此次宴客,是在凌府二進門外的一處園子裡,這兒佔地約有兩三畝地寬,中間是一個大大的花埔,兩邊是一片青石地磚鋪就的空地,這時候早已拾了個人多高的戲臺子,而客人們則坐在不遠處的花廳裡,一邊喝茶嗑瓜子,一邊看戲。
因福建不比京城,沒有那麼嚴格的男女大妨,此次宴客,男女雖然是分開入座,卻也沒有完全隔開。每張八仙桌坐着四五歲婦人,各自形成一個又一個小小的圈子。
邊廂,徐璐坐在正中,與福建布政使夫人,提刑按察使楊夫人,和都指揮使王夫人,圍成小圈坐到一起。因凌峰身份最高,徐璐婦憑夫貴,儘管年紀小,卻也坐到最高首位上。
其他夫人暗自打量徐璐,紛紛在心裡感嘆,這出生好,也比不上人家嫁得好呀,瞧瞧人家,出身也只是普通,可就是入了凌督撫的眼,如今已是高高在上的督撫夫人了。運氣好,以後再一口氣生下兒子,凌夫人的寶座那是坐得穩穩當當。
當然,一些有經驗的夫人卻看得出,這位新夫人似乎還是處子之身呢,還真是怪事,凌督撫年紀輕,也才二十餘歲,新夫人又是如此的貌美如花,按理正該是胡天海地蠻幹的時候,但這位新夫人卻仍是處子之身,真是說不過去呢。
徐璐一邊看戲,一邊與幾位近處的婦人聊天。言語上,並無半分傲慢自得,很是自謙,話雖不多,卻也不會顯得怠慢。惹得這些夫人再一次感嘆,不愧爲凌督撫親自選的夫人,着實不一般啦。
其實徐璐也是挺緊張的,生平第一次與官夫人接觸,她完全沒有經驗,也只能摸着石頭過河,少說少錯的道理她還是懂得的。
在此之前,凌峰也特地交代了,哪些夫人該結交,哪些人該疏遠,她拼死拼命地死記硬背,今日倒也派上用場。剛纔除了周華氏居心叵測外,大多數人都還隱有巴結之意,像霍夫人,王夫人之流,這兩位福建最高身份的官夫人,除了自來熟外,而凌峰格外看重的提刑按察使楊盛容,其夫人雖然也當場表了忠心,但也是不卑不亢,進退得宜,即不過份熱絡,也不過份疏遠,真正做到了“親而不近,疏而不遠。”
期間,也有一些低品秩官員女眷來徐璐這兒套近乎,徐璐知道她們打的主意,不外乎是想讓她在凌峰耳邊吹吹枕頭風,給她們家的男人升官或是弄些好處,但這些事兒徐璐哪裡敢答應,不動聲色間轉移話題。
這些人失望而回,徐璐佯裝沒有瞧到,與楊夫人等人有一句沒一句地交談着。而都指揮家的王夫人,又左右看了看,佯裝不經意地問:“怎麼不見總兵林夫人?”
周圍一圈的婦人立馬靜了聲,紛紛看着徐璐。
衆所周知,霍夫人和王夫人都與林夫人王氏不對付,王夫人這會子提起總兵夫人,想當然是不懷好意的。
總兵夫人王氏,因其弟王瑞的緣故,孃家夫家兩頭不討好,日子過得極其艱難。前陣子天天找關係,但凡能在凌督撫那遞得上話的統統找遍了,她們這些位不高權不重的人躲都來不及躲,實在不清楚總兵夫人王氏最近如何了。
霍夫人看了四下,說:“王家妹妹,現在哪還有什麼總兵夫人的。林駿縱容屬下親屬圍攻驚擾衝撞致督撫和夫人,天理難容,罪大惡極,這樣的人,如何還有資格統御一方軍務?”
王夫人面帶同情之色,“這王氏也太倒黴了些,被自己的兄弟給坑了。”
霍夫人不以爲然地道:“那王氏縱容兄弟胡作非爲,完全是咎由自取,又怨得着誰呢?”她看着徐璐,說:“督撫夫人才是無妄之災,好端端的遭此大罪,若換作是我,定也不會善罷甘休。”
周華氏趕緊附和着說,“就是就是,也不過是革了林總兵的職,又沒傷筋動骨,能有什麼好值得同情的。”
衆人看了周華氏一眼,都眼帶不屑,剛纔你還三番五次給徐璐難堪,現在纔來抱佛腳,晚了。
徐璐掃了周華氏一眼,沒有說話,說:“前陣子我病得厲害,沒法子見人。其實,這事兒也怪不着林夫人的,橫豎都是林總兵御下不嚴所致,至於王瑞那個惡徒,雖是林夫人胞弟,但與林夫人並不相干的。我家爺再是震怒,也沒有牽怒女眷的道理。”
聽徐璐的意思,雖然不待見林夫人,但並沒有牽怒林夫人的意思,衆人一聽,趕緊熄了踩人的心思。
王夫人又道:“唉,要怪也要怪這王瑞太不是東西了,給自己胞姐惹下這麼多的福事。”
衆人一聽,也頗覺有理,林夫人也挺可憐的,胞弟闖了禍,到頭來還要連累自己,連累丈夫的差事,以後在婆家還要如何擡得起頭?
霍夫人眼珠子轉了轉,對徐璐說,“夫人,林總兵雖有御下之過,好歹也要看在軍中不可一日無將的份上,督撫大人就真的不給些通融?”
徐璐奇怪,霍文泰與林駿一向不睦,怎麼這霍夫人還要替林駿說話?
不過很快,徐璐就明白過來了,霍夫人這哪是給林駿求情,分明是來拭探軍情的。林駿被革了職,總兵的位置空了出來,肯定要有人來頂上的,這個人是誰,誰也說不清,但誰都想要這個位置,就算自己沒能力頂上總兵位置,但與自己沾親帶故的人頂上了,那也是大大有益處的。
徐璐說:“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林總兵個人能力還是非常不錯的,在總兵位置上也做了不少有益朝廷的事,能力是值得肯定的。只是出了個害羣之馬,也怪倒黴的。不過我只是個婦道人家,儘管同情林總兵的遭遇,卻也不敢幹涉官員任遷大事。不過霍夫人如此關心林總兵,我少不得也要在爺跟前說上兩句,希望林總兵能官復原職,戴罪立功。”一副看在“霍夫人面上”的表情。
霍夫人臉都綠了,趕緊說:“夫人說得好,咱們婦道人家,哪能干涉爺們外頭的事?夫人還年輕,可萬萬不能犯這樣的錯,讓爺們惱了,可就得不償失了。”
徐璐笑了笑說:“這有什麼大不了的,霍夫人和王夫人都這麼關心林總兵,想來霍大人和王大人也是覺得林總兵罪不至革職的地步吧?兩位夫人的心情我能理解的,等會子就與爺提提,相信爺會看在兩位大人的份上,給予通融。”
這下子,連王夫人臉色也綠了,她與霍夫人相互瞪了一眼,都在暗地裡埋怨對方,“都是你這嘴上沒把門的老貨乾的好事。”
官場上的事兒,並不空穴來風,霍夫人王夫人與總兵夫人王氏本來就不睦,這是衆所周知的事,今日這二人本來就是想再踩王氏一腳的,偏偏沒能如意,估計連撞牆的心思都有了。
……
席後午時過後,徐璐揉了揉眼角眉頭,官眷們極有眼色地起身告辭,徐璐讓人把客人送到二門處,自己則叫住周華氏,“周夫人,看你還滿關心秦香香的,等下回去,我送你一份大禮。”
一些落在後頭的夫人們紛紛停下腳步來,奇怪地看了周華氏一眼,周華氏下意識地道謝,但很快就覺得不對盡了,秦香香只是風塵女子,她堂堂官夫人,如何可能去關心一介青樓女子,可徐璐卻硬是給她冠上這樣的話,這要讓她今後要如何做人?
徐璐說完這話,也沒再理會周華氏,又側身與李夫人說話去了,等把所有人都送走後,徐璐這纔回到後院來。
凌峰不久後也回來了,徐璐笑着迎了上去,給他寬衣。
“爺喝得多了吧,滿身的酒氣,廚房裡已熬了醒酒湯,爺快喝了吧,不然到時候頭痛可難受的。”
“也沒喝多少酒。”凌峰笑着說,不過仍是接過徐璐手頭的醒酒湯,喝了個乾淨。然後夫婦二人又來到後頭的小花廳裡,這兒靠背太陽,外頭又有一大片池水,很是涼快。
徐璐把剛纔與衆女眷相處的經過撿了重點來說,“果然不出爺所料,霍夫人王夫人根本不見得王氏好過,言語間多有碾踩之意,甚至還想試探我,總兵位置會由何人頂替。”
凌峰脫得只剩下一襲中衣,閒適地窩在軟榻上,笑望着妻子庸懶舒適的面容,“你是如何回覆的?”
徐璐笑如狐狸般,“當然是依爺的意思回敬她們了,讓她們偷雞不成蝕把米,嘿嘿。”
霍文泰和王盛,這二人是同穿一條褲子的,與林駿不和,這二人的夫人也與王氏不合,這時候自然是落井下石了。剛纔這二人還想借着王瑞一事,勾起徐璐對王氏的怨恨之情,但徐璐並沒有上當,反而還將了她們一軍,大度地表示,不會遷怒到王氏身上,反而還暗示,再過不久,還會讓林駿官復原職。而她之所以這麼做,還是看在霍王兩位夫人面上的。想來到時候林駿真的官復原職,這二人的表情肯定會很非常精彩的。而她們各自的丈夫也會氣得撞牆吧。
凌峰放聲大笑,“好,你做得很好。”他實在沒有想到,這個小妻子能夠完美堅定地執行他的計劃,太讓他驚喜了。
徐璐皺了皺鼻子,“咱們是夫妻嘛,夫妻本來就要齊心合力嘛。”她多少也明白,官場上的事兒,女人是不好插手的,但有時候,夫人之間的相互走動,卻是帶着濃重官場色彩。霍夫人王夫人想從徐璐這兒拭探口風,徐璐這麼一說,她們肯定會認爲是出自凌峰的授意。
凌峰說:“再過幾天,霍家娶兒媳婦,你也過去湊湊熱鬧,順便把林駿官復原職的事兒透露出去。”
徐璐點頭,“那我還需不需要把這份功勞送給霍夫人和王夫人?”
凌峰滿臉止不住的笑意,“嗯,那是再好不過了。”
徐璐雙眼發亮,忍不住道:“爺,你好卑鄙哦。”真要讓霍文泰王盛二人知道林駿的官復原職得力於自家夫人,那這兩位夫人肯定不會有好果子吃了。而徐璐離間這兩對夫妻的事兒就成功了。
凌峰眉目柔軟,看着妻子一臉的自得模樣,心裡也高興起來,“我來制訂計劃,你去施行,嗯,不錯不錯,咱們夫妻倆倒也狼狽爲奸,蛇鼠一窩了。”
徐璐嗔道:“瞧爺說的,你自兒個是狼,我可不是狽。人家高風亮節,冰清玉壺,一心一意爲爺辦事,沒得半個好,倒落得個蛇鼠一窩的下場,這這這還有天理不?”
凌峰哈哈一笑,“夫人此言差矣,《酉陽雜俎》載:狽前腿短,需搭在狼股上才能行動。狼狽作案配合無間,雖是貶義,卻也足夠形容咱們合作無間,也表示物以類聚。我是狼,夫人狽,我有手段,卻苦無施展的機會。如今有了夫人,你我相輔相成,不是狼狽爲奸是什麼?要知道蛇鼠一窩方能持久,狼狽爲奸方能完美攻擊敵人。我覺得這話說得正好。”
徐璐翻白眼,有些好笑,又有些無耐,“爺就是歪理多,說不過爺。”嘴上如此,但心裡卻是高興的。這樣看來,今日她做的事,凌峰顯然是滿意的,還說出這樣的話來,想必已是認可了她。
徐璐知道自己有幾兩重,她沒有優越的出身讓凌峰自豪,也無法在仕途上給予幫助。靠孃家得到丈夫的敬重,這已是不現實。一味的表賢惠,效果也不怎麼好,這世上賢惠的妻子多了去,不差她一個。更何況,她也不願爲了賢惠就委屈自己。而凌峰這樣的男人,一味的賢惠也不一定就能高枕無憂。
這幾日“養病”期間,她也想了許多,像她這樣毫無根基整個孃家都要靠男人的妻子,大多數女子都只能走以色事人的老路。年輕的時候,多少還能有些恩寵,等年老色哀,等待她們的便是丈夫的冷落,夫家的白眼,妾室的橫踩,奴僕的陰逢陽違。運氣好些的,努力生一堆堆的孩子,若孩子出息,有上進心,那倒可以高枕無憂。但若孩子不成器,十足會受到牽怒,就只能蹉磨在這種漫無天日的屋子裡。
那日在船上她自作主張的表現,讓她感覺得出,他對自己那日的表現,是比較滿意的。否則這幾天不會對她這麼好。
所以她決定,做賢妻的同時,還要做賢內助。不奢望他對她多好,只希望他能拿她當成他真正的妻子,妻子的定義並不只是單純的操持家務,生兒育女,妻子還可以如他剛纔所說的,當他背上的狽,狠狽爲奸,必定所向披靡。而夫妻同心,其利必斷金。
在官場上,有些話,有些事,凌峰反倒不方便出手,這時候,她這個做妻子的就可以派上用場。
就拿今日的事兒來說吧,凌峰不滿意霍王二人,身在高位,卻沒多大本事,反而牽制了一些真正才學之士,這令他非常不滿,偏偏這二人又不識時務,明知他對他們多有不滿,仍是死皮賴臉地懶着不肯挪窩,所以他也只能想辦法逼他們挪窩了。
但他可以用雷霆手段震攝那些地痞流氓,可以用血腹手腕鎮壓那些被策反的官兵,卻不能用同樣的手段對付這些身在高位碌碌無爲卻又沒多大過錯的官員。唯一的辦法,就是把他們的死對頭林駿擡上去,就可以看一場免費的窩裡鬥,以林駿的本事,這二人絕對不是對手。
想到這裡,徐璐又一臉陰險至極地說:“或許,我還可以抽空見見林夫人,給她說說話兒。”把霍王二人對林駿的碾踩透露出去,自己再扮一下救世主的角色,只要林夫人不笨,都知道該如何做的。霍王二人會樹立一個強大的敵人,而凌峰也會多出一個對他忠心耿耿的總兵官。
凌峰想了一會,再一次放聲大笑,“好,很好,我凌某的夫人越發陰險狡詐了,比我還要狠呀,一石三島,果然好計。”
徐璐心裡得意,但嘴裡卻說,“爺還好意思說我,可憐人家冰清玉潔的大好姑娘,卻被教成了滿肚子壞水的黑心腸。”
凌峰笑得樂不可支,把徐璐擁在懷裡,捏了她柔嫩的臉蛋兒,“好好好,是爺的錯,夫人可別生氣了吧。”
徐璐咬了咬脣,又說:“剛纔與霍王二位夫人說話的時候,我可是放了一回大話,說要親自向爺求個情,再給林駿一次機會的。”
凌峰一聽,便知道小丫頭打的什麼主意了,“林駿之所以能官復原職,是因爲督撫夫人吹的耳邊風,嗯,這個不錯。好,就這麼辦了。”
徐璐高興,立即往凌峰臉上親了記,“就知道爺會答應的。”只要把“林駿之所以能官復原職是因爲她向凌峰吹的耳邊風”的消息傳出去,對她也是有頗多好處的,至少不會再有人看輕她。
凌峰一臉壞笑地擡着她的下巴,“就這麼點表示?”
徐璐紅了臉,“那爺還要怎樣?”
他低頭,靠近她的耳朵,在她耳邊輕喃了幾個字,只見徐璐幾乎跳了起來,掄起拳頭就虎虎生風地捶他的胸膛,叫道:“唉呀,你好壞,討厭死了,我不幹,打死我也不幹。”
一旁侍候的丫頭見狀,目瞪口呆,心想,少夫人膽子未免也太大了吧?
豆綠更是膽戰心驚,覺得自家小姐膽子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大了?難道她就不怕姑爺了麼?
------題外話------
沒人理我,沒人理我,沒人理我…。我好難過,好傷心,好沮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