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屯營乃是薊鎮的治所,西接遵化通北京,北接寬城通承德,當年戚繼光鎮守此地十六年,修建了鎮府,裡頭近百條衚衕,官民同居,軍營衙署民宅等等,使得這軍鎮格外的熱鬧。
尤其還有九座巨大的敵樓和五座角樓,鐵匠鋪的煙囪升起一道道黑龍,空氣中全是鐵腥與牛馬騷,更是充滿了鐵血氣息!
在日寇侵華之時,29軍將領張自忠的師部,就設在三屯營,足見此地是何等的軍事要塞了。
薊鎮總兵官尤繼先乃是今次備倭副總兵之一,早先已經率軍接洽大軍前往遼東鎮,眼下坐鎮三屯營的是薊鎮協東副總兵張守愚。
張守愚早已收到命令,率領軍中將士,出二十里迎接,也着實氣派非凡!
這座重鎮是由戚繼光親手打造的,薊鎮軍可以說是大明萬曆朝邊軍之中最精銳的部隊之一,這座要塞也是堅不可摧,熱鬧非凡。
雖然吳惟忠對李秘傾囊相授,但兩人相處時間畢竟短,軍中的東西也只能挑要緊的來講解,諸如軍中禁忌之類的,是爲了讓李秘能夠規避這些麻煩。
武舉考試之時,李秘也瞭解過不少,楚王演武之時也得了不少經驗和增長了見識,然則見到這支軍隊,李秘才深刻體會到,大明朝軍人有兩種,一種是邊軍,另一種是其他所有軍人。
他們的身上充滿了狼性與警惕,彷彿時刻爲戰爭做着準備,絕不是內陸軍隊那般散漫,當然了,他們的眸光之中對錦衣衛也沒有那麼多的畏懼,至於京營的將士,雖然鮮衣怒馬,但在邊軍眼中,不過是中看不中用罷了。
朱常洛雖然年少,但是個心志堅韌的,早在宮中,便跟着李秘學習射御,雖然宮中考慮到安全,建議他用小馬來練習,但李秘卻不以爲然,從一開始就讓他騎高頭大馬。
眼下朱常洛騎着大馬,見着這場面,心裡也是慌張,這些可都是戰場上廝殺過的悍卒,殺氣騰騰,彷彿在他們的頭頂上凝聚成一片血雲,慢說朱常洛,便是那些京營將士,都被震懾了一番。
朱常洛已經將李秘當成最能依賴的師長,甚至比朱翊鈞這個父親還要更加親密,與其說是侍讀,不如說是人生導師。
也正是因爲有了李秘的幫助,他和母親才能一步步走到如今的地位,所以此時朱常洛便朝李秘投來求助的眸光。
李秘原本落後朱常洛半個馬身,此時便一夾馬腹,率先來到了張守愚的馬前,抱拳行禮道。
“本官乃登萊諸州宣撫李秘,本該給張總戎下馬行禮,不過本官是皇子殿下侍讀,今番是護駕而來,無法下馬行禮,失儀之處還請張將軍見諒。”
張守愚看起來有些老相,留着絡腮鬍,黑臉膛,鷹眼劍眉,頗具英氣,不過笑容卻是和善,朝李秘道:“原來是李侍讀當面,幸會了。”
雖然只是短短一句話,但李秘已經能夠看得出來,這張守愚絕非表面這般好說話。
衆所周知,宣撫乃是皇帝和朝廷派往某個地區傳達皇命或者執行任務的臨時官職,用後世的說法那就是欽差大臣!
然而在軍事上,尤其是九邊重鎮,說得不好聽一些,這些個將領都是擁兵自重,這種情況越是到後期就越是明顯。
且看後來的毛文龍祖大壽等人,哪一個不是擁兵自重,對朝廷的政令陽奉陰違?
便是後世不少人認爲是最悲壯民族英雄的袁承煥,還不是請制殺了毛文龍?
何爲請制殺?
袁崇煥當時立下五年平遼的軍令狀,崇禎皇帝便給這位愛將放權,賜尚方寶劍,許便宜行事之權。
毛文龍擁兵自重,卻出工不出力,虛報十五萬的糧餉,袁崇煥便取了尚方寶劍,朝北京城的方向拜請聖旨,搞了個儀式,而後用尚方寶劍斬了毛文龍。
有人說袁崇煥是矯詔殺了毛文龍,當時毛文龍坐鎮關東,對後金有着極大的震懾力,袁崇煥殺了毛文龍之後,後金便有些肆無忌憚了。
也有人說袁崇煥是爲了議和,才殺了毛文龍,反正也是衆說紛紜。
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便是作爲邊軍總督,忌憚毛文龍這類大將的,可不僅僅只有敵人,國內其實也存在猜忌之心。
而袁崇煥拿着尚方寶劍不假,但二品文官殺了一品武將,而且還是隔空請旨,這也成爲了後來袁崇煥被朝廷處決的罪名之一。
這就是邊軍的高傲所在,張守愚身爲薊鎮協東副總兵,眼下總兵尤繼先又不在,他一個人獨攬大權,自然不會把李秘放在眼裡,若是承認李秘的宣撫官職,往後李秘要插手薊鎮的事情,也是麻煩。
所以張守愚只稱呼李秘爲侍讀,而故意忽略了李秘的宣撫身份,李秘對政治雖然沒甚麼天分,但畢竟在官場已經不短了,又有王弘誨沈鯉等人提點,觀察力又敏銳,如果還看不出張守愚心中那點念頭,往後可就是寸步難行了。
李秘也是個能隱忍的人,也故作不在意,朝張守愚道:“久聞將軍威名,也是幸會,將軍這便隨我去拜見皇子殿下吧。”
張守愚點了點頭,朝後頭看了一眼,便帶着身邊的副將以及各級武官,跟着李秘來到了朱常洛的儀仗前頭來。
張守愚身後的武將們可不是總兵官,見得皇子殿下,自是要下馬行禮的,可他們對張守愚唯命是從,都在等張守愚這個上官帶頭。
然而張守愚來到朱常洛前頭,見得朱常洛竟是個瘦巴巴怯生生的孩兒,當即有些不太樂意。
便只是這麼一遲疑,那也是失了朱常洛威儀的!
李秘又豈能讓這種事情發生,本來朱常洛並不是來插手軍務的,只是做做樣子,振奮軍心罷了。
但畢竟是皇子,若威嚴不在了,還如何給將士們激勵和鼓舞?
李秘也沒有停頓,牽了馬頭,翻身下馬,半跪道:“臣李秘,攜薊鎮協東副總兵官暨諸軍將士,拜見大皇子殿下!”
李秘都能下馬,張守愚若是藉口甲冑在身,不便下馬,那便是不臣之舉了!
張守愚不是拖泥帶水之人,此時也知曉李秘不是簡單貨色,當即翻身下馬,帶領着諸軍將士,給朱常洛行禮。
前頭將領這麼一表率,身後那些衛隊自然也要跟着行禮,朱常洛見得前面黑壓壓如割麥一般伏下,便如同泛起一陣陣鋼鐵浪潮一般,心頭不禁熱血激盪!
男孩兒都比較好強,後世的小男孩都喜歡耍弄玩具槍,拿着竹劍打打鬧鬧,這是男孩子的天性,是如何都禁錮不住的。
朱常洛雖然深居內宮,受了母親影響,變得內斂而文靜,但到底也是個男孩子,尤其跟着李秘學習射御之後,就更是激發了內心之中的男兒氣概。
此時見得這等場面,他只覺着自己的胸膛被一股熱流充斥得滿滿當當,彷彿全身都是力量,放眼四顧天地小,或許這也是他第一次品嚐到了睥睨天下的那股權勢優越感!
他一直都是唯唯諾諾地過着日子,在宮裡連腰桿都不敢挺直,即便朱翊鈞對他母子漸漸改觀,待遇也好了很多,但他仍舊不敢放鬆警惕,仍舊非常低調和謙卑。
然而此時,他走出了那座深宮,他終於是體會到了自己身爲大皇子殿下的那種尊貴!
他完全沉浸在這種快感之中,手指發麻,輕輕顫抖了起來!
李秘低頭了許久,發現朱常洛並沒有發話,心裡頭也有些發緊,尊威是要保持,但持續時間太久,就變成了不懂體恤將士,難免要留個壞印象,於是李秘便稍稍擡頭,朝朱常洛看了一眼。
朱常洛正遙望着遠方,彷彿要將整個天地都要裝進胸膛,臉上全是興奮與激動,顯然有些得意忘形了。
朱常洛並沒有察覺到李秘的眼色,李秘只能朝朱常洛身後的黃輝使了個眼色。
黃輝是朱常洛的老師,也是個聰明人,畢竟張守愚都跪着,他也不好乾咳,便用馬鞭暗中點了點朱常洛的馬屁股。
那馬兒被戳了一下,狂躁不安起來,朱常洛此時纔回過神,終於是看到了李秘那暗示的眼神!
這黃輝也是個厲害人物,他的父親黃子元是萬曆皇帝的老師,而他則成爲了朱常洛的老師,後世稱“一門三翰林,父子兩帝師”。
黃輝七歲開蒙,師從嘉靖八才子之一的任瀚,十五歲參加府試便一舉奪魁,成了四川解元,兩年後考中進士,次年被萬曆選爲庶吉士,進翰林院做了編修。
其父黃子元不比張居正,對萬曆皇帝比較寬容,所以萬曆皇帝很念人情,便讓黃輝來教導朱常洛,爲此還升黃輝爲從五品侍講學士,臨出征前還加了個禮部儀制清吏司的郎中職銜。
黃輝雖然是個神童,但卻懂得變通,不是書呆子,平素裡李秘對朱常洛時常有些“離經叛道”的教學方式,但他也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所以李秘對他的觀感還算是不錯的。
李秘朝黃輝輕輕點了點頭表示感謝,而後給已經有些驚慌的朱常洛使了個眼色。
朱常洛對李秘是言聽計從的,畢竟李秘是他的老師,而且在他的心目之中,黃輝叫他如何杜庶,但李秘教他的卻是如何生存,甚至如何往前走,一直走到那個想都不敢去想的位置,甚至於坐上那個遙不可及的位置之後,又該如何做事!
所以李秘是他的定心石,雖然李秘並不嚴厲,但有鑑於此,朱常洛對李秘卻非常恭敬,見得李秘眸光,他當即就鎮定下來,高聲道。
“張將軍辛苦,諸軍將士辛苦了!父皇陛下和母后陛下聖恩體恤,軍中將士保疆衛國,勞苦功高,今番特賜下犒賞,諸軍同慶!”
朱常洛畢竟是個少年,中氣不足,又未變聲,聲音有些尖細柔弱,但身旁又傳令的官員,當即朗聲宣讀聖旨,衆人聽在耳中,也是歡呼不已。
宣讀了聖旨之後,李秘與張守愚等人才起身,朱常洛一聲令下,身後那龐大的隊伍便開始將犒賞之物全都搬運上來,三屯營的將士們也是呼喊震天!
李秘回頭看了看張守愚,恰巧張守愚也在看他,兩人相互抱拳,只是輕笑,頗有些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