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曜道:“也無礙。”
上南傳回的情報是這麼說的。
只是從戰損情況來看,這個無礙怕是要打個問號,欒公義也一向是報喜不報憂、內斂又能忍耐的人,只要不是性命垂危怕是不會如實上報。褚曜這話讓沈棠鬆口氣,一目十行看完那份情報,道:“人沒事就好,我就怕魏樓那個糟老頭子的烏鴉嘴成真……”
當沈棠看到裡面某些數據,猛地擡頭。
“你確定真的無礙?”
沈棠回憶上南那邊的佈局。
二道內城城牆失守,這跟心臟被人捅了一刀有什麼區別?大量普通人都生活在二道內城,內城之中是大量民宅建築。對於武膽武者而言,民宅建築真的比紙糊的還脆弱。
褚曜知道她擔心什麼。
“這一仗時間拖得有些久,在二道內城失守之前,絕大部分庶民已經被轉移。只要人還在,損毀的建築遲早能重建回來。”在這個武力爆炸的世界,城池攻防戰能拖延這麼久,當真罕見。這也側面印證吳賢這老小子真在上南下血本,只可惜正面主力戰場輸得一塌糊塗,否則上南還真可能成爲他的突破口。
沈棠將情報來來回回看了十幾遍。
心煩意亂之下,啪得一聲收起。
“越想心氣越不順……”
心情不爽了就想找個出氣沙包泄憤。
“高國那邊有無派使者過來交涉?”國主被敵對勢力俘虜,任何一個想樹立忠臣人設的臣子都會馬不停蹄過來試探。不管能不能將人要回來,表面上的功夫肯定要做足。
褚曜道:“還未。”
估算時間,明兒也差不多該來了。
她閉眸平穩心緒:“吳賢可有做決定?”
這下,褚曜也看出沈棠心裡藏着事了,難怪心情不爽:“吳國主回去後,便將自己一人困在帳中,不許任何人入內,今日晚膳也沒動筷子。這事兒對他來說,不好受。”
吳賢本就不是果決性格。
讓他半天功夫就決定禪位不禪位,太難。
沈棠撇嘴:“我沒時間等他十天半月。”
她耐心一向不足。
這一晚,沈棠輾轉反側,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才堪堪入睡,半夢半醒之間,不斷閃現一座陌生城池上方萬雷奔騰的恐怖場景。每次想看個仔細,眼皮就細顫着緩緩睜開。
熟悉的帳頂,模糊的夢境。
二者在兩個時辰內循環交替。
沈棠真正入眠的時間少得可憐。
她蓬頭散發坐在牀榻上發呆怔神,總覺得夢境中的內容就是前不久發生的事實,越想心中越慌。一腳踹飛心愛蠶絲被,跳起身,讓親衛去找即墨秋,她有要緊事情要問!
於是,即墨秋就看到一個還未洗漱的殿下本尊,兩個熬了一整夜還未休息的殿下文氣化身。文氣化身正單手托腮,不住地打着哈欠。三人都是蔫頭耷腦,無精打采模樣。
“秋先去帳外等殿下梳洗?”
此時的殿下就隨便披了件外衫,透過凌亂衣襟瞧得出她這會兒只穿着單薄寢衣,實在不適合叫旁人看到。沈棠渾不在意地擺手:“不用,我找你過來就是想讓你解夢。”
“解夢?”
即墨秋神情似有迷茫。
沈棠問:“怎麼,超出業務範圍了?”
即墨秋如實道:“不甚精通。”
“不甚精通就是略通一二?勉強應付了……”沈棠揉着脹痛的額角,回憶凌亂的夢境碎片,道,“雲達幾個不止一次說我是‘神’,你也說我是公西族供奉的‘神’……那麼,我的夢境是不是連通現實?有可能是未來的預警?也有可能是回放已經發生的事情?”
“不止如此。據我所知,世間宇宙萬千,只要那個世界有哪怕一小捧土壤,您的化身就能過去。殿下入夢,可能是在暢遊某個小世界,也可能是幫助某個小世界誕生。”
沈棠懵了一下:“這麼厲害?”
聽着確實有點兒逼格。
但這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即墨秋:“厲害是厲害,您現在不行。”
她現在是各種意義上的人族,既沒有入夢神遊小世界的能力,也沒有一夢化作一世界的本事,她的夢就只是一個普通的夢呢。即墨秋看着兩道文氣化身,嘆氣給出建議:“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殿下太過焦慮。建議您最好喝點兒安神鎮定的湯藥,輔助睡眠。”
沈棠:“……”
剛攢起來的一點逼格掉光了。
她不死心問:“真不是預警?”
即墨秋指着兩道快要昇天的文氣化身:“文氣化身與本尊精神相連,它們清醒了多久就相當於殿下不眠不休多久。即便本尊短時間入眠,這點時間也不足以恢復元氣。”
兩道文氣化身可以幹兩個人的活兒。
本尊睡一覺就能滿足三人的睡眠需求?
此前還能仗着武膽武者的旺盛精力無視透支,但殿下前不久接連吹奏“渡魂”——“渡魂”那點消耗對原來的殿下不值一提,現在是凡人之軀,便需要消耗大量文氣和精神,再加上擔心僚屬安危,夢境混亂也很正常。
沈棠:“……”
文氣化身確實有一陣沒收回來。
具體多久,連她自己也不記得了。
即墨秋幫忙解夢,給出的結論是沈棠需要時間睡覺,要是睡不着,可以灌一碗高濃度的安神湯,一碗不行來兩碗,放鬆心神睡個一兩天。提議是個好提議,沈棠拒絕了。
倒不是大營忙得沒了她就轉不動,而是本該糾結個三五天甚至十天半個月的吳賢,一天就給了她答案。他願意禪位,反正這事兒怎麼看都對高國有利,只是在寫這封禪位詔書之前,他要見見沈棠,知道她這麼做的理由。
沈棠蹙眉:“理由我不是跟你說過?”
吳賢道:“你那不是實話。”
他要聽的是真話,知道她葫蘆裡賣啥藥。
事已至此,還要他當糊塗鬼嗎?
沈棠遲疑:“我是爲了西南佈局,能一箭雙鵰的事情,爲什麼還要射出第二箭?”
“佈局西南?”
吳賢昨夜輾轉反側想不通。
他假象了百八十個可能,沒有一個跟西南有關。他禪位給他的兒子,至多影響高國境內局勢,再遠一些,影響與高國接壤的偏中部國家……跟西南那頭,能有什麼關係?
“你兒子身邊有衆神會西南分社的人,她的身份我知道,她的目的我也知道,她是誰的人、爲哪個勢力效力我也知道。多此一舉讓你禪位不過是壞她的如意算盤,給她和她效忠的主君扎一根刺,離間二人罷了。只要離間成功,西南那邊能省很多事情……”
沈棠這話還真不是哄騙吳賢。梅驚鶴不僅是戚國主心腹,還是西南分社副社。作爲副社,梅驚鶴手中必然捏着不少人脈資源,就跟祈善知道在西北這塊地方活躍的、有頭有臉的文武人才一樣。祈善此前得罪了整個西南分社,再加上地區分社之間矛盾由來已久。上南郡的損失也跟兩個地區分社鬥法有關。戚國跟康國的矛盾若擺明面上,梅驚鶴不會藉着機會動員這些人脈?
這些人脈短暫屬於戚國也是個大麻煩。
沈棠便尋思着解決它。
其實斬草除根是最省心的,奈何梅驚鶴安保工作做得好,沈棠大部分注意力都在高國戰場,上回沒能將她留下。亡羊補牢,爲時未晚。武力不行,那隻能動點兒腦子了。
第一步,破壞梅驚鶴的圓滿儀式。
吳賢的禪位詔書就是至關重要一環節。
第二步,離間!
沈棠沒有說得太明白,但吳賢能混到國主位置,腦子也不是完全擺設,多少猜到了點兒真相。他面色鐵青,半晌才壓下那口悶氣:“呵呵呵,說罷,想我傳位給哪個?”
因爲沈棠明確表明要覆滅高國,拒絕兩國和談,所以對吳賢而言,這份詔書寫誰的名字都一樣。他看着桌上筆墨,心中浮現一絲自嘲——這份詔書下去,高國就不算一世而亡,而他也不是亡國之主。呵,該感恩戴德?
沈棠道:“你最小孩子多大?”
吳賢:“六。”
“六歲了?”
吳賢扯了扯嘴角:“六個月。”
武膽武者一向精力旺盛,後宅妻妾衆多。吳賢作爲國主,更沒必要苛待自己,妻妾多了,子女也多。不滿一歲的孩子就有三個之多,六個月的小兒子是三個之中最小的。
“你孩子中間,哪個孩子的母族最強?”
吳賢險些爲這個問題倒吸一口涼氣。
沈幼梨的無恥是一點兒不遮掩了?
他黑着臉道:“第五子。”
沈棠又問:“我記得你有個側室姓羋,頗受寵,在內廷的地位僅次於王后是吧?”
吳賢面上流露出幾分不忍。
他軟下語氣:“她不行,她沒母族依靠,性格又過於謙順溫和。你若要挑起子嗣奪嫡內鬥,她和她的孩子根本不是其他人的對手。你就算樹個靶子,也找個結實點的。”
羋氏雖是自己買下來的舞姬,但她這些年爲自己生兒育女,不僅是朵溫順可人的解語花,也是替自己打理內廷的賢內助。內廷女人的鬥爭一向殘酷,子嗣過度夭折也是常事,吳賢也曾耳聞。但羋氏不同,她很善良,不僅沒殘害過孩子,還認真照顧每個孕婦。
內廷每年都有三五個新生兒,除了一兩個先天體弱救不回來的,其他都長得健康。
沈棠:“……”
吳賢還真是渣得可以。
什麼叫靶子找個結實點的?
不管沈棠怎麼找,靶子都是他妾室子嗣。
而且——
“昭德兄,你看女人的眼光是真的沒長進。一個除了名頭是妾室,手中實權等同於王后的女人,你的評價就是謙順溫和?你覺得她如今的一切,是謙順溫和能辦到的?”
若是信了它,基本等同於認可“只要安安分分天上就能掉餡餅兒”的論調,權力是爭取來的,更別說羋氏還是舞姬出身,身份在吳賢后院一衆姬妾中低得不能再低,沒點兒手腕能壓得住其他女人?這不是妥妥的搞笑麼?
“品行爲婦楷模,自能以德服人。”
沈棠:“……”
其他人說這話沒啥,吳賢這麼說就是很搞笑了。吳賢要真這麼認可“楷模”力量,那他少年殺兄弟算啥?算是幾十年份的迴旋鏢?
沈棠點了點桌案:“給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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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賢口中溢出一聲嘆息。
不知是放下懸着的心,還是感慨自己。
寫完一份,吳賢本以爲這就結束,孰料沈棠又命人鋪開一張新紙:“給你五子。”
吳賢:“……”
沈棠道:“別急,再寫一份給羋氏子。”
吳賢終於忍無可忍,單手握斷了毛筆。
“沈幼梨!莫要欺人太甚!”
沈棠掀起眼皮,平靜對上吳賢充斥血紅的銅鈴大眼,道:“吳昭德,你最好不要忤逆我!現在還能商量,是我念在以前情分。我確實不是嗜血無度的屠夫,沒興趣屠光前朝王室,可沒興趣不代表我不會做,若有必要,我什麼都做得出來!斬草除根才能永絕後患!你想我拔你籬笆幾棵苗,還是希望我將你籬笆地裡面半百的苗子都連根拔掉?你且思量!”
沈棠只是坐着也能帶給吳賢極大壓迫力。
二人對峙數息,還是吳賢先心神失守後退,這一退讓氣勢如堤壩崩潰,一瀉千里。
他不得已,寫上了三份。
寫完最後一個字,他幾乎握不住筆。
“沈幼梨,你變了,你太狠了。”
“昭德兄,不是我變了,是你看女人的眼光從來就沒準過。如果你將我當做與你一樣的平等男性看待,你只會發現我還不夠狠,而不是我太狠。”沈棠好心情收走三份除了名字不同,其他都一模一樣的禪位詔書,上面都有吳賢的親印,所以三份都合法的。
湊巧,高國的使者已經來半時辰。
沈棠懶得見他們,只是命人去傳話。
“和談沒門,人我不放,東西帶回去。”
儘管使者來之前已經仔細收拾過,但眉眼間能看得出戰敗者的失意忐忑。表明身份之後,他就被引入康國大營,巡邏士兵一個個精氣飽滿,氣勢高昂,周身籠罩着無形的森冷殺氣,壓得使者氣息更加低迷。他心中發苦,但也做好了被涼個三五天的心理準備。
戰敗者哪有不被奚落的?
未曾想才半個時辰就有了結果。
使者做好被拒絕的心理準備,對前面兩道轉述不意外,只是不解“東西”是何物。
“這、這是?”
使者緊張打開,看到內容瞪大眼睛。
“吳國主的禪位詔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