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王病情急轉直下。
先前被召回的太醫,又在晨起宮門打開之前,趕回到了唐王府。
連在皇后跟前伺候的周太醫也一起跟了回來,進門直奔府後的珍珠湖而去。
王府內,府衛與護院,穿着不同顏色的衣服,分散列於兩旁。
每隔一段距離,便能瞧見一張面色酷寒的臉,滿是嚴苛。
時不時還會有一隊巡查的府衛經過,監視着整個王府內外的動靜。
而珍珠湖附近,竹林之外,則是由護龍衛守護。
陌生的面孔,一概不準進入。
常來常往的幾位,亦是需要手持腰牌,得到准許後,纔可接近。
常在一旁伺候着的太監和宮婢已然不允許離開,就連宮中來的太醫,也不見出去,日夜守護在了唐王的身邊。
“也不知道,能不能挺的過去這一場。”總有人,在私底下,悄聲的嘀咕。
程管家抓到過一次之後,重重懲治,並在王府內宣佈,若再有私議者,重打五十棍,直接丟出府去發賣,任何人都不會留情面。
雷霆手段後,這府上清淨了不少。
碧落趁機,開始接手給傭僕們立起了規矩,程先極爲配合,兩人齊心,共同協力,男僕女眷,井然有序,整個唐王府的氣象爲之大變,再不見從前的混亂。
轉眼又是幾天過去。
黃、劉兩位太醫,聯名上奏,稱唐王毒性轉深,已是危及關頭,能試的藥物早已試過了一遍,接下來,也只能期待奇蹟天降,讓唐王能逃的過這一劫。
等於是變相,宣判了盛宴行的命運。
皇帝聞言,大爲悲慟,急招了欽天監的大神師入宮,要他來想出應對之法。
大神師稱,需去擡巒山之巔的雲頂宮內沐浴齋戒七天七夜,再開壇祈福七七四十九天,或許會有轉機。
皇帝當場恩准。
大神師隔日便離了京,由兩百名青衣小童護着,直奔巒山而去。
離京之時,聲勢浩大,整個京城的百姓都來到路兩邊,夾道相送。
同時也傳頌着皇帝的仁德之名,這可是在皇家極少會見到的兄弟情深啊。
顧惜年聽到了碧落提起此事,露出不屑的神情。
“都已是到了這步田地,竟然還不放過王爺,想着要把最後的價值都利用乾淨,爲他的虛名鋪路。”
不過,即使心中因爲看穿了皇帝的心思,顧惜年也沒功夫去管這些個事。
因爲,她已得到了消息。
運送顧家英烈遺體的隊伍,已然到了京外八十里處。
消息已然提前一步送到了顧家,掌家少夫人餘氏清晨命人將消息送了過來。
明日,顧府將遺體接了,就要辦喪事了。
這件事,於每一位顧家摯親之人來說,都是至關重要,凌駕於一切之上的大事。
碧落出外辦事,快馬加鞭的趕了回來。
進門連口水都來不及喝,就急匆匆的進了落霞院。
“大姑娘呢?”她一把抓住了淺梨。
淺梨的手,指了指裡邊:“天還沒亮,段侍衛就到了,拉着大姑娘練武,足足一個時辰才結束。
才停下來,連口水都來不及喝,顧家的人又來請,讓大姑娘今日務必回府一趟,商議接喪的事宜。”
說到這事兒,淺梨把聲音壓低了些,手指頭點了點裡邊:“大姑娘雖然沒表現出來,但心情一直都不大好,已經命人預備了車子,等會用過了早飯,就要回府去了。”
碧落點了點頭。
她掀了簾子,進屋之前,稍稍整理了一下自己。
珠玉驚訝的問:“還以爲你得天黑纔到呢,這一路必是緊趕慢趕,辛苦極了。”
碧落沒讓臉上的疲憊表現的太明顯。
看見顧惜年坐在妝鏡前,一個還在培養之中的小丫鬟,戰戰兢兢的伺候着,碧落便直接上前,淨手之後,將瑣事全接了過去。
大姑娘身邊伺候着的人,還是少了些。
這事兒她暗暗記在心上,琢磨着儘快要找些聰明伶俐,又值得信任的丫鬟,先過來把生活上的瑣事全都應對妥當才行。
顧惜年本是閉着眼睛在養神,聽見碧落與珠玉交談的聲音,才掀開了眼,笑着望了過去。
“此行順利嗎?有沒有什麼發現?”
“按照您的吩咐,屬下帶着人,去到了鳳山附近,發現匪賊的山寨已然荒廢,早已沒了人影;屬下前後檢查,發現這夥匪賊退走之前,連廚屋裡的鍋碗瓢盆都帶走了,山寨內所留的物件,大多已是破損,後山開墾了一小塊糧地,也已收穫完畢,全沒留下。”
顧惜年心中有了數:“連山寨都不要了,走之前卻還知道帶上東西帶上存糧,看來是走的不慌不忙,是有序撤走。
他們既然是做慣了匪賊,便習慣了無本的生意,必是不願再重新做個安安分分的順民;你可查了周圍百里,是否有新的匪賊出現?”
碧落點了下頭:“屬下的想法與主子所說的相似,便派人分散開來,沿村落、鄉,以及流民聚集之地在查看,終於有所發現。
巒山之內,是一高三矮四平的地勢,雲頂天宮建於最高處,三座矮峰也都有欽天監建的修行之所,派有神師在此間清修;但四平之地,雖山勢和緩,卻是在巒山主峰的最後方,二者之間的距離屬於是隔山相望,但真的走起來,最少二天二夜才能到達。
正是因爲此,其中一處地勢平整的小山頭上,新來了一夥匪賊,也無人搭理,竟讓他們直接建起了寨子,禍害起了周圍的百姓。”
她說着話,順手已將祛淤活血的藥油以推拿之法,抹在了顧惜年的肩頸和雙腿之上。
藥效很快便覆蓋住了之前的疲憊。
顧惜年休息完畢,整個人又變回了神采奕奕的樣子。
“屬下留了人手,做進一步的確定。”碧落的眼神裡多了幾分殘酷:“若他們真是當日截了大姑娘的嫁妝的山賊,屬下絕饒不了他們。”
“等顧家辦完了喪事,找個時間去一趟巒山吧。”顧惜年站起身來,展開手臂,讓珠玉幫她套上的素淨的外衣。
發間除了一朵小小的白絨花之外,便沒有多餘的點綴飾品。
她所穿着的衣物,更是沒有多特別的裁剪樣式,就那麼簡簡單單的一件,套在了纖細的身子上,單薄的令人心疼。
“主子不需要長途跋涉的去到巒山,這件事交給屬下,屬下便可處理妥當。”頓了頓,碧落又道:“況且巒山匪賊安營紮寨的時間,與那夥匪賊搬家離開的時間並不一致,屬下確定是巒山匪賊先至,劫道的匪賊才搬走。
究其原因,不外乎兩點。
要麼是,兩處匪賊並不是一夥人,是屬下的人找錯了方向。
要麼是,劫道的匪賊先一步做出轉移的安排。”
顧惜年危險的笑了。
“若是早早就做了轉移的安排,那麼匪賊們便必然知道,劫下的是顧家的隊伍。如此,這必是一場早已做好的局。”
碧落和珠玉面色大變。
她們在得了命令去追查當日之事時,還認爲是顧惜年咽不下這口氣,又或是顧惜年捨不得母親留給她的嫁妝,想要找機會奪回。
此刻方纔意識到,顧惜年是心裡邊存了更大的懷疑。
甚至從顧家六位將軍忽的一反常態,冒失進入到了壅關長道這件事起,整個顧家便好似被一團看不見的暗霧給裹的緊緊的,填進去的是人命,賭上的是百年榮耀,以及整個顧家的急速衰落。
可這背後,究竟是有一雙什麼樣的手,在主導推進一切悲劇的發生?
顧惜年有所察覺。
但她知道自己距離真相,還有一段極其遙遠的距離。
“巒山,勢必要走一趟的。”
顧惜年裹緊了披風,快步向門外走去,捲起了一道風浪,藏着蕭索肅殺之色。
碧落不敢再勸,便跟在了身後。
出的門來,顧惜年意外的見到了段小白,他又站在海棠樹下,似是在等着誰。
原本是直接坐上馬車出門的,顧惜年卻繞過了車馬,來到段小白的對面。
“你在等我嗎?”
段小白點了下頭,酷酷的,冷冷的,他素來不喜講話。
顧惜年眉梢微動:“有事?”
“何時歸來?”段小白直接問。
因爲總是用極度言簡意賅的對話方式,顧惜年從一開始的非常不習慣,到後來的習以爲常,再到現在的瞬間懂的,也不過是用了幾天而已。
“我父兄的棺木已運回了京城,這幾天顧家要大辦喪事,怕是很忙。”
段小白的面具之後,眉頭輕輕一皺:“時間,不太多。”
他看着顧惜年的神情似乎不太愉快,難得緩和了語氣,多解釋了一句:“活着的人,更重要。”
顧惜年聽了這話,神情間浮現出了一抹沉寂之色。
良久,她點頭。
“嗯,你說的對。”
“節哀。”段小白安慰。
聲音自是極其難聽,他的嗓子裡宛若藏着砂石,時時刻刻都在折磨着喉管,讓發出來的聲音異常粗糙。
可是,那份真摯,油然而生,顧惜年卻是感受到了他是發自內心說出來,一絲關懷之意隱約可現。
“謝謝。”
顧惜年上了馬車之前,她回頭,看着依然站在樹下,身形腰板挺得筆直的段小白,“我們約定好的事,改爲三更開始,說好每天晚上兩個時辰,不會遲,不會少。”
段小白滿意的點了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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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顧家的一路上,碧落是坐在馬車外的,這一次淺梨沒帶出來,屬於輕裝簡從的出行,選的全是信得過的人。
碧落心裡邊有氣,手上的馬鞭在空中抽的劈啪作響。
顧惜年嘆息:“又在惱些什麼呢?自從你跟着來到王府之後,肝火便特別旺盛。”
碧落咕噥:“主子,屬下真是想不明白,王府內那麼多護龍衛,個個是頂尖高手,哪一個不能拉出去參加四國大比,何必非要您親自參加呢?本就是極度危險的事,即使王府內找不到合適的人選,咱們女隊這邊也可以出人,哪有讓主子去以身犯險的道理?”
“這件事早已定了的,現在還在講這些,沒什麼意義。”
顧惜年對於定下來的事,素來並不糾結,“四國大比雖然危險,我心底裡卻是有幾分把握,況且,我來參賽,目的不僅僅是爲了那份解藥,還可以通過四國大比做到更多的事,想得,便要承擔得起風險,是這個道理。”
“屬下自是懂的,只是氣不過那個段小白,拿根雞毛做令箭,完全忘了尊卑有別,也不悄悄你都累成什麼樣了。再說,練武這件事,講的是循序漸進,更是日積月累,他那種練法,簡直算得上是拔苗助長了。短時間有效,也是擔着極大的風險換來的,萬一不小心刺傷、割傷、扭傷、摔傷,他皮糙肉厚的沒什麼,主子跟他又不是一類人。”
“碧落,夠了。”顧惜年越聽越是不對,開口打斷。
見顧惜年的語氣裡是真的不高興了,碧落才硬是把到嘴邊的話給嚥了回去。
車馬在奔行。
碧落軟了聲音:“夫人當年,將屬下等四個收在身邊,費心教導,費力栽培,最終交給了大姑娘,陪在您左右。
屬下四人領的任務是好好的守着您護着您,哪怕是拼了性命,也要讓您過着平安安穩的日子。”
她不甘的又揮了下馬鞭,音色明顯放低了幾分。
“可現在呢,每天單單是看着段小白找您拼命的那副架勢,屬下心裡邊都不得安寧,生怕他一個拿捏不準手勁兒,不小心會……”
知道顧惜年不喜歡聽這種話喪氣話,碧落硬是又把一連串的擔憂,全給嚥了回去。
“屬下知道大姑娘志存高遠,心中自成乾坤,可屬下是寧願是自己去拼去殺,也看不得主子每日活在危機當中。您是夫人捧在手心裡呵護着長大的嫡長女,看的跟眼珠子似的中藥,夫人若是知道了大姑娘現在過的是怎樣的生活,必然……必然十分的心疼。”
碧落還以爲自己講的這些,會如從前般,被顧惜年不高興的給打斷。
但過了很久,馬車之內都沒什麼動靜。
她的心臟,禁不住狂跳了起來。
遭了,一定是特別特別生氣,都不想搭理她了。
“主子……”
“碧落,安穩安逸安然的生活固然是極好,但能不能擁有,還是要個人的機緣。”
當顧惜年滿是感慨的聲音傳出來,碧落鼻端一酸,險些哭了。
“人生往往如此,越是苦心追求,往往越是得不到。不如看開一些,不要設定任何限制,盡力而爲之。”
顧家已在正前方。
昔日也是熙熙攘攘,賓客雲集。
可此時,顧府大喪,卻不見有客前來,大門正開,幾個小廝站在了門前,已是入了冬,正門前的風又冷又硬,捲起的枯葉飛起了老高,用一句門可羅雀來形容,再是確切不過。
顧惜年倚在車窗邊,看着這一幕畫面,心頭涌過了千頭萬緒。
“猶記孃親在時,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便是,人生在世,除了生死,並無大事。
可幾日之間,六條人命,玩笑似的沒了。
我僥倖苟活,返京的一路上,慘遭追殺,這也罷了。
最寒心的還是那些背叛,有的是跟隨父親身邊多年,飽受信任的參將、副手,有的是伴在我身邊,陪着我長大的貼身丫鬟,婆子……
太多太多的事,把我心底裡的僥倖跟期待,全都打的煙消雲散,再不會單純的將希望全寄託在了別人的身上。
碧落啊,你還記得孃親說過的一句話嗎?
唯有自己強,纔是真的強,與其把倚靠和期待放在別人身上,還不如自己努力多做一些。
你的關心,你的擔憂,我能領受的到。
但我也有我的路要走,有些事,即使親近如你,亦是不可取而代之。”
馬車,在門前停了下來,顧惜年的聲音隨之消失。
這一番交心之語,彷彿只是從窗外掠過的風,落地無痕,很快便消散了去。
碧落的心裡掀起了巨大的波瀾。
她不及思考更多,見顧家已到,便利索的跳下了車,小廝已來到了跟前,恭敬的問:“馬車內坐着的可是大姑娘?大少夫人提前有過吩咐,若是大姑娘來到了,就讓馬車直接進府去,天兒冷,能少走幾步路也少受帶你寒氣。”
“不必了,就在門前下車,我們走進去。”顧惜年拒絕。
碧落等人便立即搬了踏腳凳過來。
車門打開,顧惜年裹着素色的披風,緩緩走下。
她那雙泛着冷意的眸子,只向周圍掃了一眼,便將顧府門前的所有狀況,盡數收到了眼底。
“你們繼續留在門前接待吧,不必管我,我自己進府即可。”
顧府此刻人手不足,顧惜年只讓一個小廝進去稟報,其他人則仍是各司其職。
餘氏將顧府內外事宜,安排的很是妥當,可堪一用的人手隨便不多,但仍是井井有條。
只是,餘氏的一番心思,並沒有多大的作用。
無客來奔喪,小廝們就只能閒閒的在門前晃來晃去,眼巴巴的向路的另一邊張望的看。
“碧落,你睜大眼睛,看一看顧府此番的光景,衰敗,寥落,連來祭拜的人都沒有。”
碧落不知顧惜年的用意,環顧四周,看了在看。
將軍府的府邸,仍是那般雄偉氣派。
然而少了人來人往,又是滿府掛孝,處處透着說不出的淒涼。
她耳邊,傳來了顧惜年輕輕的聲音。
“你信不信,若有朝一日,顧家能再出一位撐得起門楣之人,那些很會審視奪度的勢力之人,就又會急巴巴的趕回來,把顧家的門檻都要踏破了。”
這種問題,碧落不知該如何回答。
顧惜年也並不指望和等待着她來答。
沿着臺階,一步步的走上去。
她的長髮,被狂風吹拂,狂肆而舞。
那一刻,碧落好似看到了顧惜年的身上,多了許多她讀不懂的氣勢。
她情不自禁的揉了揉眼睛。
又發現剛看到滔天之威,宛若是幻覺,再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