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你怎麼打人啊?】
少年剛放了狠話,臉就捱了一巴掌。
打的位置還是此前被康伯歲扇過的地方。
少年氣得眼睛都紅了,罵道:【你這女君長得是人模狗樣的,怎麼上來就咬人?】
剛罵完,少年不出意外又捱了一巴掌。
他氣得將骰子一摔,怒道:【念在你是個女君,我不與你計較長短,你上來就打人兩巴掌,當真以爲我沒什麼火氣是吧?小心——】
但看着險些逼死她一家的壞人都被對方殺了,只看這一點,這個男人就是個好人。
閉了閉眼,擡手指着身後。
自己這十幾年就沒怕過一次!
被蛐蛐的祈善:“???”
【阿孃,阿孃……】
【你的文士之道是‘逢賭必輸’對吧?】不顧少年震驚的眼神,虞紫道,【我記得你說過,你平日小賭怡情,除了主上都會輸,但等到真正生死相搏,贏家只會是你。】
一時間,這些貪生怕死的刁民生怕被牽連,逃的逃,散的散,刁某帶來的狗腿也想逃走,奈何一道文氣城牆攔住他們去路,被康時追上一劍一個全部殺了。佩劍一甩,血跡在地上灑下赤色長痕。康時轉身,徑直走向神色憔悴、懷中緊抱着乾瘦兒子的女人。
康時看着夕陽斜暉:【我叫‘朱’。】
少年捂着臉委屈:【以前?我們見過?】
死在這裡,他們全村都脫不開關係。
緊張道:【誰是微恆?】
眼前的人是微恆的同僚?
他跟其他賭徒並沒有任何區別。
他凝重質問:【你是誰派來殺我的?】
各種意義上的。
【微恆,沒事了,出來吧。】
虞美人溫柔拍着孩童虞紫的後背。
虞美人身軀一僵。
【但它,看着好貴的。】
少年無措的聲音跟另一道成熟男聲幾乎重合。在另一隻獨眼之中,康時循着記憶找到浮姑治所外的偏僻村莊。村莊某戶人家門前圍了一圈人,康時拔劍打偏女人即將扎進孩童腹部的鈍刀,又張開手掌引回佩劍,劍鋒一轉,指向被這一變故嚇到的圍觀庶民。
少年康時慌亂看着虞紫。
少年康時頓時手足無措。
因爲生得瘦,將襯得眼睛格外大。
看她見錢眼開的模樣,康時也笑得樂呵。
虞紫冷笑地道:【沒想到你少時還挺會油嘴滑舌的,我要殺你,還需要什麼理由?而且,你我並無師徒之名,你只是幫過我。】
康時道:【褚無晦給取的。】
正在整理蹀躞的少年康時詫異擡頭,怔怔看着虞紫半晌,問:【你要殺我?你爲什麼要殺我?難不成我以後幹了什麼畜生行徑?】
虞紫搖頭:【沒有。】
那些所謂的冷靜超凡,不過是自欺欺人。
這可是給自己所有家財的好心人。
虞美人點頭:【褚無晦纔是微恆夫婿。】
隔着幻境的衆人也感覺到了威壓震懾。
說白了,他沒有信,不妨礙他佔便宜。
所以——
康時:【……】
虞紫不耐道:【殺你!】
【你們母女可真是……絕對親母女!】
她想起來自己前不久萌生的殺意。
剛說完,另一顆腦袋也被虞紫踢飛,精準撞到前面一顆。兩顆腦袋一起滾到角落。
囂張跋扈的管事刁某回神,用尖細嗓子叫嚷:【什麼狗東西也敢觸你爺爺黴頭!】
【那你這就是欺師滅祖!】
有一點,她看明白了,對方似乎沒想當她阿父:【好心人,我還不知道你名字。】
眼前這名古怪女子相貌二十出頭,眉眼濃烈凌厲,氣質頗具殺性,怎麼看也不是歌樓舞榭能養出來的。她還說什麼“尊師重道”?
少年康時眼底泛起了疑惑,緊跟着眼前一亮,甚至不顧虞紫手中的劍還威脅着他,湊近前問:【你是我學生?未來的學生?】
少年康時無奈跺腳跟上:【就我們?】
驚動虞美人提着鈍刀跑了進來。
孩童虞紫開心過後又疑惑,對方爲什麼要將家財給自己?她轉動聰明的腦瓜子:【我阿父死了的,所以,你是想當我阿父麼?】
康時道:【我的家財。】
逢賭必輸?
康時繼續說着孩童虞紫聽不懂的話。
康時毫不留情,當衆將刁某割首。
難不成是她以後給女兒取的?
這一瞬,兩個時空幻境達到某種統一。
虞紫居高臨下看着少年康時,藉着良好目力,她甚至能看到少年眼中倒映的自己。那個自己正舉着劍,劍鋒抵着少年眉心。劍鋒停在半空,遲遲沒有落下。少年康時嘆氣不解:【我不明白,你說要殺我,卻沒一點殺氣。】
【兩人,夠了!】
聲如蚊訥:【腳不疼,也髒鞋啊。】
他無奈用袖子擦擦臉。
孩童虞紫不懂他情緒爲何會突然低落起來,難道是自己說他阿父阿孃不喜歡他?小聲寬慰:【豬,其實很聰明,它聽得懂人話。】
【那個,微恆,你也別哭啊。】
【我怕……】
有了這麼些錢,她就能帶阿孃阿弟過好日子,阿翁和阿婆都是壞人,全部丟老家!
她正用雙手死死捂着嘴巴,身體抖成了篩糠,驚懼眼淚從眼眶一顆顆滾落。康時看到這樣的虞紫有些錯愕。他初見虞紫,對方已經在浮姑城流浪乞討好幾年。那時候的個頭跟眼前這個居然沒差多少,甚至看着更蠟黃瘦小。
少年康時道:【我不知道我犯了什麼錯,你要殺我,但總不能讓我死不瞑目吧?】
【衣鉢?那是什麼?】
虞紫的承諾相當給力。
以她的認知,實在想象不到真相。
【天地爲局,衆生做賭?】
在她眼裡,母親絕世大美人!
人頭滾地,村民嚇傻,尖叫打破沉寂。
但她只有一個女兒啊,也不叫微恆。
小孩體力有限,不多久就只剩抽噎了。
爲降低康國犯罪率創下莫大功勞。
少年康時坐在地上怔愣看着她。
虞紫挑眉:【臨終遺言?】
怨自己修爲不到家。
【大哥我不擔心,我只擔心三哥,他身體不太好,驟然知道我沒了,真怕他引動舊疾……還有祈元良,不,是樂徵,他那個性格,我真怕他要將天都捅破了,將我掘出來鞭屍泄憤,甚至遷怒於你,你不要怕他,他就是紙糊的貓,真以爲自己是老虎呢……】
虞紫沒說過她以前叫什麼名字,自己也擔心問會揭她傷疤。康時想了想,望着眼前這名相貌跟虞紫成年有六七分相似的女人,認真道:【微恆是令嬡,夫人您的女兒。】
兩個字讓衆人心中猛地一緊。
他說的一切對於女人而言都是天書。
孩童虞紫眼睛猛地一亮:【財?】
【這一局,微恆,你贏了。】
旋即,目露同情:【你好可憐,你阿父和阿孃肯定不喜歡你,纔給你取名叫豬。】
雷霆聲勢赫奕。
有便宜不佔白不佔啊。
虞紫生母,虞美人。
自己略微次一些,是絕世小美人!
緊跟着是虞紫冷笑一聲,反問少年一句:【康季壽,你嘴裡不乾淨,自稱是誰的爺爺呢?以前不打你,是我尊師重道有禮貌。現在打你,純粹是因爲我就想扇你這臉!】
康時急忙入內找尋,昏暗狹小的破舊屋子堆滿了木柴,他凝神細聽,終於在木柴堆方向聽到苦苦隱忍的細小動靜。他擡手將遮掩的木柴拿開一些,果然看到蜷縮的女童。
剛剛鬧了一場,外頭屍體都需處理,虞美人只能將兒女交託給康時代爲照看。康時接下了差事,一大兩小坐在屋前的小石墩上面。
卸去力道,疲倦道:【你贏了,康時。】
虞紫:【……】
【微恆啊,是個好名字,你找我作甚?】
一道神威自幻境天穹壓下,聽不出男女聲音在二人耳畔響起:【汝,當真不悔?】
【不怕了,不怕了,微恆。】
他兀自摸着下巴,繞着虞紫轉了兩圈。
康時都要無語了:【褚無晦是微恆正經八百的老師,雖說褚無晦不承認這一點。】
虞紫聞言將劍放下。
虞美人小聲問:【那這個字?】
明亮眼神帶着讚許:【女君英姿颯颯,竟都是我功勞?瞧不出,我還有這資質!】
男童已經睏倦趴在他懷中睡覺,孩童虞紫好奇玩着康時的佩劍,摩挲上面鑲嵌的亮閃閃寶石,仰頭問康時:【真的,都送我?】
聽懂了的康時:【……】
但褚曜批改過的一堆作業不是那麼說的。
所以,這個好心人肯定是想給她當爹!
康時差點兒笑岔氣。
康時道:【嗯,送你的。】
【虞紫,虞微恆。】
虞美人咬着下脣,似乎在遲疑。
這十餘年被康時瘟了太多次。
光她一人就創新了十幾條新的刑訊言靈。
賭就是賭,上了賭桌就是個賭徒。
【呵呵,我以爲自己真能跳脫大局,是執棋者,有別於其他的賭徒,到頭來——】
【我的?我的女兒?】
他的交際圈子實在不大。
所以——
見糊弄不過去,少年康時攤開手:【要殺我可以,但在此之前,我要殺兩個人!】
【殺人、殺人了!】
康時被這個問題問住。
他無奈將虞紫扎着的小發包揉亂。
她的文士之道足夠特殊狠辣,只是偷襲兩個幻境中的人罷了,想殺幾回都很輕鬆。
康時搖頭:【不是,我是她同僚。】
他這會兒只是十幾歲的少年郎,而非日後見慣生死的康尚書,虞紫的行爲擱在他眼中實在過於兇殘。他下意識摸摸腦袋,總覺得虞紫想踢的是他的腦子:【仔細腳疼。】
康時笑道:【我的衣鉢自然貴重。】
虞美人眼神茫然,微恆以後做什麼去了?
懷中的男童已從驚嚇回過神,埋在母親懷中小聲抽噎,虞美人垂首安慰他,口中還輕哼着虞紫以前哼過的小調。康時張望四周,按捺心緒道:【夫人可知微恆在哪裡?】
自己也沒想到一句話就讓人嚇哭了,在他記憶中,虞紫是對着刑部百八十種刑具都能淡然自若賞玩的人,不僅能賞玩,還能興致勃勃在犯人身上開發新用途的狠角色啊。
少年康時莫名其妙:【什麼我贏了?】
虞紫不耐煩:【慣會給自己臉上貼金。】
沈棠反應不大,只隱約覺得這道女聲有點兒莫名熟悉——嘶,她爲何認定是女聲?
一改最初的揪心情緒,沈棠用撓頭掩飾想要上翹到天上的嘴角。看到康時虞紫二人選擇的時候,直覺告訴她這一把穩了。反觀其他人,特別是康年和虞紫叔祖父則是一臉悲痛絕望,兩個都沒有保住!哪怕活下來一個也好!
【亦餘心之所善兮,
以前胳膊擰不過大腿,現在她就是大腿。
虞美人懷中男童已經被嚇傻,抱着母親嚎啕大哭。她被兒子的哭聲驚醒,握刀的手一鬆,鈍刀落地發出哐當聲,回抱兒子無聲泣淚。康時知道母子二人只是幻象,但看到這一幕也不禁動容,緩聲問她:【微恆在哪?】
這個刁某可是大人物啊。
康時嘆氣看着肺活量驚人的虞紫,不得已“割地賠款”,將身上佩戴的珍貴物件都賠給她,還許諾帶她上街逛逛。也不知現在的浮姑城繁華不繁華,有沒有能逛的地方。
少年康時不解:【作甚?】
虞紫提劍轉身道了一句:【跟上。】
虞美人聽得腦子都亂了。
【豬就豬吧,確實挺蠢的。】
孩童虞紫一腦門子的問號。
康時輕拍着懷中睡不安穩的男童。
這一局,他賭不下去。
【微恆,沒事了,出來吧。】
他纔是那個“朱”。
接觸到的女性除府上僕婦丫鬟和女眷長輩,便只剩他在煙花柳巷認識的這些女君。
【你贏了,康季壽。】虞紫又重複一遍,收劍歸鞘,【人有不爲也,而後可以有爲,這是阿孃教我的。我固然很想活着,想給叔祖父養老送終,想光耀門楣讓母親九泉欣慰,爲了往上爬可以不擇手段,但我從沒想過我的墊腳石裡面有你或其他人屍體。】
虞美人懼怕眼前的陌生男人。
眼前這身板都沒長開的少年康時,還想跳出她的手掌心?嘴欠,就是該狠狠收拾!
看到這一幕的衆人:“……”
【康季壽,你找死?】若非她眼疾手快將劍鋒錯開,少年康時能被一劍洞穿喉嚨!
少年康時哪裡關心這些細枝末節?
女人容貌露出來的一瞬,虞紫叔祖父當即站起,死死盯着她的臉,脣瓣哆嗦着,兩行熱淚幾欲滾落。儘管還沒喊破女子身份,但只看這張臉,他便知道這是他可憐侄女。
虞紫埋在母親懷中後怕啜泣。
康時當年給開的小竈,那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要不是自己堅持下來,哪有後話?
【還有,我說什麼你就信什麼?】
虞紫眼含水霧:【謀士,謀的是人心。我姑且相信你說的是真話,而不是騙我心軟……罷了,就算那番話是騙我,我也認了。】
隨着劍尖抵住他喉結,少年老實了。
那個褚無晦是微恆的老師?
仇家父子倆的腦袋被少年康時親手割了下來,他蹲在地上看着兩顆並排放在一起的腦袋,眸色黑沉,涌動着濃烈恨意。他剛要吐出濁氣,開口說話,女人的足尖一點仇家兒子的頭顱。頭顱靈巧順着力道往上揚,猶如蹴鞠的皮球被一腳踢開,鮮血濺他一臉。
這聲音好生古怪。
他訕訕擺手:【誤會,都是誤會。】
少年康時蹲身將散落一地的衣裳撿起,鬆鬆垮垮穿上:【不知女君,尊姓大名?】
望着康時的眼神滿是警惕。
何嘗不是另一種逢賭必贏。
轟隆隆——
孩童虞紫驚異:【你叫豬?】
【其實,爲了‘外人’,讓至親傷心至此是我不對,但是微恆,大丈夫有所爲,有所不爲,我勉強不了自己做違逆本心的事情。即便你不是被我牽連進來,我也做不到賭你性命。我的賭桌,對手是敵人,不是同僚至親。】
孩童虞紫迷茫看着康時。
少年康時緊張吞嚥一口口水。
她有如今本事,那是她自己夠努力。
下一息,孩童虞紫哭得撕心裂肺。
康時笑道:【微恆是令嬡長大後的名字,她姓虞,名紫,字微恆,如今已是能令敵人聞風喪膽的豪傑人物。夫人,她長得很好。】
虞紫冷冷道:【殺人!】
不難猜出,那幾年吃了多少苦。
【你是微恆的夫婿?】在她認知中,女子的字不是父母在及笄禮給女兒取,便是女兒婚後丈夫給取。自己前途未卜,夫家一家都是狼心狗肺的東西,她可憐的女兒只能生活在泥沼之中,很難有個清白安穩的未來。她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女兒長大以後嫁人,丈夫給取字。眼前的陌生男子眉眼清正,一派凜然正氣,瞧着像是個靠譜的。
只要他想贏,他就一定能贏。
孩童虞紫瑟縮着不敢動,瞧着弱小又可憐,絲毫沒當年初見踹他胸口、將他手背抓下一層皮肉、又吐口水又腌臢咒罵的架勢。他見了還挺新鮮:【你可算落我手裡了!】
【你也太不講究了……】
少年康時攏了攏衣襟開到小腹的衣裳,努力想撿起一點兒端莊儀態:【信不信的不重要,我覺得自己打不過你。人爲刀俎我爲魚肉,信你的話,我還能多個便宜學生。】
儘管阿孃剛纔舉刀要殺自己的樣子真的好可怕,但是、但她可是是自己最愛最愛的阿孃。害怕的時候,她最想的還是阿孃的懷抱。
他擠出最無害的笑容,衝她伸出手。
【雖九死其猶未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