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長生便如救火員一般,然而他也是分身乏術,留下來照顧朱翊鈞,也就意味着無法跟着李秘去探鄭貴妃母子了。
陸濟乃是太醫院裡頭最資深的御醫,本事還是有的,可惜有些東西已經超越了疾病的範疇,並非他這個醫師所能援救的。
李秘想了想,到底還是把於濟侗給帶上了。
那小太監也是驚慌失措,適才差點讓人拖出去杖斃,此時也是驚魂甫定,帶着李秘等人來到了鄭貴妃寢宮,仍舊是不敢有半點大意。
寢宮裡頭有不少宮人和宦官,爲了方便照料,朱常洵就安置在了隔壁房間,皇帝雖說封了朱常洛當太子,可對於這對母子的寵愛卻並未減少半分,只是奴婢如雲,也無法掩蓋那股淡淡的冷清,不是環境,而是人心的冷清。
這些奴婢們雖然仍舊精心伺奉,但眼中已經少了一份敬畏和忌憚,雖然不易察覺,但諸多奴婢的這種心思聚合起來,就形成了有些微妙的氛圍了。
李秘走入寢殿,先來到了鄭貴妃的房間,此時她已經昏迷,這才一段時日不見,鄭貴妃臉色蒼白,嘴脣卻是黑紫,瘦骨嶙峋,雙頰凹陷,真真是不成人樣。
李秘朝陸濟使了個眼色,老御醫上前來把了脈,真真是遊絲一般微弱,扒開眼瞼一看,上面全是血點,指甲蓋都已經烏黑。
陸濟是一個勁兒搖頭,輕輕放下,朝李秘低聲道:“中毒太深,加上憂思過度,只怕難好了……”
“早幾日我便來看過貴妃娘娘,也開了一些解藥的方子,只是不知她所中何毒,也無法對症下藥,如今……怕是無力迴天……”
李秘聽聞此言,難免有些傷感,鄭貴妃雖然胡作非爲,但並沒有傷天害理,說到底,她與王恭妃一般,都只是望子成龍,只不過她有些不擇手段罷了。
念及此處,李秘便指了指於濟侗,朝陸濟道:“你帶這小子一併去看看福王殿下的情況……”
“王爺中的是一樣的毒……只怕情況也不會……”陸濟說到一半,也閉了嘴,臨走前又朝牀邊那些女官吩咐道:“房裡太悶,你們都到外頭等着,別一個個杵在這裡了。”
無論是女官還是奴婢們,誰都不願陪着鄭貴妃,生怕貴妃娘娘死在她們面前,要她們去陪葬,聽得吩咐,便如蒙大赦地走到了屏風外頭去。
李秘朝陸濟點了點頭,看着他們出去,才坐到了牀邊來,看着鄭貴妃這等模樣,也是於心不忍,輕聲感慨道。
“沒想到你會落到這部田地……若我有法子,一定會救你,只是也不怕告訴你,我這個神醫只是仗着索長生的本事罷了,在龍虎山倒是學了不少東西,只是眼下……”
“我知道你爲人不壞,心裡到底存着善意,只是所有心思都放在了孩兒的身上……”
“你是個不服輸的人,雖說國儲已定,但你應該不會就這麼輕易放棄的吧?所以……還是好起來吧……再好好折騰一番,我還撐得住的……”
說到動情處,李秘也是眼眶溼潤,他與鄭貴妃也算是患難一場,早先差點死在了彼岸花裡頭,他永遠不會忘記這段經歷,相信鄭貴妃也不會忘記。
李秘有些哽咽,一時也說不下去,一來是因爲鄭貴妃將死,一切恩怨都變得淡薄了,二來也是因爲自己無能爲力,感到愧疚。
見得鄭貴妃的手耷拉在牀邊,李秘便輕柔握住,正要放回被子裡,鄭貴妃那冰涼的手卻一把抓住了李秘的手,彷彿黑暗之中迷途的女孩,找到了依靠那般。
李秘的手溫暖而柔軟,內心的情緒在手上傳遞,許是李秘那一番話,又許是李秘的手讓她感到安全,鄭貴妃幽幽醒了過來,眼角卻禁不住滾落苦澀的清淚。
她的嘴脣翕動了許久,這才氣若遊絲地哭道:“你……你不該跟我作對……你……怎麼忍心……”
李秘也有些發堵,他連甄宓都可以原諒,又如何不能原諒鄭貴妃?
再者說了,鄭貴妃與他沒有根本且正面的衝突,兩人共同的回憶倒是不少,只是政治立場不同罷了。
李秘溫柔一笑,朝她說道:“那你就快點好起來,我等着你來報仇呢……”
鄭貴妃的眼淚如雨線一般,眼中對李秘卻再無敵意,正要說話,卻是猛烈咳嗽起來,這一咳不要緊,紅黑的血塊竟是噴在被子上,也是觸目驚心!
外頭的女官們聽得動靜,趕忙走進來,見得此狀也都嚇住了,李秘卻是朝鄭貴妃道:“告訴我,誰給你的藥!”
李秘實在找不到周瑜要給鄭貴妃下毒的動機,唯一的解釋就是鄭貴妃想要裝病,以此博取朱翊鈞的疼愛,跟市井民婦的一哭二鬧三上吊差不多。
然而鄭貴妃並未能夠開口,身子一僵,腦袋一歪,整個人便昏死了過去!
諸多女官和奴婢們見得此狀,紛紛跪下便是哭,李秘探了探鼻息,又探了探脖頸的動脈,這才安心下來,朝衆人喝道:“都閉嘴!讓隨侍太監滾進來!”
李秘在宮中的影響力已然今非昔比,今夜又是過來救命的,誰人敢違逆,當即有宦官跑了出去,片刻便將門外的隨侍太監給拎了進來。
“娘娘這段時間有沒有去過內府御藥局?”
所有人都以爲鄭貴妃和福王是被人下毒,卻從未想過說不定是她自己吃的藥,只是誤服或者被人利用了這個機會罷了。
那隨時太監也是嚇傻了,讓李秘一個巴掌颳了過去:“還不快說!”
估摸着也是鄭貴妃威脅過,不准他外泄,這太監也經不住李秘的威懾,當即跪下道:“是……娘娘確實去過……”
“到御藥局找的何人!”
“是……是尚藥奉御……”
李秘聽得如此,便朝外頭道:“快來人!把那尚藥奉御抓過來!”
外頭的內衛聽得此言,正要行動,李秘卻走了出來:“本官一併去,快帶路!”
李秘也擔心此人有古怪,鄭貴妃是個惜命的人,不可能服毒,想來該是吃些昏睡厭食之類的藥物,藉此裝病,誰知道這尚藥奉御趁機下了毒罷了。
既是如此狡猾的人,李秘也擔心這些內衛會抓不住,亦或者中途出了甚麼變故,鄭貴妃可就沒救了!
雖然兩腿發軟,但李秘還是顧不得這些,此時內府御藥局已經關門閉戶,李秘讓內衛團團圍住,破門便入!
內府御藥局的人陡然被驚醒,見得這麼多內衛,也是一個個嚇傻了,直長、當值的御醫、吏目乃至於藥童,全都走出房間來,跪在了門口聽候發落。
李秘走到庭前,大聲道:“直長何在!”
一人當即從人羣之中站起來,朝李秘道:“小人便是……”
李秘也不多說,居高臨下朝他問道:“尚藥奉御是哪個?”
那直長臉色煞白,顫抖着朝李秘回答道:“本局尚藥已經讓錦衣衛抓走了……”
“甚麼?抓走了?”
“是……”
“甚麼時候的事?”
“便是昨日……說是溝通內賊,已經死在詔獄裡了……”
李秘也沒想到會這樣,皺着眉頭,沉思片刻,繼續問道:“這尚藥奉御是甚麼來歷?”
那直長也不敢隱瞞:“此人名喚張華,堂兄原是翊坤宮的聽差大太監張明,所以進局子來當了奉御……”
“張明!”李秘也沒想到,此人竟然是張明的堂弟,難怪鄭貴妃會找上他,只是鄭貴妃怕是不知道,張明乃是太平道的祭酒!
張寶被殺,周瑜逃走,唯獨一個張古沒有抓到,只怕這張華給鄭貴妃下毒,與這逃走的張古該是脫不了干係的!
這御藥房之下還設置了庫房,就在聖濟殿的後頭,藥品進出都會留有記錄,不過鄭貴妃斷然是不可能留下證據的。
御藥房和太醫院是相關衙門,太醫院的御醫要輪流到御藥局來當值,無論是太醫院還是御藥局,最高負責人都不是院使或者院判、御醫之類的,而是提督太監!
提督太監掌管着御藥庫的關防印章,御藥房的藥品調入和領取等事務,都有這顆關防印章作爲憑證,御藥庫的所有藥品清單和進出記錄等,都要定期清查造冊,送禮部存檔,一旦出現意外,就有了追究責任的依據。
李秘與陸濟交厚,又時常在宮中走動,這些常識還是知道的,雖說鄭貴妃和張華鐵定是私下往來,不可能留下記錄,但毒藥在宮中是管制最嚴格的東西,沒有提督太監的介入,張華絕不可能拿得到!
鄭貴妃命在旦夕,李秘也是心急如焚,想通這一點之後,便朝那直長道:“提督太監是哪個,趕緊讓他給本官滾進來!”
太監在大明朝的地位那是可想而知的,別個外臣那是巴結都來不及,李秘卻是呼來喝去,全不當人子來使喚,然而也無人敢吱聲,因爲這可是李秘啊!
那直長連滾帶爬便跑了出去,過得許久也不見人來,李秘哪裡等得,朝內衛道:“去把人給我抓過來!”
這還未說完,外頭便傳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這大半夜的來御藥局鬧甚麼鬧,誰敢抓爺兒們啊!”
李秘聽得這聲音,也是想笑,因爲來人可不正是李進忠麼!
他本來攀結了魏朝這棵大樹,結果魏朝倒了,又讓李秘收拾了幾次,沒想到李進忠竟然離開甲字庫,躲到御藥局來了,還混了個提督太監,也算是真本事。
想來那直長打擾他睡覺,不由分說讓他罵了一頓,氣沖沖要過來鎮場子,誰想到來踢場子的竟然是李秘啊!
“是……是李大人!”
李進忠當上了御藥局的提督太監,消息自是靈通,又豈會不知道李秘眼下正是炙手可熱,又有誰敢惹,當下也是狠抽自己嘴巴子,心中是叫苦不迭,趕忙給李秘跪下行禮。
李秘也沒空收拾他,朝內衛道:“把這些人都帶下去,先看着,我問完話再措置!”
李進忠見得李秘臉色,一顆心也沉入了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