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秘其實也有想過,他一直在回憶,到底在哪裡見過這個錦衣衛的指揮,可到底是沒想起來。
他在朝堂上的日子也不短了,對各方官員也都有些接觸,尤其是錦衣衛和東廠的人,底層將官或許不認得太多,但中高級官員,李秘還是認得不少的。
可圍困慈慶宮的這個指揮,李秘卻是一點印象都沒有,想來王安也是做足了準備,生怕那些人會抵不住李秘,所以纔派了一個生面孔過來。
也果不其然,李秘帶着朱常洛走出宮門之時,那指揮便上前來,朝李秘道。
“少詹事,老祖宗有令,未得允許,所有人一律不得離開慈慶宮,李大人請回吧!”
李秘微微擡起頭來,因爲不太適應柺杖,他已經有些喘,這可不是裝出來的,即便一個正常人,長久坐在輪椅上僞裝,突然要用到柺杖,比瘸腿之人也好不了多少。
陽光照耀在他的花白頭髮上,在他頭頂渲染出不該出現的淡淡光暈來,彷彿難得恢復了一般的黑髮,又全都變回了銀髮一般。
他們雖然與李秘沒有交集,但誰都聽說過銀修羅的傳說,這畫面似乎喚醒了他們的記憶,眼前這個男人,可是讓十六萬倭奴軍團聞風喪膽的銀修羅啊!
若是往常,朱常洛必然要站出來,他好歹是東宮太子,然而經歷了一夜,他又縮回了深宮求存的陰影之中,此時所有的希望都寄託在李秘的身上,自然要李秘來出頭。
李秘也懶得廢話,撐着走到前頭來,橫起手中旗杆,朝那錦衣衛指揮問道。
“你可認得此物?”
那指揮也是一夜未睡,臨近天亮才靠着殿柱眯了一會兒,眼下是眼睛惺忪,有些模糊,湊近一看,自是認得此乃御賜之物!
御賜之物通常是內務府來御製,有着特殊形制,只消一看便知真假,他們常年在宮中行走,每日裡都見識各種各樣的御賜之物,這東西可不僅僅只是死物,更是一種特權!
他還有些迷糊,一時半會兒竟然沒反應,李秘猛然用力,一杆子便抽在了他的臉上!
“啪!”
杆頭上可是鎏金的雕紋箍兒,一棍子打下去,那指揮當即吐出兩顆大牙來,滿口都是血!
“唰!”
那指揮頓時暴怒,鏘然出刀,然而身後的錦衣衛們卻是被李秘這一舉動徹底嚇傻了!
陽光灑落,照耀着李秘的髮髻,他今日沒有佩紗帽,髮髻散落的幾根白髮,迎着風微微飛舞着,說不出的霸氣!
那指揮出刀三分,扭頭來看李秘,李秘卻是面無表情,杆頭點在那指揮的額頭上,冷冰冰地說道:“不想死就滾開。”
王弘誨何曾見過這等場景,便是跟着出來的呂坤等人,也是被震懾得渾身顫抖,心說終於知道李秘爲何能從朝鮮回來了!
錦衣衛的指揮便這麼抓着刀柄,惡狠狠地盯着李秘,視野裡的杆頭頂着他的腦門子,如同天上砸下來的天柱一般,差點就填滿了他的視野。
杆頭的鎏金在陽光下折射出金黃色的光彩,透過這層光彩,他彷彿看到李秘渾身都籠罩在金光之中一般!
也許是被打蒙了,也許是幻覺,無論如何,他終於明白,能夠領着太子殿下走出慈慶宮的這個男人,根本就不是他所能抗衡的,除非他真的願意將性命丟在這裡!
可惜,他沒有上過戰場,到底還是默默地將刀刃塞回刀鞘,退到了一旁。
李秘放下杆頭,朝身後的朱常洛道:“殿下,咱們走吧。”
朱常洛下意識過來,攙扶着李秘,那旗杆帶血的杆頭,拄在地上,隨着李秘往前的每一步,咔噠,咔噠,留下一串漸漸淡薄的血印子。
李秘走得不快,但儲秀宮也不是很遠,到了宮門前,倒也有幾個內侍衛在把守,見得李秘的旗杆,以及杆頭上半凝固的血跡,這幾個內侍衛也是緊張起來。
李秘只說是要見恭妃娘娘,與娘娘太子一併去萬歲爺那請安,內侍衛們便放行了,他們到底是連那錦衣衛指揮都不如的。
王恭妃也是一夜未睡,衣服都沒換,聽得動靜就走了出來,見得李秘拄着旗杆,領着戰戰兢兢的朱常洛,眼眶頓時溼潤了起來。
因爲她發現了一個本該所有人都能關注到,但誰都沒關注的事情,那就是昨夜誰都沒換衣服,但李秘卻換了一身衣服!
李秘平素裡也不愛穿那些個華服,少詹事的官服也尋常普通,但今日他卻穿上了那件特賞的飛魚賜服!
讓人驚詫的是,竟然沒有幾個人注意到這些,彷彿在他們的眼中,李秘一直以來就該穿這身一般,因爲他們的心底,少詹事的官服,根本就配不上李秘的犧牲與付出!
或許也只有王恭妃這種,在宮中如履薄冰十幾年的人,才明白李秘今日換上這身衣服,拿起這旗杆,付出的究竟是甚麼!
她到底是忍不住落了眼淚,雖然李秘比她小好幾歲,但在她的眼中,李秘便是穩若泰山的那種成熟男人,比內閣裡頭的閣臣們,都要穩重。
可在這個節骨眼上,李秘這樣的舉動,可以說是非常衝動的,在沒有查明內情之前,李秘急着保護朱常洛,是非常不明智的。
當然了,這只是一個在冷宮裡發抖了十幾年的落魄恭妃的想法,當李秘昨日裡想通了一切之後,他很清楚自己的所作所爲,並非衝動,他要做的事情,也絕非衝動之事。
“娘娘一夜未睡?”李秘倒是無事人兒一般,王恭妃也意識到自己失態,趕忙抹去了眼角的熱淚,朝李秘道:“先生委屈了。”
李秘只是搖頭微笑,朝王恭妃道:“猿飛佐助和索長生回來了?”
王恭妃沉默了許久,才朝李秘點了點頭,朝偏殿指了指,卻是渾然不懼旁人的眸光,攙扶着李秘,走到了偏殿。
李秘本想拒絕,但撐着柺杖實在不適應,也就由着王恭妃虛扶着自己,雖無肌膚之親,但也表明了王恭妃對自己的敬意。
到了偏殿之中,猿飛佐助和索長生卻是臉色蒼白,見得李秘過來,又是穿着賜服,又是拿着旗杆,也是趕忙站了起來。
“查清楚了?”
猿飛佐助看了看索長生,後者點了點頭,朝李秘道:“是太平道的上古巫咒,應該是周瑜身邊張古和張寶搞的鬼,朱常洵和鄭貴妃瘋瘋癲癲是中了毒,但皇上……皇上卻是中了蠱!”
李秘是信得過索長生的,但他實在不明白,周瑜是個沉得住氣的人,不可能這麼快跳出來,他和朱翊鈞是盟友關係。
萬曆朝過了這麼多年,國庫已經不再充盈,平定甘肅寧夏就花了很大一筆錢,否則萬曆皇帝也不會爲了修造宮殿而發愁,更不會讓楚定王朱華奎幾萬兩皇槓就不再過問楚王血脈的案子。
他是真的缺錢,否則也不會對裁撤礦稅有這麼大的牴觸,援朝抗倭雖然只派了一萬多的軍隊,但也花費了不少軍費,動用各種地方力量來運輸糧草和籌措軍資等等。
再加上神機新營這個無底洞,這兩年也是折騰得夠嗆,要不是羣英會的暗中支持,朱翊鈞也不可能完成這些事情。
按說朱翊鈞任命周瑜爲通政太常,是非常信任周瑜的,李秘知道周瑜下手是遲早的事情,卻沒想到是這個時候。
他看着猿飛佐助和索長生,低聲問道:“交手了?”
“是,除了張寶和張古,還有其他太平道的高手,看來周瑜是跟太平道扯在一處了……”索長生也是說出自己的猜測來,繼續朝李秘道。
“司馬徽在平壤失蹤,會不會是周瑜下的手?如果真是他,除掉了天機社大長老,或許也就能解釋他爲何這般肆無忌憚了……”
這種可能性李秘也是想過的,所以並不吃驚,周瑜到底是坐不住了,這反倒是好事,因爲朱翊鈞還年輕,還有得救,若等到朱翊鈞老了,反倒麻煩。
“皇上可有麻煩?”
索長生皺了皺眉頭:“若他讓我接手,萬事無虞,若繼續聽信周瑜,讓太平道的人禍害下去,活不過一個月。”
“他還是清醒的麼?”
索長生想了想,慎重地點了點頭,李秘也跟着點了點頭:“只要是清醒的就好,你們跟我一道進宮吧。”
索長生和猿飛佐助有些勉強地站起來,李秘分明看到他們的胸口滲出點點殷紅血跡,但二人是半個字都沒哼。
一行人默默無語,就這麼離開了儲秀宮,來到了啓祥宮前,這裡的守衛可就森嚴太多了。
陸家茅親自把守宮門,周瑜便在外頭站着,想來也是過來面聖的。
見得李秘過來,陸家茅眉頭頓時皺了起來,宮門前的金甲侍衛沒有太多舉動,隱秘處卻是透着無形的殺機!
“我勸你還是回去吧。”陸家茅看了看李秘的衣服和手中的旗杆,也有些於心不忍。
李秘卻搖了搖頭,朝陸家茅道:“皇太子殿下偕王恭妃娘娘與臣少詹事李秘,過來給聖上請安,勞煩奏報一聲。”
陸家茅聽得此言,也是搖頭,眼中頗有些憤慨,不過李秘能夠感受到,他不是哀其不幸,而是怒其不值。
陸家茅進去通報之後,周瑜扭頭看了看李秘,走進了才低聲道:“這麼快就壓上全副家底了?”
李秘也看了周瑜一眼,微微一笑道:“說得好像你能看清我的家底一樣。”
周瑜笑容一滯,但很快恢復了笑容,輕輕拍了拍李秘的肩膀:“不要勉強,盡力就好,你該知道我不是針對你。”
李秘輕嘆一聲,在懷中摸索了一番,而後將一物塞到了周瑜的手中,同樣朝周瑜道:“你也不要勉強,因爲我就是針對你。”
周瑜還想說些什麼,陸家茅已經走出來,朝李秘點點頭,朱翊鈞到底是願意見李秘的。
李秘也不再說話,領着朱常洛幾個,跟着陸家茅走了進去。
周瑜看着李秘的背影,咬了咬牙根,攤開手來,掌心之中,是一枚白色的棋子,他的棋子,或者說,他曾經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