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個難得的好天氣,外頭豔陽高照,雪地耀眼得嚇人,樹枝上的冰晶折射出絢爛的光彩,天地清明,一切都變得那麼的細膩而生動。
這個並不是很高大,背有些佝僂的男人,帶着一身風霜,大步走了進來。
“李宣撫可是好大的架子,我李如鬆好歹也是總兵,堂堂主帥要爬山來探你,這爬山比打仗可要艱難多了。”
李如鬆走進房裡,坐了下來,靴子就擱在爐子上,靴子上隱約還能見到一些凝固的血垢,在爐子的烘烤下,散發着絲絲臭氣。
他將腰間的雁翎刀解了下來,四處尋了幾眼,也沒個放的地方,便只是懶懶地抱在了懷裡,他身後的李如梅倒是伸手想要幫他拿刀,被兄長一眼瞪了回去。
李如梅畢竟與李秘有過照面,此時也只是朝李秘聳了聳肩,彷彿在說自家兄長就是這麼個死樣子。
若是李如鬆嚴肅冷峻,李秘倒也好對付,堂堂主帥竟是這麼一副神態,李秘就有些吃不準了。
“李帥說得是,是卑職失禮了……只是李帥也看到了,卑職如今除了一張嘴,是哪也不能動,現眼人前,也只是打擊士氣,壞了大家的歡喜,倒不如躲起來的好……”
李秘也是苦笑,李如鬆對這個回答倒是挺滿意,笑了笑道:“令得倭奴聞風喪膽的銀修羅,如今卻是擦屁股都要人幫忙,確實該躲起來,最好一直躲着,也不用回大明瞭,功勞本帥幫你領。”
李如鬆這嘴也是刻薄,一針見血,畫面感十足,漫說李秘,便是誰聽了都不舒服,畢竟李秘是大功臣,這是毋庸置疑的,可他卻如此嘲諷,真真叫人心灰意冷!
李秘緊抿着嘴脣,不卑不亢地看着李如鬆,心裡卻不知該發怒還是該一笑帶過。
李如鬆是大明中後期不可多得的將才,朝野上下也是人盡皆知,李門九虎威震四海,李秘也是佩服得緊,只是沒想到這個名將好像有些針對李秘的意思。
李秘本以爲自己會忌憚李如鬆的尊威,可見得此人之後,卻沒有太多的敬畏之心,也可能是李秘沒與他並肩作戰過,也沒有親眼見識過他在戰場上的風采,更沒有見過他運籌帷幄,少了些體會。
“李帥手裡這刀若有嘴巴一半鋒利,李某人也就不用坐在這輪椅上說話了。”
李秘到底還是決定反擊,雖然只是嘴上便宜,但也不能受委屈不是!
李如鬆似乎沒想到李秘敢如此反諷,稍微有些愕然,而身後的李如梅卻是暗中朝李秘豎起大拇指,一臉的幸災樂禍!
李如梅與李如鬆是兄弟,有着一般樣的高傲,但與李如鬆不同的是,他曾帶着戚楚等人衝鋒陷陣解救李秘之圍,他是親見見證了“銀修羅”之名是如何誕生的!
所以他對李秘也抱着一股敬意,估摸着也是知道兄長今次並非過來詆譭李秘,對兄長的脾性太過了解,李如梅纔敢如此放肆。
李秘見得李如梅如此,知道李如鬆估摸着也只是試探一下自己,心裡到底是有些懊悔了。
果不其然,李如鬆並不以爲忤,只是呵一聲笑道:“你從來不吃虧的嗎?”
李秘見他笑了,也笑道:“卑職如今就只剩下一張嘴,若嘴上還吃虧,還怎麼活下去?”
李如鬆也是哈哈大笑起來,朝李秘道:“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啊……”
李如鬆其實也注意到,自己對李秘客氣的時候,李秘就自稱卑職,李秘反駁的時候,就自稱李某人,這一點給李如鬆的感觸只怕也是很深的,說明李秘是個極其謹小慎微,注意細節的人,但凡這樣的人,通常都很麻煩。
李秘自然不會知道李如鬆在內心裡評價自己,見得李如鬆笑了,便朝他問道:“李帥今次上來,所爲何事?不是看別人幫我這個廢人擦屁股的吧?”
李如鬆別有深意地看了看李秘,也不理會李秘的嘲諷,而是凝住了笑容,朝李秘道:“本帥今日上山,是抓你回去砍頭的。”
雖然他說得隨意,但眼神卻很嚴肅,那是真真在說一件事實的姿態!
若是論功行賞,李秘在今次大戰之中,如何都能列入前三,李如鬆一上山就要抓李秘回去砍頭,而且還不是玩笑話,這就讓人有些氣惱了!
不過李秘適才已經氣惱過一回,此時學了乖,朝李如鬆道。
“不知李帥爲何要砍我的頭?”
李如鬆直勾勾地盯着李秘道:“兵部尚書石星擅作主張,沒有聖旨就敢遣使議和,損我國威,差點辦壞了事,本帥少不得參他一本,至於沈惟敬這等私通倭奴的奸商,本帥是一定要砍他狗頭的,剩下你李秘,躲山上就跑得了了?”
李秘早知道會有人拿這個事情大做文章,畢竟擊敗日本倭奴,那可是天大的戰功,這種機會有些武將只怕一輩子都很難碰到,派系爭鬥在軍中也是殘酷得緊。
石星確實沒有聖旨,或許向朱翊鈞提過,或許得到過朱翊鈞的授意,但沒有聖旨就遣使議和,確實足以讓人拿來當成殺他的理由!
而李秘和沈惟敬是石星派遣出去的使者,自然要受到牽連!
李如鬆雖然姿態生硬,但這恰恰說明了他內心的真實想法,若他真想砍李秘的頭,根本不需要自己上山,直接把李秘抓回去就罷了,橫豎李秘現在又跑不了。
想通了這一點,李秘心裡也就有底了。
“李帥,我身後這位是甲賀流最強忍者猿飛佐助,是豐臣秀吉的得力助手,若說我私通外敵,議和賣國,他就是最好的證據,李帥把他一併抓回去得了。”
李如鬆看了看猿飛佐助,頓時板起臉來,朝李秘道:“你當本帥不敢?”
李秘搖頭道:“不是不敢,是李帥不想,我李秘是個淡薄之人,這都躲到山上了,山下的事情我也不願摻和,只想着安安靜靜養傷,我這顆腦袋還不如一個倭奴兵的腦袋值錢,砍我能有多大用處……髒了李帥的手罷了。”
李秘此言已經在表明自己的態度,功勞甚麼的也不要了,你們要怎麼搶也與我無關,只是不要牽扯到自己就成。
話說到這個份上已經算是沒遮沒掩了,李如鬆也朝李秘道:“我不砍你,就只能砍石星了。”
李秘皺起眉頭來,朝李如鬆道:“石星爲官多年,成績斐然,也沒做甚麼壞事,遣使議和還不是爲了等你這個主帥到位?”
“我說句不中聽的吧,有周瑜的神機新營,即便李帥不來,這場仗也不是不能打,更不一定打不贏,人家石星不惜遣使議和來拖延時間,就爲了等你這個主帥,也是一片好心,你現在要砍石星,未免太過忘恩負義了吧?”
也虧得是李秘,若是其他人,誰敢將這些事情拿到檯面上來講。
當然了,李如鬆只帶了弟弟李如梅,與李秘說話又是毫無忌憚,這也是李秘敢在他們面前直言不諱的原因,若是帶着其他人,李秘也不敢這麼說了。
不過李如鬆到底是不樂意,朝李秘道:“遣使議和這個事情確實有,石星,你和沈惟敬,三個人必定要有人站出來,否則無法向陛下交代,你不是第一天爲官,也不要裝傻充愣。”
李秘自然是明白的,這是一場足以載入史冊的戰爭,容不得半分污點在裡頭,這個事情他又豈會不理解。
“反正我還不想死,石星不能砍,李帥想砍誰就砍誰,其他事情我可以不言不語,任由李帥處置。”
李如鬆也是哭笑不得,遣使議和這件事,只有李秘三人,李秘說不能動自己和石星,那也就只有拿沈惟敬開刀了。
不過這或許也在他的預算之中,此時朝李秘道:“你先跟我說說周瑜這個人。”
李秘聽聞此言,總算是鬆了一口氣,這件事總算是這麼樣着落了,而李如鬆的問話,似乎也是在暗示,只怕周瑜纔是李如鬆最急需解決的問題。
神機新營今番立了奇功,甚至將大部分功勞都攬入懷中,傳統軍種的將領李如鬆將面臨巨大的壓力。
周瑜雖然與李秘並肩戰鬥過,但兩人隔閡畢竟已經無法消除,可李秘仍舊是不太願意,朝李如鬆道。
“李帥,恕我無能爲力,卑職說了,山下的事情我不願摻和,周瑜確實給我帶來過很多麻煩,甚至幾次三番差點要了我的命,但這件事我實在做不來……”
李如鬆有些疑惑,前傾着身子,朝李秘問道:“這又是爲何?這可是個報仇的好機會啊。”
李秘也是搖頭苦笑,朝李如鬆道:“神機新營裡頭有大半是我兄弟,說得厚臉皮一些,神機新營可以說是我一手促成的,若是爲了一個周瑜而毀了新營,那也太不值當了……”
李如鬆對神機新營自然是非常瞭解,聽得李秘如此坦誠,也終於是點了點頭道。
“隨你吧,既然你說過不願摻和,下山之後就別出來鬧騰,否則本帥真會砍你的頭!”
李如鬆如此說完,便站了起來,朝李秘道:“山上清冷,還是下山去吧,柳成龍是個老狐狸不假,但還輪不到他說話。”
李秘聽聞此言,也是心頭大定,這已經算是在表態,朝鮮這邊想要對付李秘,那是不太可能的了,有他這個主帥頂在前頭,誰敢動李秘半根手指頭!
走到門口,李如鬆又扭頭道:“你身邊這個甚麼狗屁忍者,別老是現眼人前,想幫你遮掩都難,讓他換身衣服,看着就想砍人,晦氣!”
李秘也是嘴角浮笑,朝李如鬆道:“謝謝李帥。”
李如鬆輕輕搖了搖頭,便走了出去,李如梅卻留了下來,朝李秘道:“兄長就是這麼個性子,李大人別介懷。”
李秘到底是敬佩李如梅在戰場上的風采,朝李如梅笑道:“我還是拎得清的。”
李如梅也笑了笑,點頭道:“這就好。”
“兄長給你留了一份禮物,就在門外,我陪李大人一起去看看?”
“禮物?”李秘倒是有些期待,畢竟是李如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