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縣的二堂之上,所有人矚目於李秘,他們的眸光充滿了好奇,但並非好奇於這個年輕人到底從項穆老大人口中得到了甚麼好法子,而是好奇這個年輕人到底是如何入得項穆的法眼,怎地就成了項家的座上賓!
李秘自然看得出這些人的意味,也更加篤定項穆老爺子在蘇州城的影響力,心裡也就更加的安穩。
他看了看簡定雍,而後緩緩開口道:“明府,諸位,項老中書說了,解決難題的關鍵在於十五個字。”
“可散不可聚,可順不可激,可解不可結!”
這是後世對於突發羣體性事件的應對預案,李秘記得很清楚,這是最主要的處理原則,是無數國家精英總結出來的精髓,拿出這條來,相信也足以故弄玄虛了。
果不其然,簡定雍等在場之人聞得此言,紛紛低頭默唸,稍稍體悟了一番,便有種撥雲見日的豁然開朗之感,只覺着項穆老大人果真是一針見血,一語中的!
簡定雍的緊張憂慮,此時也緩和了不少,他舒展了眉頭,似有所思,而後朝李秘繼續問道。
“不知這十五字該如何解讀,這散又是怎麼個散法,順又如何順得?”
李秘早已將應對措施梳理過一遍,成竹在胸,此時微微一笑道。
“首先,要確立相應的制度,統一調度,分級負責,各司其職,逐個擊破。”
“統一調度的工作,自然由簡明府來做,您是縣太爺,是一把手,萬事有您來做主,外頭的人能不能穩下來另說,咱們衙門裡起碼是先穩了的。”
李秘如此一說,衆人也都有些臉紅,因爲適才他們太過焦躁慌亂,也沒甚麼意見能夠提出來,確實有些自亂陣腳的意思了。
簡定雍聞言,也不由點了點頭,李秘繼而說道:“有了簡大人這座定海神針坐鎮中軍,咱們底下的人卻是要各自負責,各司其職,這民亂便如一鍋熱油,當頭潑水,不如釜底抽薪!”
李秘如此一說,衆人又是一陣點頭,簡定雍不知不覺也聽出了真味來,朝李秘道:“繼續說!”
李秘輕咳一聲,潤了潤喉嚨,簡定雍卻朝身邊的師爺道:“看座!”
李秘早先在刑房就跟簡定雍平起平坐過,彼時諸人皆以爲他倨傲狷疏,此時卻將希望都寄託在他的身上。
李秘也不客氣,微微抱拳,坐下之後,喝了口茶,而後說道:“應對這等事情,姿態極其重要,據我所知,國朝對民亂懲戒頗嚴,這些苦主所爲何來?不過舉告耳,又何必鬧騰出如此巨大的聲勢?”
“這是爲何?”簡定雍不由問道。
李秘冷冷一笑道:“因爲有人在背後挑唆,卻是另有圖謀,妄想着藉機滋事,擾亂地方!”
“擒賊先擒王,只要把這背後挑唆的人給抓住,剩下的便只是一羣巴巴着舉告的苦主罷了。”
李秘如此一說,簡定雍也意識到了事態的不同尋常之處,蘇州雖然不是首善之地,但地方管理極其嚴整,極少出現衝撞官府的事情來,這次不過是十幾家聯合舉告,竟然生出這等事端,冷靜下來想一想,也就覺得李秘之言並非不無道理了。
“處決民亂,貴在迅捷,咱們縮在縣衙裡,已然失了先機,眼下必須發動一切能夠發動的力量,避免事態失控,場面擴大。”
“首先,今日並非放告之日,明府也並未當值,但煩請明府穿上官府,出門安撫。”
“表明姿態很重要,大人是官,他們是民,大人是伸冤昭雪的青天,他們是尋求正義的苦主,身份擺在這裡,事情就得照着規矩來。”
“其次,剩下人等,皆不得穿公服,尤其三班衙役,務必換上尋常衣物,散入人羣之中,將保甲糧長巡檢鋪卒坊丁等全都糾集起來,將圍觀的百姓全都勸回去,沒有百姓聲援,便只剩苦主,那背後挑事之人便如禿驢頭上的蝨子那般惹眼,哪裡有他躲的地方?”
“諸位公差哥哥們整日裡深入基層,對這些個百姓知根知底,相信把他們勸回去,並非甚麼難事吧?”
“這些個苦主譁衆取寵,博人同情,無非是想借助輿論之力,造成既定事實,將張氏徹底釘死,他們若有真憑實據,根本不需要嘯聚百姓,一紙訴狀呈遞上來,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還怕官府冤屈了不成?”
“既然無憑無據,只想着拉幫結派,頗有脅迫官府之嫌,眼下百姓被勸散,他們聲勢全無,還不是全憑簡大人做主?”
李秘如此說完,衆人連連稱善,簡定雍趕忙朝那些個衙役和胥吏們道:“快!照着去做,把衣服都給本官換了,非但坊丁鋪長巡檢,把蘇州城裡能聯絡的耆老士人都調動起來,半個時辰之內,我要見到縣衙門口清清靜靜!”
衆人應聲而散,紛紛展開了行動,而簡定雍則朝李秘道:“你跟着本官出去安撫苦主。”
李秘微微一笑,抱了抱拳,便跟了上去。
簡定雍顯得有些激動,但李秘看得出來,這絕非害怕,而是激動!
似簡定雍這樣的縣官,凡事只需抓個大頭,繁複政事都有相關胥吏去操持,根本不需要親力親爲。
然而李秘所獻之策,那些最困難的部分,都交給了胥吏們完成,而簡定雍需要獨自面對苦主,給了他一種憑藉一己之力,力挽狂瀾的感覺,使得他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簡定雍也不是愚鈍昏庸之人,雖然沒有回頭,但還是問道:“這方案並非項穆老大人所擬,而是你自己想出來的吧?”
李秘不由微微驚愕,不過他要的就是簡定雍看到他的才能,此時也笑道:“大人又是如何看出來的?”
簡定雍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因爲本官上任伊始,第一個拜訪的便是項老大人,在項府喝了一口茶就出來了,項老大人又怎會主動爲我排憂解難...”
作爲一縣父母,到了項府竟然受到冷遇,足見項穆的地位是多麼尊崇,但同時也反映出簡定雍的人品,能夠將這麼丟臉的事情淡然說出口,這樣的官員,想必不會差到哪裡去。
與李秘乘坐項穆的私轎過來相比,這樣的境遇差距實在有點大,他也不怕被李秘比下去,可見簡定雍的心胸還是比較開闊的了。
“別的也就不提了,既然項穆老大人能夠做了這份字跡鑑定,足見此案內有蹊蹺,你有足夠的證據來說服項穆大人,本官也不能坐視不管,都詳細說與本官知曉吧。”
簡定雍說出此話來,李秘終於是安心了,便將張氏挑選目標,傳遞密信,交由張家殺手,刺殺倭寇細作,卻又極有可能被反殺的事情始末,全都說將出來。
簡定雍沒想到一起尋常死案,竟然還有這般跌宕的內情,更是牽扯出邊防大事來,不禁有些心驚。
蘇州府也曾受到倭寇的侵害,蘇浙與福建都是倭寇掠奪的重災區,防範倭寇乃是地方官府與邊防衛所的第一要務。
早先有些官員和武將,爲了掠奪軍功,不惜將沿海流民當成倭寇殺掉,以此得以晉升,可見朝廷對倭寇是多麼痛恨,而剿殺倭寇也成爲了地方官員踏上青雲路的捷徑!
若這樁事情辦得好,說不得他簡定雍還有高升的機會呢!
往時他不願沾碰張氏的案子,倒不是因爲避重就輕,更不是玩忽職守,實在是無從查起,陳實的遺書又很是確鑿,足以定案。
可如今牽扯到倭寇,又有項穆這個權威人士的字跡鑑定結果,足夠讓他重啓張氏的案子了!
事情也果真如李秘預料的那般,他們出了縣衙門口來,那些個苦主登時哭天搶地,只是一味喊冤。
簡定雍見得這等陣仗,到底是有些怯場,不過拿出官威來之後,這些個苦主也就安靜了。
人羣之中偶爾也有人大聲作怪,想要挑撥民憤,卻被脫下公服的官差暗中控制起來,越來越多的公差和衙役以及坊丁等介入,漸漸便將人羣給勸散了。
苦主們聲勢全無,被簡定雍說了一通,今日又非放告之日,擊鼓鳴冤先打殺威棒,再胡鬧就治個咆哮公堂的罪名,軟硬兼施之下,這些苦主也終於被遣散了回去。
簡定雍是大鬆了一口氣,當夜便在縣衙擺了小小的慶功宴,又吩咐師爺,從他的私人帳房裡頭支取銀子,嘉獎今日的衙役等人,也是皆大歡喜。
可見簡定雍深諳爲官之道,而且又是個具有實幹精神的,在眼下的朝廷中,這樣的人物,也是不多見了。
雖然名義上是項穆老大人的計策,但大家都知道李秘功不可沒,尤其是簡定雍,勸慰那些苦主之時,他只是擺個威嚴姿態,李秘纔是苦口婆心的勸導者。
簡定雍也真切看到了李秘的能力,他雖然沒有口吐蓮花,舌綻春雷,卻往往能夠一語中的,抓住苦主的心理訴求和弱點,因勢利導,可以說勸退遣散這些苦主,大半都是李秘的功勞!
縣太爺對李秘這個古怪年輕人的態度,衆人皆收眼內,胥吏們都是鑽營投機的老狐狸,對李秘自是客客氣氣。
李秘爲了給自己的偵探社招攬生意,平日裡飯局應酬也不少,待人接物也勤快,酒桌上並不怯場,距離也就漸漸拉進了。
當然了,也免不了不少人心存嫉妒或者疑慮的,對李秘也是敬而遠之,或者說些酸不溜秋的話,李秘也是兵來將擋水來土屯。
不過李秘很快就發現了一個問題,自己的老冤家吳庸,怎地沒在場?而且今日好像都沒發現他的身影啊...
簡定雍見得李秘神色有異,便隨口問了一句,李秘說起之時,他也覺得奇怪,便招來典史,問了才知道,原來吳庸抱病,今日倒是告假了。
簡定雍頓時不悅起來,縣衙發生這般大事,身爲刑房司吏,吳庸竟然缺勤不到!
見得簡定雍發火,一名刑房書手趕忙過來稟報,說是吳庸家裡鬧了鬼,被嚇出了癔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