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時營地雖起了大火,但因爲早有提防,並未傷及兵馬。伏兵衝入沒得逞不說,反而被擺了一道,折損數百人。空氣中瀰漫着肉類燒焦的臭味,還有淒厲慘叫。
藉口身體不好需要修養的少衝,氣得拳頭都硬了——他雖然不是很聰明, 理解能力也不如十二位哥哥,但也知道自己是來馳援的援軍,這會兒在被救者地盤遭襲!
他長這麼大就沒受過這委屈!
屬官勉強拉住要大開殺戒的紅眼少衝:“千萬別衝動,敵軍伏兵未明,您可不能貿然出陣!先看看其他三家怎麼做吧。”
少衝氣得連面頰都被薰出淺粉。
他道:“沈君他們可回來了?”
屬官道:“還未收到消息。”
但應該不會出什麼事。
前去赴宴的都是衆人中的佼佼者,集結幾人之力,想突圍出來應該沒什麼難度。臨時營地兵馬在幾段時間內集結列陣, 各處升起一面面文氣城牆,攔截敵方箭矢。
若文氣城牆被破, 則有兵卒以各自軍陣爲單位,凝聚士氣以應敵,又有各色武氣碰撞轟炸,激起無數強勁翻滾的氣浪,距離最近的建築屋檐都被掀上天。
康時以及其他三家隨軍文士早已經嚴陣以待,言靈【星羅棋佈】蓄勢待發,四家都保持進可攻、退可守的陣型。看似四家都是不相容的個體,實則守望相助。
敵我雙方互相狂射點燃的箭矢。
見沒什麼進展,只得改變策略。
“肚子裡醞釀什麼壞水?”
共叔武不敢離大軍太遙遠,生怕敵人來一個聲東擊西,他來不及回援。簡單跟幾名實力不強的武膽武者交鋒幾回合,拿了仨人頭,剩下兩個抓着機會拍馬跑了。
他率領的數百武氣兵卒跟敵軍伏兵一番混戰,對方同樣拋下屍體往回跑。不止他這邊, 其他戰場皆是如此。但要說敵人就這麼被他們打退了,倒也沒有。
人家只是退至百丈開外。
不多時——
鮮于堅等人感覺腳下震顫越發清晰,不遠處似有萬馬奔騰,朝着他們靠近。定睛看去, 好傢伙,哪裡是什麼馬,分明是屁股冒着橘紅火光,尾巴冒火的牛!
不是一隻牛!
這他大爺是一羣烏泱泱的牛!
一頭牛哀叫是淒厲,無數頭牛則是瘮人。羣牛癲狂,牛背之上還俯着手持長矛的武氣兵卒。牛身後似乎還拖着什麼玩意兒,康時不假思索,長袖一揮。
隨着文氣傾瀉而出,數面幾十丈長、十幾丈高,丈餘寬的文氣城牆擋在他們的必經之路,其他三家文士也緊跟着出手。鮮于堅等武將召回武氣兵卒:“土崩瓦解!”
武膽武者使用這道言靈,效果大同小異,皆是武氣爲刃劈開戰壕溝壑。
褚曜那種偏門的效果——
這會兒也不起作用。
康時神色凝重,看着火速拉近距離的牛羣喃喃:“這牛不止千頭了吧?”
牛,特別是耕牛,何其珍貴?
不向官署部門報備就宰殺是要判刑蹲大牢的,這些賊寇要是有這麼多活牛糟蹋,也不至於落草爲寇了。康時一眼便看出這玩意兒其實是“火牛陣”, 需融合文武之氣。
以“千牛”爲一陣。
武氣兵卒可以火牛爲坐騎, 一同衝殺至敵軍。這種“牛”性情暴戾, 衝擊力驚人,牛角捆縛兵刃,牛尾縛葦灌油。只需一聲號令,便可點燃激發火牛陣。
牛背之上又有武氣兵卒手持長矛。
殺傷力更上一層樓。
大軍只需在火牛陣後邊兒衝殺,基本能立於不敗之地。之所以說是基本,那是因爲再強的戰術軍陣也是可以用暴力強行破開的,或者碰到了天克的戰術軍陣。
頃刻間。
千餘“火牛”一小部分跌入戰壕溝壑之中,後邊兒的瞧也不瞧,踩着同伴的“屍體”繼續向前衝鋒。整個速度並未減緩。直至碰見數道文氣城牆,率先抵達的才被阻攔下來。但文氣城牆承受的衝擊力度是有上限的,再加上這些“火牛”在人爲操控下,精準撞擊特定的幾個方位,以點破面,碰撞的瞬間自爆炸開。
如此一番操作。
第一面城牆沒多會兒就失守了。
情勢更加危急的是——
一道流光從敵人陣營射來。
其目標正是文氣城牆。
爆鳴聲劃破天際。只聽極其輕微的碎裂聲響起,碎裂紋路以箭鏃尖端爲中心向四面八方裂開,第二道文氣城牆失守。文氣城牆僅有四道,第三道和第四道的施展者功力沒康時深厚,要不了幾個呼吸也會步上後塵。
“呵,就這?”
康時冷嘲一聲。
也顧不上這是在魯下郡治所了。
若是顧慮這個就畏手畏腳,己方萬餘兵馬遲早會被拖死此處,那可真是丟人丟大了!康時都不敢想消息傳回去,他那個冤種“表弟”會怎麼嘲笑自己——
死因,太弱!
電光石火間。
康時以傳音秘技向三家文士發出了聯合出招的邀請——倒不是他不能獨立完成接下來的軍陣戰術,而是這一晚接連兩戰,消耗有些大,擔心有個萬一。
爲了穩妥,也爲了給敵方一個深刻難忘的教訓,這次只能成功不能失敗。
三家文士倒也沒意見。
誰讓四家就來了一個沈棠?沈郡守還是此行活動發起人——在各自老大不在的時候,自然優先使用河尹這邊的作戰策略。即便出了問題,問責也問不到他們頭上。
“好!”
“行!”
“但憑差遣!”
其實也不復雜,他們只需要將文氣借給康時的【星羅棋佈】就行。
布什麼陣,那就是康時的事兒了。
只見文氣棋盤縱橫十九道,共二百八十七方位——江海河流幻影由虛轉實,波濤浪涌之下,拔地而起二百八十七道百丈高、十丈粗的森冷水柱,聲勢浩大!
康時的聲音傳入每一個兵卒耳中。
“且請諸君,助吾一臂之力!”
萬餘兵卒齊聲高喝!
文氣武氣乃至兵卒士氣,皆匯聚水流之上,狂濤駭浪,天幕之下隱約有風雷相伴。鮮于堅初時並未認出來,但很快一個熟悉詞彙便竄了出來——【水淹七軍】!
鮮于堅:“……”
他突然有些不確定了。
自家這個草臺班子,人才濟濟啊。
前有殺人如麻、出手狠辣、上了戰場比武膽武者還狂野的褚曜先生;後有看似作戰風格中規中矩,性情寬和好說話的……啊不,上來就水淹的人,哪裡寬和了?
這樣陣容,是一個草臺班子有的?
谷鍇
鮮于堅又一次懷疑師門的教學。
事實證明,康時的確“性情寬和”。
此陣威力已經是剋制後的結果。
若全力而爲,匯聚萬軍之勢、諸多文心文士和武膽武者的文氣武氣,【水淹七軍】甚至能淹了整個治所城池,讓城中萬千庶民喪命。而此時只是衝擊千餘火牛,熄滅它們的火,沖垮它們的陣型,阻礙它們的前進……以及,它們和它們身後敵軍。
第四道文氣城牆失守,也是【水淹七軍】成型之時,水柱化龍,二百八十七條戰意高亢的水龍伴隨着滔天浪涌,自半空傾瀉而下,目標正是癲狂發瘋的火牛陣!
浪涌轟鳴!
火牛連同牛背上的武氣兵卒被水流衝擊捲走,它們的慘叫聲被轟隆水聲輕易覆蓋。僅數十火牛衝得快,揮刀殺至,被嚴陣以待的精兵強將攔下,廝殺成一團。
現在,壓力給到了敵軍這邊。
正所謂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但面對這種聲勢的【水淹七軍】,單純的“土掩”根本來不及。武膽武者可以用武氣護體,文心文士也有同樣的手段,但擁有文氣武氣逼近是少部分,流民草寇之中,絕大部分仍是普通人。他們唯一有的只是心中那一股微弱“士氣”。
若能匯聚,同樣也是不弱的力量。
但面對近在咫尺的驚濤巨浪,早已嚇破膽,只知道轉身逃跑,哪裡還有跟在大帥等人身後搖旗吶喊的鎮定?不少人就在這時被絆倒,口中剛發出慘叫已被踩死。
一部分流民草寇被水浪衝沒。
但更多人則被憑空幻化數百船隻托起,他們後怕地扒着書船身,生怕自己被水浪一拍就下去了。整個過程僅持續六七個呼吸,水位已經降到小腿處。
姜勝這才急匆匆趕來。
見狀,將船隻化爲文氣收回,若不是臉色煞白,還真以爲他舉重若輕呢。
“情況如何?”姜勝前腳趕到,沈棠幾人後腳抵達。她大老遠就看到奔騰連成一片的“火海”,一顆心剛要高高懸吊起來,下一息又看到水浪滔天,雙方打得激烈。
哪怕場合不對,她還是想吐槽。
果然只能用魔法打敗魔法!
“無事,傷亡不大。”
具體來說,目前只有百餘人受傷。
還是臨時營地被偷襲時沒來得及撤離,中了流矢,所幸都不是什麼要害。
小命應該能保住。
看到從天而降的“援軍”,康時跟着長鬆了口氣——自家主公再不來,他爲保周全,可能還要再來一次,再率兵突圍——敵軍那位文心文士明顯不是善茬。
多半也是個有文宮的文心文士。
再加上剛剛那個一出手便是數百船隻的傢伙,二人若聯手,棘手得很!
“那就好。”沈棠看着逐漸化作天地之氣散去的水流,道:“可惜了——”
褚曜問:“什麼可惜?”
“此時若能引動雷電——”沈棠指了指敵軍方向,“絕對能將他們全部電熟了!”
水能導電。
只是她不知道,這種本質由“氣”凝聚而成的“水”,是否具備導電的能力。
褚曜並沒有答話,而是若有所思。
此處戰場一片狼藉,敵軍氣勢低迷,早已經亂作一團,不趁此機會痛打落水狗,那還等什麼時候?剛平息沒一會兒的戰場,再度熱鬧起來,喊殺震天。
流民賊寇首領雖有意再戰,但見此情形也只能嚥下肚子裡的火焰,在帳下人馬的勸說和護衛下撤離。同時留下萬餘庶民和五百餘悍勇不畏死的傀儡斷後。
自己則一馬當先,逃得飛快。
天色矇矇亮,聲音漸低。
沈棠命人看守一衆俘虜,帶人回去找尋魯郡守——雖說她在肚子裡將不靠譜的魯郡守罵了百八十回,但想到人家亡羊補牢,毅然決然斷後,她還是忍下來了。
此處戰場之激烈不亞於另一頭。
隨處可見斷肢殘骸,碎瓦頹垣。
百餘兵卒到處蒐羅可能存在的生機——爲了找魯郡守,也爲了給還沒死透的敵人補一刀——就在沈棠懷疑魯郡守只剩碎塊的時候,小卒欣喜大喊:“找到了!”
人還活着?
這可真是意外之喜!
沈棠步履匆忙,踏着血窪趕過去。
魯郡守此時正頹廢坐在一處斷壁之下,見到此人之前,沈棠還以爲魯郡守只是重傷,仍有救治的希望,但看到這人,心涼半截。
對方被砍去了左臂,右腿。
緊握殘缺武器的右手也只剩三根手指,面頰滿是血污,一隻碎裂污濁的眼球掛在眼眶之外,整個人就坐在那兒,安安靜靜仿若一具死屍。只是,周遭全是比他更慘的屍體。
他的耳朵似乎也出了問題……
反應極其遲鈍。
沈棠揣着沉重心情,腳步輕緩靠近。
距離魯郡守僅有三步之遙的時候,他側了側頭,似乎想用左耳細聽什麼。
半晌,不太確定地道:“沈、沈君……”
聲音虛弱且沙啞。
帶着彌留之際的渾濁。
沈棠道:“是我。”
“賊寇……”
他隱約記得那處戰場陣勢極大。
沈棠回答道:“他們逃了……”
她刻意提高聲音,又擔心魯郡守聽不到,而事實是,他聽到了,還費勁兒地扯了扯嘴角,笑了出來。 只是笑過之後便是更大的痛苦。但他已經快死了,也不在意這點。
現在還未死,不過是殘留的絲絲武氣護着心脈,當它們完全散去便是他魂歸之時。察覺沈棠試圖給他輸送文氣,他道:“沈君……不用爲我……浪費……此前種、種,還請……”
沈棠道:“我知道。”
她不贊同魯郡守的坑盟友做法。
但也瞭解他的苦衷。
想來,城牆那會兒的陰陽怪氣都是他的暗示,希望沈棠儘快帶兵離開。
“……城重……庶民……”
沈棠知道他想問什麼。
“除了家當被水淹了,房子被震塌了一部分,並未太大傷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