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三滿面覆血唯有雙眼清明。
他吐出一口老血,恨到咬牙切齒。
“老夫服你媽——”
沈棠停下邁步動作,嘆氣道:“幹架幹到最後總少不了問候對方家庭,尤其十月懷胎的那個最倒黴。生個孩子夠辛苦了,孩子在外頭打架,不管打贏打輸都要被問候。”
魏城眼眶命火蹭得一下竄高大半。
他單手掐着羅三天靈蓋,跟抓娃娃似得將人吊起來:“羅伯特,你是真想死嗎?”
勝者纔有擁有戶口本的權力。
敗者的戶口本都是要被祭天的。
羅三冷笑一聲,一股極其腥濁的氣息如炮彈離膛正面擊向魏城面門。他背部武鎧發出爆裂聲,無數藤蔓以他身軀爲母體瘋狂擴張。待煙塵散去,原地哪裡還有羅三身影?
有的只是一株完全失控的參天藤蔓。
無數藤蔓匯聚成海浪,密密麻麻涌向同一個目標。魏城近距離吃了一擊偷襲,人倒是沒事兒,但“屍人藤”大軍讓他想起一些不好的回憶。任憑他如何閃躲,藤蔓都能精準從任何角度纏過來,大有不死不休的拼命架勢。
魏城:“……”
從上往下看,彷彿地上長了一顆小山似的毒瘤。這顆毒瘤瘋狂汲取地面上的血肉以及天地之氣爲自身養料,每次收縮擴張都能明顯大一圈。嗯——心理陰影似乎更重了。
這一幕讓他幻視當年即墨聰的操作。
毒瘤擴張速度極快,幾個呼吸功夫已經延伸至主戰場。每一根藤蔓都像是聞到血腥味的鯊魚,瘋狂分裂觸角朝着血腥源頭爬去。被吞噬的屍體幾個呼吸功夫就只剩白骨。
飽餐饜足,白骨之上又生藤蔓。
賀述試圖以雷霆中正之氣壓制此等邪物,仍收效甚微,對方不僅不懼怕雷電反而被刺激得更加瘋癲。這玩意兒能以血肉爲食,蠶食越多生長越快,糧倉戰場的糧食不剩多少但屍體血肉管夠。若讓它失控,損失可想而知。
魏城慶幸自己是非人了。
他要是活人,這會兒還不氣吐血。
自己不過是逼問對方服不服,羅三這廝開口辱罵他老孃不說,現在還搞這一出——老東西還搶先委屈上了?魏城看着眼前的藤蔓毒瘤,狠心道:“此人沒必要再保了。”
有這個勁兒壓制都能殺對方好幾輪了。
“……哼,一個實力不穩定的廢物徹侯罷了,殺了就殺了,回頭老夫想辦法給你逮一個回來。”在魏城看來,沈棠是想招攬羅三爲己所用的,而自己沒拿捏好分寸,一再刺激對方神經將事情搞砸了,他就該爲此負責。作爲此次意外補償,他回頭再逮一個。
偌大四方之地,總能逮住一個。
不等沈棠這邊表態,魏城就打算出手將這顆毒瘤千刀萬剮。他不知道羅三本體這會兒藏在哪裡,但坑定在這顆藤蔓毒瘤裡面。將毒瘤打成齏粉,羅三這廝怎麼也活不成。
結果——
計劃趕不上變化快!
就在毒瘤再次擴張的時候,一道人影踩着【追風躡景】殺來——在所有人都試圖避難的時候,此人逆向而行顯得格外突兀。女子長袖一甩,袖中飛出數枚光點打入毒瘤。
這顆小山似的藤蔓瞬間停下動靜。
猩紅光芒從內而外浮現,隱約可見內部有數道黑影蠕動。這個變故讓魏城停下掌心醞釀的殺招,命火死死盯着毒瘤。他敏銳聽到了藤蔓內部傳來細微的咀嚼聲、蛄蛹聲。
噗噗噗噗——
一根、兩根、三根……越來越多【屍人藤】從毒瘤內部破開生長,血色粘稠液體從缺口一股股淌了出來,不時還能看到半凝固的血塊。一時間,糧倉上空飄滿了腥臭味。
魏城暫時按捺殺心:“這又什麼情況?”
公西仇道:“是林小瑪瑪的屍人藤。”
羅三的武膽圖騰也跟【屍人藤】沾親帶故,二者算是一個祖上變異出的兩種分支。剛剛林風是往毒瘤內部種植大量【屍人藤】的孢子。孢子身處營養豐富的環境會瘋狂生長繁衍,跟羅三的武膽圖騰爭搶養料。靠着“孢”多勢衆和“孢”海戰術暫時搶贏了。
養料就這麼多。
一方蠶食多,另一方就少了。
少的一方被壓縮生存空間會停止發育。
不知過了多久,毒瘤藤蔓只剩一層極其單薄的表皮,表皮內裹着果凍凝膠質地的玩意兒。公西仇提着長戟戳了一下,只見表皮噗一聲破開,腐臭屍水差點兒噴他全身……
一具具白骨滾了出來。
魏城也不嫌髒,踩着屍水到處翻找,終於戳中了一枚造型怪異的白色黑紋蟲繭。繭裡頭裹着個不知生死的羅三。他毫不留情將蟲繭剝開,對方也睜開虛弱雙眸跟他對視。
“豎子小兒,這下服了嗎?”
羅三:“……”
他微微闔眼,虛弱轉過了頭:“隨你。”
對剛纔那段記憶其實沒什麼印象,不過根據上一次經驗來看,他或許還沒來得及犯下彌天大錯。最有利的證據就是眼前這具骷髏頭還有心情問他服不服,而不是割他頭。
魏城有種拳頭打在棉花上的無力感。
一腳踹在羅三肩頭將人踹出了七八圈。
幾個骷髏陰兵蜂擁而上將地上的羅三五花大綁,更加誅心的是捆羅三的陰兵還穿着杉永郡駐軍衣裳。魏城嘿嘿發笑,白骨五指大張,掌心浮現一團陰氣。他讓陰兵將羅三敞開了,手掌成爪噗嗤一聲沒入對方的腰腹。鮮血從傷口汩汩流出,羅三也只是悶哼。
攪和了會兒,魏城將手收回。
沈棠道:“我這裡可不興虐待俘虜。”
魏城甩掉骨頭上的血:“真是良心被狗吃了,老夫這不是怕他又生出事端,給他丹府加了點兒東西,暫時封禁他武力?你以爲二十等徹侯被俘虜就會乖乖待着不跑嗎?”
沈棠:“……”
她讀書不少,別以爲能騙到她。
誰家封禁丹府要將手伸進人家肚子裡?
考慮到魏城是頭號功臣,她也不跟對方計較太多,命人將昏迷的羅三帶下去,其餘俘虜分批看管。混戰真正結束的時候,天邊剛破曉,己方折損兩成守兵外加全部糧倉。
羅三帶來的人折損五成,剩餘都是傷兵。
“……原先還能保住幾座。”
夏侯御看着二十多座糧倉焦黑廢墟,心痛到無以復加。其實最外圍的幾座糧倉是能保住的,遠離戰場中心且有兵馬接應,架不住天雷範圍太大了。被天雷增強的士兵更是亢奮激動到只有破壞一個念頭,擋路敵人要殺,擋路建築也要拆。天雷更是沒長眼睛。
有些降落地點距離外圍糧倉太近。
可想而知,那真是天雷勾地火。
杉永郡的斷糧危機是循序漸進擴大的,他們倒好,一步到位,一晚上走完人家小半年的路。夏侯御不由反思,這一仗真的值得嗎?
怎麼算都是虧到姥姥家了。
賀述對此毫無悔改之意。
“怪賀某?”若不先將敵人解決,自家糧倉再滿滿當當也有可能留給敵人享受,輪不到自個兒。再給他一次機會,他還是會選擇先殺敵。糧倉毀了就毀了,餓不死就行。
夏侯御沉沉嘆氣,不跟他爭鋒。
“御並無此意。”
眼下也不是擴大矛盾的時候。
掏出僅剩家底讓士兵埋鍋造飯,趁着杉永郡兵力空虛的機會,先將地盤拿下來,多多少少彌補一點損失。他道:“咱們只剩兩日口糧,八百里加急去調,希望來得及。”
秉持着狡兔三窟原則,沈棠分公司地盤不大,但糧倉卻有三個。其中一個設在前線附近是爲了方便支援前線兵馬,減少運輸損失,其他兩個都在大後方,送來需要時間。
賀述道:“糧食不用操心。”
他看到出使曲國的林風都在這兒了,使團應該也在。要是這配置還能讓將士們餓肚子吃不上飯,以林風爲首的使團絕對在摸魚。
夏侯御:“……”
戰場打掃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沖天腥臭散了兩天才勉強淡化大半。
夏侯御率領兵馬去杉永郡的時候,發現大半城牆崩塌,城內防禦幾近於無,大軍長驅直入沒有碰到一點像樣抵抗。郡內各地一片荒蕪,過半庶民在收到風聲當天逃難了。
唯一讓人意外的是杉永郡守率領府中上百兵丁守最後一道防線,直至被俘虜打斷手腳還在那兒罵人。一會兒罵賊人狼子野心,一會兒罵羅三廢物點心,讓人想割他舌頭。
“再罵?”
林風可聽不進這些髒話。
被踹一腳的郡守哎呦喂慘叫,好不狼狽。他手腳動不了就用下巴拖着身體往林風靠近,雙目噙滿仇恨,下巴磨出血都不吭聲。衝她鞋面呸出血沫:“賊子當人人誅之!”
林風聞言倒是有些佩服此人。
聽說他跟羅三關係不睦,性格尖酸,本以爲會是個貪生怕死的人,沒想到抖兩抖還能抖出些風骨。世上趨炎附勢之人如過江之鯽,有骨氣人卻不多。骨氣有多重要?這麼說吧,給蓋棺定論的時候,有點骨氣能罪減一等。
“看押起來,留待發落,別叫人死了。”
郡守被丟進有些眼熟的地牢。
這次二進宮,隔壁鄰居居然是羅三。他努力蛄蛹着翻過身,蹭着欄杆勉強爬起來:“羅伯特?羅伯特?舅舅,你看看他死了沒?”
“看着還有氣,應該是昏迷了。”
郡守怒其不爭:“這老東西平日不是挺能耐的麼?一趟出去直接變成人階下囚,真是沒用廢物。活着給人當階下囚還不如死了!”
他舅舅對此不置可否。
亂世就是這個德行。
今天端坐高堂,明日爲人囚徒,誰能永恆不敗?他沉沉閉眼想養精蓄銳,準備安靜等待舅甥倆的最終結局。結局沒等來,倒是等來據說是軍醫的人,給杉永郡守簡單正骨包紮一番。又去隔壁瞧了一眼羅三腹部的傷痕。
說是看診也不像。
誰家郎中看診會色眯眯摸人肚子啊。
郡守羞憤道:“士可殺不可辱!”
對方嘰裡咕嚕說了一堆:“我怎麼辱他了?我不過是好奇他體質……這體質,這自愈能力簡直絕了……要是能來醫署給試藥……”
跟軍醫來的人可惜道:“怕是不願意。”
根據小道消息,這個俘虜在戰場給己方造成不小的困擾,別看對方表面上看着也才十一等右更境界,但肉身耐造堪比關內侯/徹侯。簡直是完美醫署試藥人,不怕毒死。
瞧瞧人家這腰腹,這肌理,這氣血……
軍醫從醫生涯所見最完美的一個。
郡守聽得目眥欲裂。
賊子比預料中還要喪心病狂。
地牢沒有陽光,郡守只能根據身體反應判斷時辰。約莫又過了兩天,隔壁羅三終於甦醒了。他對自身所處環境並無詫異,試圖劈斷地牢木柱卻發現手腳虛軟無力,丹府內部似有桎梏在控制他的力量。每次萌生調動力量的念頭,丹府武殿就翻江倒海一陣鬧。
沈棠第一時間將羅三提出來。
能招攬最好,不能招攬就只能另外處置。
羅三第一個問題卻是——
“那日失控,我可有屠城?”
“屠城?”沈棠搖頭,“並無。”
羅三沉重眉眼舒展了幾分:“那就好。”
沈棠聽出其他意思:“你以前屠城過?”
羅三微微眯眼回憶過往,平靜道:“失控的時候,有過一次。再次有意識的時候,恍若置身人間地獄。似老夫這樣的人並無招攬價值,女君還是想想其他處置辦法吧。”
他嘆了一聲:“是殺,是關,都行。”
脾氣好也不是他本身脾氣就好。
只是他脾氣失控會讓武膽圖騰奪走控制權,屆時闖出什麼禍端,他也無法控制啊。
沈棠:“……羅侯真的很特殊。”
羅三仔細打量沈棠:“老夫很特殊?”
“在我接觸過的徹侯裡面獨樹一幟。”
羅三嗤笑:“女君接觸過多少徹侯?”
“一大堆,不省心。不是想着怎麼搞死我,就是想着怎麼搞死這世界,但凡世上有個精神病院都該將他們抓進去。”沈棠頗爲無奈,“羅侯的精神狀態已經算健康了。”
羅三:“……”
儘管他沒有臣服的打算,但總覺得招攬流程不該如此。這位女君的話,算是誇獎?
嗯,擱在沈棠這裡確實算誇獎了。
因爲快到飯點,沈棠讓人給羅三送來午膳,食案上盛得滿滿當當。羅三一眼便認出碗中都是新米,但杉永郡城內糧食匱乏,別說新米了,往年陳米都搜刮不出幾勺,沈棠的糧倉也被自己破壞。這些新米從何而來?不僅有新米,碗中還有油水飽滿的燉肉……
羅三沉默了一會兒:“這肉……”
沈棠道:“擔心是人肉?”
羅三抿脣,顯然是這麼想的。
“放心不是人肉,是我養的豬肉。”沈棠多年的習慣,軍中後勤總會帶着一批豬。這些豬每天行走步數上萬,肌肉緊實肥美。打勝仗的時候用來犒勞三軍改善伙食的……
羅三:“……”
他還是沒有動筷子。
顯然是對沈棠的人品存疑。
沈棠也不惱怒:“羅侯這種情況可能根治?殺你,我倒想,但殺降殺俘敗壞名聲,完全是自毀根基。關你呢,也不是多一雙筷子那麼簡單,還容易自毀名聲。放了你,只要你不給我使絆子倒也不是不行。只是羅侯身體情況特殊,你能保證再無下次失控?”
她倒是想吃口強扭的瓜。
奈何強取豪奪有個大前提。
被迫一方沒反抗能力!
弱者的反抗掙扎只能增添情趣,這也是巧取豪奪最大魅力所在——上位者能完全掌控下位者,即便將下位者脖子上的繩索解開,對方也逃不出掌心。羅三顯然不在其中。
強迫他沒什麼意思還容易被反噬。
羅三反問:“老夫若能保證,那如何?”
沈棠:“那就不需要派人盯着你。”
羅三聽了只覺得荒謬。
“你真打算放老夫自由?”
“可以放你,但不能給予你真正的自由。正如你自己說的,你以前曾失控屠城。我不知道你屠的哪座城,殺了多少人,那都是過去的事兒了,苦主也不是我,我也不能拿着這件事情找你清算什麼。但你要在我的地盤上失控,那就關我事,不能坐視不理。”
“若不能保證,你待如何?”
“那就只能軟禁,治好了再放出去。”
羅三以爲自己耳鳴:“治好了?”
“不知羅侯可有聽說杏林醫士?天底下醫術最高超的杏林醫士,就在我帳下。羅侯若願意配合他們,想來他們也樂意替羅侯排憂解難。無十成把握但也勝過毫無希望。”
“你圖什麼?”
上位者施恩總要圖點什麼。
圖忠心,圖效力,甚至圖性命。
他不相信沈棠會是那個意外。
沈棠的回答很質樸:“圖羅侯不添亂,跟魏城一樣別給添亂當敵人就謝天謝地。”
正面招攬不成就以退爲進。
“魏城?那個骷髏?”
“嗯,就他。”
羅三莫名覺得這具骷髏也可憐。
“他那日還不算給你賣命?”
不是,都努力到這個份上還算是添亂?
沈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