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紫,好了嗎?”
“咱們要抓緊時間過去,不然遲了。”
“阿紫,阿紫——”
林風一改往日素淨裝扮,琥珀與鵝黃交疊的小衫,下罩翠色百蝶長裙,腰間繫着一根點綴許多小飾物的軟紗,梳着小巧精緻的雙環靈蛇髻,以珍珠紅繩爲束。
手中捏着一把雅緻小圓扇。
時不時往屋子裡張望催促兩句。
屋內,虞紫扭扭捏捏地探出腦袋。
支支吾吾道:“這樣可以嗎?”
林風抓過虞紫的手,拽着她向外趕去,一邊道:“怎麼就不行?這樣挺好的。”
她的個頭長得太快了。
本着節儉好習慣,將以前的舊衣裳全部拆了重新補補改改——那些衣裳料子可都是好料子,是林風從老家帶出來的行李,其中一些不好改的,全部壓箱底了。
但虞紫生得瘦小,她穿着倒合適。
今日浮姑盛典,二人從中挑挑揀揀選了最好,既不衝突喜氣又不犯守孝忌諱的穿上。林風的老師,褚曜給他們預留了位置。只是二人忙得忘了時辰,出門手忙腳亂。
“還不知能不能趕上——”
林風顧不得儀態,提起裙襬小跑。。
門外,兩名隨行護衛已經準備好一輛由兩匹體型比較矮小的駑馬拉的馬車。
虞紫坐定,額頭不知何時冒出薄汗。
自責:“這怪我,竟大意忘了時辰……”
林風道:“我不也忘了?”
要怪也是怪她們倆,不能獨獨怪誰。
她掀開車簾,道路兩側庶民人影稀疏,但都朝着一個方向過去——舉辦“第一屆浮姑城新年運動會”的主會場,也就是浮姑的西南角。入夜後,開幕式將在那兒舉行。
林風本來是不想出來活動的。
畢竟還在孝期,娛樂也要剋制。
只是老師略帶神秘地告訴她今天可以例外,出去玩一玩,錯過今夜可能後悔終生。林風左右遲疑許久,跟着虞紫一塊兒出來。她準備看過由郎君操辦的開幕式便回去。
虞紫抱着兩張馬紮,擔心喃喃。
“這會兒不會開始了吧?”
林風搖頭:“時辰應該還沒到。”
所謂的主會場,其實就是小集市旁邊面積極大的空地,庶民被提前通知,讓他們最好帶着席墊、蒲團、馬紮之類的物件,方便他們坐地上休息,看今晚的盛會表演。
庶民對這個通知不太理解。
黑燈瞎火的,坐在地上看什麼?
不過,既然沈君通知,必定有其深刻用意,他們還是將信將疑地帶上了。甚至還有不少庶民對沈棠的命令盲目、過度信任,不止帶了能隨地坐的工具,還帶上了零嘴。
“籲——”
駕車的護衛操控馬車停下。
說道:“兩位小娘子,地方到了。”
浮姑城遍地窮人,出行都是靠兩條腿,家中有騾子有驢代步的,都是極少數。馬車可是先前幾家地頭蛇纔有的出行排場。因此,臨時停放馬車的地方非常空曠。
虞紫率先跳下馬車。
擡手遞給彎腰出來的林風。
看了眼黑漆漆的天幕,林風猜測應該還沒開始,這才微微鬆了口氣,腳步不緊不慢地趕向“主會場”。大概,浮姑城一半的人都來了此處,虞紫看着人羣,略緊張。
“人怎麼這麼多?”
她將兩張小馬紮抱得更緊。
林風穩得住:“這可是郎君爲浮姑庶民準備的盛典,他們當然要出來看看。”
一部分庶民跟着認識的街坊鄰里佔了一塊地方,坐着席墊、馬紮或者乾脆哪裡搬來的小石頭,圍坐着談天說地。
也有一部分庶民覺得無聊去逛不遠處的小集市。
小集市兩側掛滿了燈籠。
可比這邊亮堂多了。
林風跟虞紫隨着兩名護衛去了褚曜專門給預留的位置,到了地兒才知道,這裡已經坐着不少治所官吏的家屬親眷。林風兩個坐下,環顧四周也沒看到熟悉的面孔。
疑惑道:“老師他們呢?”
虞紫也道:“也未看到康先生。”
按理說,郎君和幾位先生不應該也在這裡嗎?他們不在,開幕式該由誰主持?
林風神色茫然地聽着周遭嘰嘰喳喳的聲音,內心隱隱擔心是不是流程環節出了問題,郎君和幾位先生去處理了?若被她猜中,那這問題大不大?她皺起清秀的眉。
二人跟着坐了一刻鐘。
周遭仍未發生任何變化。
這時候,一部分庶民還有身邊官吏家屬親眷坐不住了,議論內容從“沈君準備了什麼驚喜”變成“是不是驚喜要變驚嚇了”。發現周遭氣氛變浮躁,林風內心愈焦急。
“師妹,你們在這裡!讓我好找。”
熟悉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清瘦一大圈的頑童打開馬紮坐下。
坐下屠榮就問:“師兄沒來遲吧?”
林風道:“還沒呢。”
見屠榮臉上還掛着殘餘汗漬,周身散發汗水酸臭,將她薰得不輕。林風嗔了一聲道:“師兄怎麼不洗漱換洗了再來?或者修行停一日,老師也不會怪罪的……”
屠榮嘿嘿傻笑:“停?那不行!吾輩武者,毅力爲上!輕易不能放縱自己……”
他還想努力成長起來報仇呢!
苦修從不喊累。
只恨一天只有十二時辰,太短了。
說話間,他倏忽道:“咦?”
林風:“怎得了?”
屠榮回答:“估計要開始了。”
“你怎知?”虞紫相當好奇。
“因爲周遭開始變熱了。”他還不是武膽武者,但對周遭環境的捕捉能力已超過普通人。他還是帶着一身熱汗過來的,按理說汗水應該很快變涼,讓他凍得發抖。
“變熱了?”
虞紫將捂暖的手伸出來——不知是不是錯覺,空氣似乎是沒有那麼冷了。
庶民們還未發現這一變化。
議論聲持續變大變嘈雜。
約莫又過去小半盞茶的功夫,空氣充斥着融融暖意,庶民這才發現了不對勁。
“看!那是什麼?”
庶民正疑惑,人羣突然傳出喊聲。
有人擡頭四處亂找。
距離城牆比較近的人能看到黑夜之中升起了一面屏障,不少庶民露出了疑惑的眼神。唯有一些老人見多識廣,驚嚇之餘,脫口而出就是句:“要、要打仗了!”
什麼???
這時,纔有人想起這面屏障是什麼。
這可是城牆屏障!
非郡守印綬不能開啓!
這可是戰爭時期才能短暫開啓的防禦!
一旦出現,必定是有勁敵攻擊城牆。
這個認知竄入這夥人的腦海。
但不等他們抱頭躲藏,緊跟着又發生了新的變故——衆人腳下地面傳來微微細顫,絲絲縷縷的文氣從衆人腳下涌上天幕。
嘭!
一聲巨響!
一簇絢爛煙花在頭頂炸開。
光華閃現,轉瞬即逝。
治所派遣過來維護治安的私屬部曲在開始前,已經按照命令通知各處不要驚慌,大家坐下來好好看煙花就行。事實上,他們不行動也不會發生大的問題。
在第一朵紅色煙花在頭頂綻開五顏六色光華的瞬間,他們的注意力就被完全奪過去。還未等回過神,第二朵、第三朵、第四朵……漆黑天幕被接連綻放的煙花照亮。
每一朵都極盡絢爛。
庶民們從未看過這樣的場景。
隨煙花綻開,漾開一圈圈不同的顏色。初時都是圓形,但很快多了其他花樣。
“師妹,你看那個字!那是字吧?”屠榮驚得雙目圓睜,激動搖着林風手臂。
林風這才稍稍回神:“是字。”
還是非常清晰的“喜樂”二字。
說完,頭頂又炸開一張奇怪的圓臉。
Emmm……
那是臉吧?
一雙眼睛、一張笑呵呵的嘴巴。
就是很奇怪沒有鼻子耳朵頭髮。
不過,看着並不可怖,反而有些憨態可掬的模樣,讓人瞧了忍不住會心一笑。
“師妹師妹,那又是什麼?”
屠榮看着不斷炸起的愛心煙花。
嘀咕:“咋看着像是好多個屁股……”
林風不輕不重踩了他一腳。
“渾說!這肯定不是什麼屁股!”
郎君沒事兒將屁股炸上天作甚?
這圖案肯定有着非常美好的含義!
屠榮:“……”
這話怎麼聽着那麼奇怪?
天幕幾乎變成了煙花的海洋,一波散去,另一波又亮起,看得人目不暇接。
除了開頭有些讓人迷糊的煙火圖案,之後的圖案倒是正常了許多,人羣時不時傳來驚喜叫聲。緊接着便是“鼠、牛、虎、兔、龍、蛇、馬、羊、猴、雞、狗、豬”登場。
衆人早已目不暇接。
終於,天幕重新歸爲黑暗。
虞紫遺憾道:“結束了嗎?”
答案自然是還沒有。
人羣又傳來更大的驚呼聲。
之間天幕之上,由金色煙火組成的瀑布傾瀉而下,乍一看還以爲是銀河改道至了人間。庶民們下意識紛紛抱頭,卻發現這道瀑布並未落到地面,與半空消失。
“那是什麼?”
人羣中有一人指着金色瀑布。
瀑布中央出現一個黑點,並且不斷擴大,終於衝出來一抹七彩流光。只見這道流光舒展開一雙翅膀,在衆目睽睽之下化作了傳聞中的神鳥鳳凰,那巨大的鳳凰口中銜着什麼,繞着西南角盤旋了九圈,衝入金色瀑布。
“神、神蹟!”
不知是誰說了這麼一句。
陸陸續續竟有庶民虔誠跪地。
直到提前安排的私屬部曲一再強調這只是言靈效果,而非他們以爲的神蹟,才恢復正常秩序。之後的煙火都是團簇花卉,再也沒有方纔那般令人震撼的效果。
甚至有些圖案還有些滑稽。
一串煙花腳印從城牆方向走過來,還伴隨着被屠榮戲稱爲“屁股”的愛心圖案。
足足持續一盞茶才結束。
庶民意猶未盡。
當他們低下仰得酸脹的頭才發現驚喜還未結束,周遭不知何時被成排魚龍花燈長廊分割,光芒點點。當有人好奇,試圖摘下一盞,卻發現撲了個空——是假的?
“這也是煙花嗎?”虞紫看着自己的手穿過花燈垂下的穗子,有些小小失望。
林風:“應該是文心言靈的效果。”
“諸如幻陣言靈?”屠榮知道這種言靈會讓深陷其中的敵人產生幻覺,繼而打亂戰場陣型。他們今天看到的應該也差不多,只是前者有殺傷性,後者就是純粹觀賞。
林風略微一思索,咋舌道:“如此大的範圍,這般長的時間……這負擔……”
難怪到現在也未看到郎君他們。
整個浮姑城,除了他們,也無人能擺出這般大的言靈陣仗了,文氣多半已經被榨乾。郎君他們提前升起城牆防禦屏障,應該是擔心開幕式中間混着“漏網之魚”,藉機生亂搗鬼……林風一時間,心情複雜莫名。
她立在原地環顧四周。
一張張庶民的臉被花燈映得通紅。
幾乎每個人臉上都帶着笑,抓着身邊的人傾訴內心的激動,分享方纔的盛景。
虞紫擔心道:“怎麼了?”
林風道:“值得嗎?”
“什麼‘值得嗎’?”
周遭太吵, 虞紫聽不真切。
林風喃喃地自問道:“耗盡文氣,大費周章,如此大代價……郎君準備這麼一場驚喜,只爲讓庶民看一陣子熱鬧——這真值得嗎?”
虞紫搖頭:“不知。”
林風內心卻有個聲音悄悄道。
【值得。】
這個問題,褚曜也想問。
林風猜測沒錯,沈棠幾個文氣的確被榨乾了——如果她沒突發奇想搞那麼多稀奇古怪的“屁股”,他們文氣估計還能剩點——這會兒活生生像五條被曬乾的鹹魚。
衆人各守一角。
沈棠跟褚曜則是一組。
待在還未竣工的屋頂看萬千燈火。
“有什麼值得不值得的?”沈棠笑着歪頭,“無晦何時也問這種問題?”
褚曜想要一個答案。
沈棠認真思索:“應該值得吧。”
她手指着下面熱鬧看花燈的人羣。
“無晦,你看他們都在笑呢。”
被戰爭和飢餓陰雲籠罩下的普通人,給人最多的印象就是一張比苦瓜還苦的臉,真正發自內心的笑容不多見。除非是家中有了喜事,或許這年收成比以往多點……
能讓他們放下生活包袱、一切愁苦情緒,真心地彎起嘴角,那便值得。
她理所當然道:“大道理我不懂,但一個合格的主公,不就該讓治下百姓生活富足,吃飽肚子,每天都開開心心。笑,不好嗎?”
褚曜笑道:“很好。”
此刻他眼中的主公——
是光,是火焰。
讓他由衷覺得,那些年醞釀的萬般苦澀都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