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但凡這種私宴場合,都是王皇后陪着李太后,鄭貴妃則次一席,這才輪到李敬妃。
然而今日乃是朱常瀛的百日宴,所以母憑子貴,李敬妃便坐在了王皇后的身旁。
可李敬妃到底是有些不太高興,因爲恩人李秘並沒有出現在賓客之中,這也讓她感到有些失望。
她倒也不是對李秘情有獨鍾,而只是潛意識裡的期待,這種感覺也說不太清楚,李秘可以說是除了皇帝之外,最親近過她的一個男人。
甚至於在自己生死一線之時,陪着她的是李秘,而不是皇帝,在這個層面上而言,李秘在李敬妃心中,保存着一種極其樸素的親近感。
李敬妃心中失望,看戲的念頭也就淡了,然而此時,她卻聽到賓客席上一片譁然!
李敬妃回過神來,見得萬歲爺眉頭都皺了起來,趕忙又看了看賓客大臣們,卻又見得大家全都矚目於戲臺之上。
她往戲臺上一看,不由樂了!
難怪朝臣們譁然一片,原來李秘竟然在戲臺上,扮了個小生的角兒,正在咿咿呀呀唱做呢!
這朝臣有朝臣爲威嚴,雖然也有不少朝臣是“票友”,私底下或許也會哼唱一兩句,但喜歡歸喜歡,可沒哪個在職的大臣敢登臺獻醜啊!
這優伶是下作的行當,官員們都有自家的面子,除非是太監,不顧顏面扮作戲子,就爲了逗樂皇帝,纔會如此孟浪。
李秘是個正經官員,又是風頭正勁,卻是在這皇帝私宴上唱戲,簡直就是顏面掃地啊!
李敬妃也有些擔憂,她知道李秘不是個奴顏媚骨的人,不會阿諛奉承,更不會卑躬屈膝討皇帝歡心,否則她幾次三番讓李秘進宮,李秘就不會婉拒了!
可李秘這舉動實在是太過明顯,很多人都會誤以爲李秘是在醜化官員,討好皇帝,簡直就是奸佞小人的做派!
李敬妃也難免爲李秘擔憂起來,不過往萬歲爺那邊看了一眼,萬歲爺的眉頭卻是舒展開來,嘴角隱有笑意,李敬妃這才安心下來。
若說到妖媚之術,她或許不如鄭貴妃,可要說到揣摩聖意,鄭貴妃卻不如她李敬妃。
因爲立儲之時,萬歲爺對這幫臣子並沒有甚麼好感,有時候甚至還會故意作弄這些官員,聽得那些官員灰頭土臉,萬歲爺私底下甚至能笑出聲來。
所以他對李秘的舉動倒也覺着無傷大雅,反而還有些幸災樂禍的意思。
朝臣們的臉色雖然不好看,甚至有人認出李秘之後,也都開始竊竊私語,但李太后卻看得頻頻點頭,朝王皇后和鄭貴妃道。
“這小生是哪個班子的,怎地如此面生?”
若是往日裡,鄭貴妃便該趁機討好李太后,可今次她卻盯着戲臺上那道身影,沉默不語,王皇后倒是有些詫異,不過還是回答了李太后。
“這小生不是老手,如果奴沒認錯的話,應該是大理寺的副署正李秘李大人,敬妃和七皇子的命,就是他救的,早先萬歲爺的病,也是他治好的……”
李太后雖然時常敲打朱翊鈞,但作爲太后,她也是非常合格,從來不干涉朝政,後宮的事情也都交給了王皇后,所以不太瞭解情況,聽了王皇后這麼介紹,也覺得有趣。
“呀呀呀,這可是新奇事兒了,好好的官兒不做,怎地跑戲臺上去的,倒是新鮮,呵呵呵!”
老太太一高興,衆人也是賠笑,這邊笑起來之後,那些官員們也就不敢再議論了。
李秘對這些事情可是一點都沒注意到,因爲他的精力都投入到了戲文之中。
隨着劇情不斷髮展,戲臺周遭也都安靜了下來,張黃庭登臺之後,也引起了不小的騷亂,因爲他的女裝扮相實在太過出彩!
李太后甚至和王皇后等人都在暗暗嘀咕,這湯顯祖和沈璟會不會找的女子來唱戲?
不過她們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猜測,反倒是投入到了劇情之中,漸漸的,有人開始雙眼通紅溼潤,老太太也開始捏着手帕,眼眶漸漸模糊起來。
他們都忘了李秘和張黃庭的身份,湯顯祖對劇情的把控和拿捏實在太過出彩,以致於這麼長的戲,便是尿頻的老太太都硬生生憋着,如何都不忍錯過!
連朱翊鈞自己也都被吸引了,按說他只消露面做個樣子,就可以退席,可他卻一直坐着!
田義過來提醒,要不要暫停一下,或是上菜,或是休息,可朱翊鈞卻擺了擺手,讓他退了下去。
戲臺上就這麼唱着,漫說是老太太,便是王皇后,都漸漸開始扭過頭去,偷偷抹掉眼淚,李敬妃也是梨花帶雨,便是鄭貴妃,都捏着手巾。
她們都是深宮裡頭的女子,若說享受寂寞,嚮往自由,沒人比她們的體會更深刻,因此這齣戲給她們的震撼實在太大太大了!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得這韶光賤!”
張黃庭唱着杜麗娘的幽怨,又是唱出了多少宮人的寂寞心聲?
當杜麗娘遊園傷春一病不起,纏綿病榻幾近半年,終於在中秋夜離魂而去之時,衆人也是惋惜又憂傷。
“我的兒啊,爹在此,快快甦醒來也!”
“怕是樹頭樹底不到的五更風,和俺小墳邊立斷腸碑一通,爹,今夜是中秋?”
“是中秋也,我兒。”
“禁了這一夜雨,哀也,怎能夠月落重生燈再紅,但願月落重生燈……再紅……”
那丫頭春香哭喊着,我的小姐,我的小姐耶,天有不測之風雲,有人無常之禍福,我家小姐一病傷春死了,通殺了我家爺爺我家奶奶,列位看官,怎地也,待我也哭他一會罷!
李秘和張黃庭便在那戲臺上,從最初的緊張到無法擡腿,到漸漸融入到角色之中,到真情流露,不自覺地相看淚眼,所有的這一切,都感人肺腑!
無論是喜歡看戲的李太后等人,亦或是賓客席上一直看不起曲藝,認爲曲藝是民間淫邪技藝的文官們,又或許是那些事不關己,只是打醬油的太監宮女們。
此時整個啓祥宮的人,能夠看到聽到戲臺上角色的人,都揪着一顆小心肝兒,彷彿戲臺上那對男女的命運,就牽涉着他們的命運一般!
據說牡丹亭問世之後,當時的人都說《牡丹亭夢》一出,家傳戶誦,幾令《西廂》減價,這部戲有多出彩和經典也就可想而知了。
這些觀衆的情緒完全被角色和劇情所牽動,因爲杜麗娘的死而感到惋惜和憂傷,因爲柳夢梅和杜麗娘的結合而感到欣喜,因爲杜寶和陳最良等人的棒打鴛鴦而憤慨。
這種種情緒,彷彿經歷了自己的人生,跌宕起伏,讓人慾罷不能,他們沒有思考更多,或者說現場之時並沒有考慮太深層。
便是那些文官們,也都不會罵杜麗娘不守女德,也不會考慮裡頭的禮教問題,他們只是單純被這一波三折的劇情給吸引了。
又讓戲臺上這對男女主人翁給深深感染,情緒莫名地跟着劇情在走,喜怒哀樂也都被牽動着,直到李秘和張黃庭謝幕,曲終人不散。
當戲幕落下,他們恍然若夢,卻又悵然若失,久久沒有人說話,直到朱翊鈞拍了拍痠麻的膝蓋,朝老太太說道:“太后,先回去歇歇吧。”
此時衆人才感覺到尿意如山崩一般,皇族這邊的人一個個默默地退場了!
湯顯祖和沈璟早先也商量過,這樣的戲放在街頭巷尾,肯定會引發轟動,但拿到皇宮裡頭來演,或許並不是那麼的合適。
此時見得皇帝帶頭,人都走光了,二人也很是忐忑不安,不過他們連官兒都不做了,眼下又都遲暮,皇帝總不會因爲一部戲就拿他們去坐牢吧?
李秘和張黃庭也不敢卸妝,只是外頭連個喝彩的都沒有,兩人也都失望之極。
又過得一會兒,外頭終於有動靜了!
大太監田義走到戲臺這邊來,大聲說道:“太后有賞,班子諸人賜座用膳,各賞銀百兩,金十兩,綢緞若干!湯顯祖,沈璟,李秘,張黃庭諸人留下說話!”
田義如此說完,戲班子也是一片歡騰,接着便是皇后與貴妃等人的賞賜!
李秘和張黃庭扶着湯顯祖和沈璟,從後臺走出來,這才見得李太后等人已經回來。
朱翊鈞帶着一些怒氣,點了點李秘道:“李秘,還不給朕滾過來!”
李秘這才快步走到前頭來,正要行禮,朱翊鈞卻笑罵道:“你又不是朝廷官員,還行甚麼禮,眼裡哪裡還有我這個皇帝,往後也不用回大理寺了,就住班子裡,演刨墳挖女人的戲好了!”
李秘聞言,也是赧然一笑,朝朱翊鈞道:“萬歲爺恕罪,這不是七皇子百日,臣也就湊個趣罷了……”
朱翊鈞見得李秘這憊懶模樣,也是氣不打一處來,朝他罵道:“你倒是湊的好,惹得太后和皇后幾個哭哭又笑笑的,朕這宴會還要不要辦了!”
李秘也嘿嘿一笑道:“臣知罪,也沒下次了……”
朱翊鈞這才笑了笑,朝李秘道:“還不趕緊把這不倫不類的衣裳都換了,太后要跟你們說說話,裝扮成這模樣,還要不要禮儀了。”
李秘這才歡歡喜喜下去卸妝,不過臨走之時,卻聽得朱翊鈞說道:“石卿家,太后說了,你這次有心了,請了這個班子過來,讓她們過足了戲癮,聽說今日也是你的降辰,便一塊上來吃些東西吧,只顧着看戲,御膳都不屑吃了,鬧成甚麼樣子來!”
兵部尚書石星也是呵呵一笑,朝湯顯祖這邊投來眸光,李秘便知道,這戲算是成了,希望朱常洛隨軍出征的事情,也能像這戲碼這般順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