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李秘點破自己的心思之後,青雀兒也坦誠以告,朝李秘道:“馬王爺廟是牙行的聖地,又豈能讓一羣污穢的老婆娘給霸佔了!”
“咱們這些兄弟雖然自小孤寒,也沒人扶持,但咱們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苟延殘喘,也算是活了下來...”
“然則人窮志不短,咱們終歸要有志向,咱們不像你個冤大頭,還想着要當公差,要去求公平公義,咱們沒那個本事,也沒那個擔當,我等生不靠天地宿命,活着也不靠官府老財,志向便只剩下這麼一個,若這世間沒了公平公道,咱們便自家主持自家的公道!”
青雀兒平素裡沉默寡言,但他卻能夠成爲孩子王,除了智慧和文化之外,更多的原因就在於,他跟這些孩子有着本質上的區別,這些孩子只是得過且過的街頭混混,而他,有着深謀遠慮,有着更遠大的志向!
“這馬王爺廟便是咱們的第一步,只要得到馬王爺廟,咱們就可以像太祖皇帝那般,廣積糧,高築牆,緩稱王!”
青雀兒說得擲地有聲,意氣風發,激昂振奮,周圍的孩子們緊握雙拳,彷彿體內的熱血都在燃燒!
然而在李秘看來,雖然他們人數不少,但大多是貧民窟裡頭的孩子,而且都是十來啷噹歲,生活技能是夠了,心智也比同齡孩子要早熟太多,但畢竟只是一羣孩子啊,如何能鬥得過牙行那些吃人不吐骨頭的傢伙?
即便李秘能夠幫他們拿下馬王爺廟,他們又憑靠甚麼站穩腳根,打江山的事情有李秘來做,馬王爺廟這小小江山,他們又該如何守住?
“不是我不想幫你們,只是我這才新媳婦上轎,就砸公婆的飯碗,剛當上捕快,就要搶捕頭的地盤,實在有些難辦...再說了,即便幫你們搶過來了,你們又如何守得住?”
李秘也將難處說道出來,包括自己的難處,以及對這幫孩子的憂慮,坦率而真誠,並沒甚麼隱瞞,都是發自肺腑的言語。
畢竟他也不希望這些孩子混跡綠林,往後落草爲寇,行走於灰色地帶。
但這還不是主要問題,因爲他們的出身便是這般,混跡牙行也塑造了他們劍走偏鋒的個性,往後多半也是淪落至此,或許青雀兒看得比李秘清楚,這纔是最適合他們的人生道路。
主要的問題是,李秘也是有心無力,即便想要幫忙,以他目今的能力,又該如何完成任務?
九桶等人聽得李秘之言,也都沉默了下來,紛紛將目光投向了青雀兒,這個孩子王就是他們的帶頭大哥,他們自是爲青雀兒馬首是瞻。
青雀兒沉思了片刻,而後朝李秘道:“話雖如此,但你也看到,咱們這裡,豈是人住的地方?無論有沒有你的幫忙,馬王爺廟,我等是勢在必得的!”
青雀兒說得斬釘截鐵,九桶等人也是滿臉堅毅,只是孩子們看李秘的目光之中,難免帶着一些鄙夷。
畢竟他們夠義氣,拼着危險也救過李秘一回,可如今李秘當上了捕快,便有些翻臉不認人的意思了,實在不夠仗義。
人都說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最是讀書人,混跡街頭,就講個義字,李秘進入了公門之後,果真是不能夠再往來了。
見得李秘遲遲不開口,青雀兒也冷哼了一聲,朝九桶道:“把李捕快送出去吧,咱們這烏煙瘴氣之地,實是髒了李捕快的鞋!”
面對青雀兒的嘲諷,李秘也是苦笑了一番,看了看滿臉忿忿的孩子們,又朝青雀兒道。
“你可別鬧了,難道你們還不清楚我的爲人?既然你們堅持,我自然會幫你們,不過這事情難度太大,需要時間,你們可要沉得住氣,千萬不可亂來硬幹,凡事需要跟我有商有量,你可答應?”
李秘此言一出,九桶與其他小伴當便竊笑起來,朝青雀兒投來勝利的眸光,九桶便說道:“青雀兒,你看吧,我們都說了,冤大頭是不會變成狗官的!”
青雀兒也笑了,從懷裡掏出一把銅錢來,塞到了九桶手裡,讓他分給小夥伴們,而後說道:“這回算我輸還不成?”
敢情他們在賭李秘到底會不會幫忙啊!只怕適才青雀兒也是請將不成,便用上了激將之法!
此時青雀兒才朝李秘說道:“只要你想辦,就沒有辦不成的事兒,咱們都相信你!”
李秘也是哭笑不得,感覺跳了他們挖的坑一樣,只好朝他說道:“這事兒我來做,但你們必須給我儘快把那倭寇娘們給挖出來!”
青雀兒嘿嘿一笑道:“放心,咱們一直關注着呢,這牙行還有誰比咱們更清楚的麼?只要她露頭,絕計跑不了!”
得了青雀兒的準話,李秘也就放心了不少,離開貧民窟之後,便回到了縣衙,這一路上,也一直在考慮該如何搶馬王爺廟這塊地盤。
可惜他又不是專業大哥,沒有瞅誰誰爆炸的本事,到了縣衙裡頭,仍舊沒有太多的頭緒。
思來想去,所謂知己知彼,他對馬王爺廟那羣牙婆子也沒甚麼瞭解,只能從零開始,先了解敵情再做打算了。
眼下他在縣衙也算是紅人,剛剛纔得了蘇州府推官宋知微的賞識,一舉一動都惹人關注,李秘自然不會向縣衙裡的人打聽,否則別人就會察覺到他別有用心了。
好在臨走之時,青雀兒將馬王爺廟的相關情況都說了,他心裡多少有個底,趁着沒天黑,正好到馬王爺廟走一遭,看看具體情況。
不過出發之前,他還有一件事需要去做,那便是申請一柄腰刀!
尋常捕快只能拿水火棍或者捕網牛皮索手銬腳鐐之類的器具,但追捕兇犯之時,是可以配刀的。
當然了,也有捕快用鐵尺,這個鐵尺有點像琉球三叉刺或者十手,就是忍者神龜裡頭有隻小王八拿的那種,手柄那裡有兩個叉形耳朵,用來絞鎖敵人的刀劍或者手臂,殺傷力不大,作用是制服兇犯。
邢捕頭平日裡就配刀行走,這也算是捕頭的一種特權,更是身份的象徵。
李秘這纔剛剛成爲捕快,眼下又沒甚麼重大凶案要出任務,想問邢捕頭要一柄單刀,實在有些說不過去。
但他手裡有簡定雍發的朱票,全權負責這樁案子,而案子如今已涉及到倭寇,李秘早先在呂崇寧家遭遇危險,邢捕頭還曾經帶着捕快去追索過,所以要一把刀來防身,也算是勉強說得過去。
李秘之所以想佩刀,防身是其中一個原因,更主要的是,他要到馬王爺廟去,就不能讓那些牙婆子看不起,否則往後還怎麼拿下馬王爺廟這塊地盤?
李秘也是低估了自己如今炙手可熱的程度,蘇州府推官宋知微,帶着他去拜訪前任蘇州府推官袁可立,作爲一個捕快,這可是莫大的尊榮,慢說邢捕頭,便是縣衙裡頭絕大部分人,都不曾有過這種榮幸!
而宋知微從袁可立那處回來之後,又跟簡定雍商量了案情,這才張榜發了公文,宋知微也是心情大好,在簡定雍面前好好誇讚了李秘,說他爲人機靈,又得袁按院賞識如何如何。
雖然李秘自己還未察覺,但有了這兩個司法刑名方面的大拿給自己撐腰,他在縣衙的地位已經超乎了他自己的想象。
所以當邢捕頭爽快地將佩刀交到他手裡之時,李秘自己都有些驚愕起來。
在李秘的印象之中,大明軍中的制式腰刀該是狹長刀鋒的雁翎刀,捕快們雖然無法佩軍刀,但想來也該是不錯的。
然而當李秘拿到手之後,卻難免有些失望。
笨重發軟的木製刀鞘,刀柄上的盤線都已經被污跡粘在一處,拔出來都有些費力,因爲刀刃鏽跡斑斑,都快跟刀鞘融爲一體了,分明就是一柄庫存的破刀!
也難怪邢捕頭這般爽快,卻是爛倉庫的破玩意兒!
不過人家能配發給你就不錯了,李秘也不挑剔,挎上了刀,還真有三兩分捕快的模樣,給邢捕頭道了謝,便來到了牙行左近的馬王爺廟。
這馬王爺廟不算氣派,外頭看來甚至有些破敗,可走到裡頭就不一樣了,這根本就是個巴着泥皮的金蛤蟆!
馬王爺廟裡頭供奉的自然是馬王爺,有句俗語說不給你的顏色瞧瞧,你還不知道馬王爺長几隻眼,也有說馬王爺是三隻眼,三隻眼的都不好惹云云。
這馬王爺便是水草馬明王,道教裡頭叫靈官馬元帥,因爲有三隻眼,所以叫三眼靈光或者三眼靈曜。
可李秘進得這廟中,見得馬王爺的塑像卻是三頭六臂九隻眼,看得人密集恐懼症都翻了,走哪兒都覺着馬王爺在盯着自己看!
雖然已經小傍晚了,但廟裡頭燒香祝願的還不少,也有不少人一臉急色,在三殿後頭候着,也不知等這些甚麼。
見得一身公差服色的李秘進來,這些人的臉色便有些不自在,其中一名小廟祝趕忙往裡頭走,不多時便走出來一名穿着暗硃色神袍的神婆。
這神婆也就二十七八,面色光潤,朱脣貝齒,莊重的服飾掩蓋不住眉眼之間流轉着的嫵媚與風騷,在李秘看來正是風華正茂,可惜古時十四五就結婚生子,二十七八已經是老孃兒們了。
“這位差爺就是新來的李秘李爺吧?賤妾是這馬王爺廟的看院婆子,差爺若看得起,便喚一聲玄青子。”
“你就是玄青子?”李秘早聽青雀兒等人說過,把持馬王爺廟的牙婆便是玄青子,原本丈夫是牙行的行首,可惜莫名死去,偌大家業沒落在叔伯子侄手裡,反而讓這玄青子給奪了,市井間也有說行首便是這玄青子給毒死的。
究竟真相如何,這陳年舊事也無從追究,只是這玄青子在牙行確實是個人物,道上英豪都賣她三五分面子,着實是個不太好惹的,否則她一個婦道人家,又豈能拋頭露面,主持這信徒衆多的馬王爺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