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嚓——
一聲輕微脆響。
章賀身邊的文心文士吐出一大口血。
幻境應聲破碎,烽煙瀰漫的戰場被滿地狼藉的荒野取代。章賀從幻境脫離瞬間,目眥欲裂,氣得胸口起伏不定。因爲他看到的第一眼就是一顆熟悉頭顱被鐮刀割下。
後者還未合上的眼睛寫滿不捨。
彷彿在說——
【主公,快跑!】
失去頭顱的文士屍體以面對大地的姿勢,被沈棠踩在腳下。後者右手握着一人多高的巨型鐮刀!她就是用這把鐮刀以斬首的方式將文士頭顱割下來!神情滿是漠然。
恰逢此時——
燥熱夜風帶來更濃郁的血腥氣。
它們爭先恐後鑽入章賀鼻腔,引起一股生理性的喉頭痙攣。在他的腳邊,橫七豎八躺着一具具失去生機的屍體。從屍體旁遺留的鬥爭痕跡來看,他們死得非常突兀。
章賀能從【一葉障目】掙脫,全靠那文士燃燒文心,否則章賀只有死的一刻才知道自己從頭到尾不曾逃出生天。他蹲身捧起那顆頭顱,用袖子將對方臉上血痕擦拭。
做完這些,又在文士臉上一拂。
章賀喉間溢出哂笑。
“沈幼梨,你贏了。”
他不是不想逃跑,但他更清楚自己跑不了——曠野狂奔的野兔,如何躲得開盯準它的鷹隼?雖有蹬鷹之心,卻無蹬鷹之力。與其掙扎着被看笑話,倒不如坦然接受。
沈棠目光仍是平靜無波,不悲不喜。
章賀垂首看着懷中合上眼的頭顱,掃視滿地屍體,心下淒涼又痛苦,一張麪皮不自然地抽搐:“不過,你以爲自己就是最後的贏家?你!不!是!要不了多久就會步上吾等後塵……哈哈哈哈,咱們可都是一個盆裡的蠱蟲,即便爭出一個蠱王也不過是旁人手中的工具。沈君,沈幼梨,你也如此。”
沈棠冷眼看着語無倫次、說話顛三倒四的章永慶,淡聲道:“你這話是何意?”
章賀口中的“旁人”是什麼鬼?
“沈君也會好奇?”章賀將頭顱小心放了下來——若是閉上眼睛不看二人此刻模樣,光聽他們談話,還以爲尋常聊天——他彎腰拾起不知誰的佩劍,踉蹌起身,擡眼看着似無知覺的沈棠,心頭升起一股惡意。
“意思就是,你越接近成功就會跌得越慘。你我不過是互相廝殺的蠱蟲,誰又比誰得意?黃烈也一樣!”他擡手將長劍橫在脖頸位置,癲狂笑道,“有些真相,沈君怕是至死都要被矇在鼓裡。章某雖短命,今日註定橫死於此,但至少能當個明白鬼。”
說罷,章賀長劍用力往脖頸一劃。
隨着鮮血飛濺,他也無力支撐自己的身體,雙腿一軟跪倒在地。自刎不是一種輕鬆的死法,特別是章賀這樣的人。在死亡真正來臨之前,還要忍受極爲痛苦的窒息。
沈棠上前看了兩眼。
對上章賀那雙不算大的黑亮眼睛,眼底帶着絲絲懇求——不是懇求沈棠救他,而是懇求沈棠幫他,給他一個痛快。他的脣瓣猶如上岸的魚,無聲嚅囁,吐不出一個字。
沈棠善心大發,幫他一把。
“這傢伙居然沒有帶着國璽?”
沈棠收了章賀的首級,擡手在他身上摸了個遍,並未摸到國璽的存在,倒是在他懷中摸到一份顏色發黑的牛皮。牛皮放在接近心口的位置,好奇心促使沈棠將其打開。這玩意兒沒什麼危險,裡面只有一張絹布。
她將絹布抖着打開。
藉着月光,清晰看到一枚用墨汁繪就的圖案,外邊是一圈細窄的圓,圓內部有三個一模一樣的扇形,乍一看像是三葉草。整張絹布除了這圖案,還有一個奇怪地址。
“這是哪家的族紋?”
誰家族紋用這樣晦氣的圖案啊?
沈棠將絹布收了起來,提着章賀首級往朝黎關趕,黃烈率兵圍攻,也不知道魏壽等人能支撐多久。至於公西仇,沈棠讓青鳥傳了一份信給他,讓他儘快突圍來會合。
——
“看到主公和二公子了!”
吳賢心腹武將率兵來馳援。
終於在朝黎關山脈山腳附近碰上了渾身狼狽的吳賢父子,心腹武將下馬相迎,激動地眼眶泛紅:“主公,末將救駕來遲。”
藉着不算明亮的月光,吳賢看清來人的身份,緊繃的心絃終於鬆了下來,一股逃出生天的慶幸油然而生。他忍着傷痛,吃力扶起那名武將:“你帶了多少兵馬過來?”
武將如實回答。
他以爲吳賢是擔心兵馬不夠,當即拍着胸脯下軍令狀:“兵馬不多,但末將誓死保護主公安全!斷不會讓主公和二公子再入險境!主公,二公子,還請快快上馬。”
吳賢道:“你率兵去山上。”
他現在還惦記着沈棠。
章賀帶來太多精銳,吳賢還不知道里面有多少重盾力士,擔心沈棠會陰溝翻船。即便公西仇後來去支援,他作爲盟友也該做做樣子,表示自己態度,免得留下話柄。
心腹武將看看山脈方向,又看看吳賢。
吳賢道:“我沒事,你照做就是。”
心腹武將當即抱拳領命:“唯!”
此番出來救援的武將不在少數,即便沒有他坐鎮,主公也不會有危險。安全之後,吳賢看着沉默的二兒子,梳理此番損失,不由得潸然淚下,懊悔情緒溢滿心頭。
“阿父,是兒子的錯!”
二公子終於回過神。
他撲通一聲就直直跪在處理傷口的吳賢身前,不待衆人反應,重重磕頭。咚咚兩下就磕得滿頭血,嚇得左右急忙上前攙扶。
“二公子這是作甚啊?”
吳賢作爲父親卻沒有發話的意思。
二公子淚流滿面道:“此番都是兒子的錯,若不是兒子執意要進山狩獵,也不會害得阿父失去這麼多左膀右臂,全是兒子不懂事害人。阿父,求您懲罰兒子吧……”
他的傷勢是衆人之中最輕的。
此刻鬧起來,兩個大漢都壓不住。
二公子又是咚咚兩下,一聲聲悶響和額頭不斷淌出的鮮血,看得衆人心疼不已。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二公子如此不愛惜,可有想過主公會心疼?”一名武將見二公子有一頭磕死的架勢,急忙上前阻攔,先將二公子束縛住了,再跟吳賢求情,“主公,此事事出突然,全賴敵人狡詐陰狠,如何怪得了二公子?還請主公勸他一勸!”
“是啊,千萬別磕出個好歹。”
一個個武將上前求情。
二公子聽着他們的寬慰,痛哭流涕,口中仍是自棄自厭,他父親仍無原諒的意思。二公子心一橫,橫衝上前,突然奪下一人佩刀。刷得拔出準備自戕,以死謝罪。
別看他的實力在一衆老前輩面前不夠看,但爆發出來的敏捷卻讓衆人都措手不及。成功奪下那把刀的時候,二公子脖頸上已留下一道血痕。皮開肉綻,鮮血淙淙。
好傢伙——
這要是慢一點,人命都沒了!
吳賢擡手拍碎身側大石,石頭碎裂的巨響嚇得衆人不敢吱聲,要死要活的二公子也攝於父親殺人眼神,嚇得變成鵪鶉。吳賢看着亂糟糟的一幕,上前給了兒子一巴掌。
這麼做仍不解恨,還踹了一腳。
“你尋死覓活做給誰看?”
“你這條命是多少人用命保下來的?”
“不想着發憤圖強,給他們報仇,反而在這裡吵吵嚷嚷。倘若他們知道自己救下你這麼個懦夫,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混賬,你還是不是我吳昭德的兒子?是不是!”
說着,吳賢自己反而崩潰落淚。
抱着兒子大哭不止。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這次陣亡的人,絕大部分都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灌注無數心血。雙方相處多年,感情也深,今晚折損了乾淨。吳賢不傷心不難過是不可能的,只是他不能表現出來,只能壓抑着情感。倒是他這個兒子心性純善,讓他千瘡百孔的心得到了些許寬慰。
在外人眼中,吳賢是後怕折損兒子,所以大哭,殊不知他是爲左膀右臂而哭。
積壓已久的負面情緒終於找到宣泄口。
吳賢擦了擦眼淚,恢復冷靜。
剛包紮好傷口,一封急報傳來。
“報——”
五官被菸灰燎黑的傳信兵騎着戰馬疾馳而來,吳賢看到這幕,心臟下意識咯噔。
他道:“何事?”
傳信兵身上除了菸灰還有血污,幾個大的傷口還在往外淌血。不難看出,他是經歷一番血戰纔將急報傳到這裡的。傳信兵氣喘吁吁地道:“……主公,大營遭襲!”
吳賢抓緊膝蓋上的衣物。
黑着臉問:“敵人多少?”
若是兵馬不多,大營尚能應付。但傳信兵給出的數字卻讓他如墜冰窖,心下哇涼哇涼,他紅着眼掃過保護在他身邊的衆人。這些人都在這,營寨還能擋住那麼多人?
敵兵起初僅有萬人,但隨着營寨守備被攻破,援軍源源不斷抵達,截至傳信兵冒死突圍,數量已增至三萬人。說是三萬人,其中很大部分都是抄着鋤頭木棍的流民。
別看他們單個無甚殺傷性,但聚在一起的蝗蟲多了,也能造成令人瞠目的損失。
“噗——”
衆目睽睽之下,吳賢噴出一口鮮血。他本就受了重傷,只是強撐着用武氣壓下,但傳信兵帶回來的消息實在太大了,讓他心緒大起大落。內傷反撲,這才當衆噴血!
吳賢倒下之前被人攙扶住,他赤紅着眼睛,用最大力氣吐出兩個字:“回援!”
用最快速度回營支援。
吳賢營寨。
伸手不見五指的漫天大霧將其籠罩。
視覺受阻,看不到東西,可聽覺仍能聽到此地此起彼伏的喊殺聲、慘叫聲,時不時有狂風吹卷、氣浪翻涌。若是尋常的霧氣,早就被清理了個乾淨,可這個大霧古怪。
剛被吹散又有新的涌來。
源源不斷,甚爲詭異。
尋常人置身其中早就手忙腳亂,吳賢帳下兵卒反而安心,因爲他們清楚這是軍師秦禮出手了。他的文士之道天生就爲戰場而生,幾年來率領他們打了不知多少勝仗!
果不其然,隨着秦禮的文士之道鋪陳開來,原先被夜襲打得節節敗退的吳賢大營很快穩住陣腳,傷亡逐漸減少。他們循着秦禮的指令移動會合,五人爲一單位結陣。
攻守兼備,總算不是待宰羔羊。
只是敵人那邊也有文心文士,後者似乎找到秦禮的弱點,二者相鬥,伸手不見五指的濃霧有短暫的消失。但很快,濃霧又捲土重來。兵卒不知發生何事,秦禮也疑惑。
他用手指擦去嘴角的血。
喃喃道:“這就撤了?”
外人或許會誤會是秦禮或者其他人勝了敵方文士,但秦禮本人卻很清楚,對方是主動收手的,收手還非常突兀。不過,不管對方打什麼算盤,總歸對己方有些好處。
秦禮收回心思,專心指揮戰場。
“不知朝黎關那邊如何了……”
吳賢狩獵遭遇伏擊,緊跟着大營被敵人偷襲,前後腳發生的事情,要說沒有預謀也沒人信。下這麼大一盤棋,目標不可能只是吳昭德一方勢力,最終目的還是朝黎關。
用腳想也知道朝黎關肯定被重兵圍攻。
“沈君,只盼着這關能平安度過啊……”秦禮心中喃喃。他們現在也是自身難保,根本沒多餘精力馳援朝黎關。但他也清楚,此戰若能贏,黃烈之流離赴死不遠了。
除了祝禱,別無他法。
對於普通庶民而言,這是極其尋常的一夜,但對於西北大陸而言,註定是改變數百年戰亂的重要轉折點。魏壽和褚傑聯手迎上敵人,他們身後,褚無晦眸色平靜地看向城下逼近的大軍,眉頭深鎖,似有遲疑。
寧燕收斂殺氣:“有問題?”
“黃希光似乎不在中軍。”
寧燕一驚:“不在?”
這顯然是不可能的。
看城下敵兵規模,絕對是傾巢而出了,黃烈作爲勢力首領怎麼可能不在場坐鎮?
褚曜道:“沒感應到國璽。”
因爲主公也是重要戰力,整天帶着國璽衝殺敵陣不太安全,於是將國璽託孤給褚曜保管。作爲國璽的臨時持有者,他沒感覺到城下有另一枚國璽的存在,這不對勁。
黃烈怎麼可能不來?
或者說,他來了,國璽又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