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午後的日頭也冷清了不少,火燒一般的晚霞,照在身上便如披掛黃金甲,街道上人來人往,都在爲即將到來的狂歡之夜而籌備着。
李秘走在街道上,前頭卻出現了一道頎長挺拔的身影,只是拖長的影子,襯得這人有些蕭索起來。
李秘本以爲他不會跟來,沒想到還是在這裡見到了他。
張黃庭臉色並不好看,甚至有些扭捏,畢竟他在李秘面前,曾經非常的強勢。
此時他卻朝李秘道:“家姐讓我來尋你……往後……往後……”
李秘對他其實並沒有太大的惡感,畢竟他家可是民間抗倭的英豪門閥,張素問又是呂崇寧的妻子,是個值得敬佩的女俠,這張黃庭雖然腦子出了些問題,但確實是個少見的人才。
至於這人格分裂的毛病,李秘不是醫者,也不知該如何去治療,但李秘學過犯罪心理學,知道一些人格障礙患者的通病,雖然不敢如何去疏導,但終歸能夠緩解他的症狀。
張黃庭目今的狀況無外乎自我認知出現了差錯,若能夠強化他的自我定位,讓他堅定自己的男兒身份,漸漸地也就能夠淡化張素問人格的影響了。
當然了,這是非常微妙的事情,李秘也不敢說一定有效果,只是他求到這裡來,李秘也沒法子趕走他罷了。
念及此處,李秘也沒有爲難他,而是溫和地笑了笑道:“行了,往後就跟着我吧,不過有一點,你必須與我同進同出,同吃同住,否則你還是儘早回家去吧。”
“與你……與你同進同出,同吃同住?”張黃庭也顯得有些慌張,臉上竟然有些羞臊起來。
其實李秘也知道,這樣難免有些難爲情,但讓張黃庭與自己親近,也是爲了堅定他男兒人格的法子,跟爺兒們相處多了,才知道自己是個爺兒們,若整日混跡花叢,豈不是要跟賈寶玉一樣,變成娘炮一個?
“你也知道,我只不過是個捕快,眼下在應天府也是寄人籬下,你也只能委屈着跟我住一處,若你有難處,那也不打緊,兀自回蘇州府享福便是了,只是浪費了令姐一片好心思則罷。”
張黃庭本還遲疑,聽得李秘最後一句,便擡起頭來,眸光堅毅地說道。
“不,我已無顏回蘇州,往後便多虧總捕照看則個了!”張黃庭如此說着,便朝李秘抱拳。
李秘也笑了,走過去摟着他的肩膀道:“往後你我出雙入對的,哪有這般多的客套,走走走,且回去再說。”
雖然他是張黃庭的人格,只是身子纖瘦,細皮嫩肉的,李秘這麼一摟,只覺着香風撲鼻,跟摟着個女兒家一般,感覺上也是有些怪異。
不過既然決定要幫他堅定爺兒們人格,平日裡是少不了大咧咧的豪爽做派,李秘也就沒顧及這許多了。
只是李秘卻忽略了一點,在這個時代,便是鐵打好兄弟,也極少有這等親熱的舉動,古時男風盛行,歷朝歷代都有,要避嫌的,終歸是要避嫌的,漫說男女授受不親,便是男兒之間,也是少見這等親熱舉動的。
張黃庭雖然有些扭捏,但不得不說,張素問的人格對他產生了極大的影響,爲了這個已經離世,卻仍舊在他心中留着影子的姐姐,他果真老老實實跟着李秘,彷彿真的希望有朝一日,能夠治好自己的病一般。
其實張素問已經死了,若他換成張素問的人格,李秘只需追問她是死是活,或許便能夠讓他面對這個現實。
但李秘也非常清楚,這便是他的應激點,若將這個事情拿出來說話,張黃庭或許會徹底崩潰,成爲渾渾噩噩的瘋子,這種風險可不是隨便能去冒的。
回到府衙之後,秋冬也有些驚詫,雖然明知道李秘摟着一個男人,但她竟然生出一些醋意來,想來也是張黃庭與張素問極其相肖的容顏,即便是男裝打扮,仍舊俊俏白皙,讓人眼熱。
李秘先到利瑪竇府上,通知他明日一道去拜訪王世貞和王弘誨,後者自是歡喜,沒想到李秘竟然如此快速便解決了問題,對李秘也更是刮目相看。
這些雜事零零碎碎,也是繁瑣得緊,利瑪竇是個混跡文壇的老油子,想必明日的見面是沒甚麼問題的,只消給他引了路,往後就不需要李秘操心,李秘也沒必要摻和進去。
只是李秘還需要到王家府上,尋找王士肅,讓他幫忙搜查呂坤的下落,明日之行那是避免不了的。
離了利瑪竇之後,李秘又回到府衙來,豈知張黃庭已經不見人影,竟又換成了張素問的衣裝,上下婀娜,滿身嫵媚,與秋冬丫頭巧笑倩兮,言笑晏晏,形同姐妹一般!
秋冬這丫頭說來也是奇怪,張黃庭男兒打扮之時,她倒是醋意大發,可換成了張素問,她竟然又與他有說有笑,實在讓人費解。
李秘也知道,這種人格障礙的患者,要比尋常人更具魅力,甚至更具吸引力,因爲他們兼具了兩種人格的優點,雖然多變,但也更加的豐富多彩。
張黃庭切換成張素問之後,便對李秘一陣感激,又叮嚀李秘好好照看自家弟弟張黃庭云云,搞得李秘都快精神分裂了。
吃過晚飯之後,張素問要走,秋冬便留了她下來,與秋冬睡了一個房,這小丫頭也留了個心眼,知道她其實是個男兒身,自然不敢胡來。
到了半夜,張素問便不見了,沒多時,張黃庭又敲開李秘的門,要與李秘睡作一處。
李秘雖說同進同出,同吃同住,但也絕不是同牀而睡的意思,只不過兩人睡一間房罷了。
李秘絕口不提張素問來道謝之事,也是儘量弱化張素問的存在感,張黃庭也沒問起,進展倒也順利。
這反反覆覆的變化,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夠扭轉過來的,李秘也並不着急,只是隨他所欲罷了。
到了第二日,李秘早早便醒來,誰知張黃庭比他更早,想必也是怕早起見面會尷尬,此時已經在院子裡頭打坐。
李秘洗漱過後,便照常到院子裡修煉刀法,乾脆便讓張黃庭來陪他對練。
這可是爺兒們氣十足的事情,張黃庭見得李秘耍刀,也是一臉不屑,畢竟他出身武林世家,身手不凡,又豈會看上李秘這等粗劣的刀法。
兩相對練了一陣,張黃庭卻又有些新見解,畢竟李秘傳承的是戚家刀,看似粗簡,實則返璞歸真,都是凝練出來的刀法精髓,他也不敢再輕視。
如此一來,有人陪着修煉,李秘的刀法自然也是進步神速,而他與張黃庭之間的隔閡,也漸漸得到了消除。
利瑪竇是如何也沒想到,李秘給他找的門路,竟然是金陵大儒王世貞,那可是夢寐以求的人選,而他可不像李秘,他非常清楚吏部右侍郎王弘誨是甚麼人物,今番能夠結識這兩位,入京的門路算是妥妥的了!
也是急着拜訪王世貞,他早早便讓人來府衙請李秘過去,李秘便將張黃庭也一併帶上,在利瑪竇這處吃了早飯,便再度來到了王世貞府上。
那老門子認得李秘,見得李秘帶了個紅毛鬼儒士來,也是一臉的驚詫,不過家主畢竟是吩咐過,便領了李秘進去。
張黃庭今日穿了件玄色道服,挽着道髻,飄然出塵,也實在是威風得緊。
王世貞素知利瑪竇之名,眼下兩廂見面,也是寒暄起來,終究是個做學問的,探討也是極具深度。
不過並未持續太久,因爲他的眸光也被張黃庭所吸引,這麼一問起,張黃庭對答有禮,又文質彬彬,家世淵源說起來,竟是蘇杭抗倭豪門張氏一族的子弟,王世貞自然也是另眼相看。
倒是冷落了李秘這個小捕快,在一旁不鹹不淡地喝茶,也是無聊得緊。
過得小半個時辰,外頭便來通報,說是吏部右侍郎王弘誨大駕光臨,利瑪竇便跟着王世貞出門去迎。
李秘也懶得計較這些,與張黃庭留在茶廳裡,坐了一會兒,便讓那小廝帶着,往後院去尋王士肅。
想來也是外出惹是生非,王士肅這段時間讓父親禁足家中,又不曾外出,即便再不想見到李秘,也是躲避不過。
李秘見得王士肅,也笑了,朝王士肅道:“幾日不見,王公子倒是日漸消瘦,想來沒少受教訓了。”
王士肅想起李秘撕咬厄瑪奴耳的場景,仍舊心有餘悸,不過李秘開起玩笑來,他也淡忘了不少,面色有些冷淡道。
“你來我家作甚,我跟你可沒那麼好的交情!”
李秘也不羅嗦,朝王士肅道:“都說王公子是世家子弟的魁首,最是急公好義,你我好歹也是患難與共了一場,李某人眼下有些難處,想着王公子能夠高擡貴手,拉扯兄弟一把。”
李秘本不是市儈之人,只是與王士肅這樣的公子哥打交道,不裝得像模像樣,還真不能成事。
王士肅也是不想見李秘,又自認家底豐厚,無非是打發些銀兩了事,便朝李秘道。
“有甚麼事緊着說起,莫要叨叨絮絮地聒噪,免得兩廂不便,恁地不好看。”
李秘也嘿嘿一笑道:“還是王公子爽快,那我也就不客氣了,今番過來,是想借公子的勢頭,幫着尋個相好的熟人……”
王士肅也不由嘲笑道:“你當我三歲孩兒不成,你這賤役也是頭一回來金陵,能有甚麼相熟的,想讓我幫尋人便直消說個名號,何必扯些花頭花腦的糊塗話來誆我!”
李秘也不含糊,湊了過來,壓低聲音道:“我想知道前任刑部左侍郎呂坤呂叔簡目今躲在何處!”
王士肅聽聞此言,不由變了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