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將軍這話從何說起?”
林風開口喊破年輕武者的真實身份。
她擡手按着佩劍劍柄,視線從石板血跡轉到晁廉臉上,與這家護衛對峙的士兵聽到聲音,猶如潮水般從中分開。林風四人緩步上前,年輕武者望向林風的視線帶着迷茫。
跟着收起了武器:“林女君?”
林風上前拱手一禮,晁廉忙回禮,她脣角噙着淺笑道:“多謝晁將軍方纔手下留情,否則今日局面就不太好收拾了。”
晁廉面露拘謹:“不敢不敢。”
他跟六哥和十三分別之後就踏上回來的路,這期間西北大陸局勢變化極大,沒想到沈君和吳昭德笑到了最後。黃烈兵敗身死,即便晁廉想報仇也沒了對象。晁廉心中掛念着大哥親眷安危,途徑林四叔家鄉。他想着只是送個信也耽誤不了,於是先來送信。
他來的時候還是半夜,林宅主人卻意外還未入睡,眉宇間充斥着愁色。晁廉登門解釋身份、表明來意,說了些林四叔的近況。林宅主人情緒激動,懇求晁廉再等等,自己寫一封家書給漂泊在外的林四叔。這個請求合情合理,晁廉自然沒拒絕,淺笑答應。
結果——
家書前腳到手,後腳有人來犯。
晁廉本想下重手,意外得知這夥人打着沈君帳下旗號,裝得有模有樣,他出於謹慎便手下留情。只是將人打傷,並未將人打死。林宅護衛不行,被來犯敵人包圍了。
他正思索着如何應對局面,有人喊破他的身份,晁廉循聲看去,總算認出林風。
晁廉跟林風有幾面之緣,二人不熟。
與其說他是認出林風,倒不如說認出她腰間獨特的文心花押。林風出面,側面作證這夥兵馬就是沈棠帳下。這就讓晁廉爲難了:“可否冒昧一問,林女君此番來意?”
林風用最溫和的口吻說出最讓人心驚膽戰的話:“吾主收到準確消息,林氏與一衆世傢俬下商議,欲對主公不利。不過,主公性情寬和仁慈,她也不願意大開殺戒、血流成河,便命令吾等上門勸說。若是林氏誠心改過,這事兒略施小懲,便算揭過去了。”
晁廉感慨道:“沈君還是這般仁慈,只是人善被人欺,有時候也需要雷霆手腕。”
他不禁想到了自家大哥。
若大哥能狠心些,或許另有生機。跟屠龍局那些黑心肝的相比,他太單純仁善。
如今大哥已逝,沈君是僅剩的溫柔了。
晁廉的話激怒一側的持杖老者。
後者投來宛若見鬼的眼神。
他嚴肅道:“沈幼梨倒行逆施、貪婪無度,幾次三番向世家大族勒索,衆人無不憤慨憎惡。怎麼到了你這小兒口中反倒成吾等不是?率兵登門,不就是打着滅門心思?”
林風眼神複雜地落向持杖老者。
口氣溫和了些:“林老先生這話不對,若是不率兵登門而是單槍匹馬過來,誰知道林宅暗處沒有刀斧手等候?林氏幾代人積累下來的清名不容易,林老先生還是不要隨意蹚這一趟渾水。聽聞,府上青壯在幾年前凌州大難都搬走了?您一把年紀,安安心心頤養天年不好?您那些學生,他們口中的話能有幾句真?莫要被有心人騙了當椽子!”
眼前這位持杖老者雖無法修煉,但才學極高,也曾是辛國學宮講學的名士。之後因爲王庭內亂,看不慣鄭喬亂政,告老回鄉。附近世家慕其名聲,紛紛攜重禮登門拜師。他也閒不下來,便收了看得順眼的學生。之後林氏南下避禍,林氏族人分批轉移。
卻不想,他居然還沒走。
持杖老者憤怒地敲地,怒氣都要灌滿鬍鬚:“小子,挑撥離間的話老夫不想聽。你的威脅也嚇不到老夫!即便林氏上下只有我這一個老頭子,也絕對不會屈服折腰!”
跟着又道:“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空氣中火藥味陡然濃重起來。
晁廉面色爲難地求情:“林女君,林氏護院連一個武膽武者都沒。府上要人沒人,要錢沒錢。僅有的幾個族人也都是上了年紀的老人,走路都困難了,更別說參與謀反。這中間定然有誤會,或許真是受奸人矇蔽。懇請暫緩動手,待此事查清楚了再說?”
他這會兒立場很尷尬。
林四叔是救命恩人,自己幫着他送家書,然後扭頭告訴他,他爺爺沒了?這事兒晁廉不能坐視不管。只是他管了,又可能將大哥親眷牽扯進來,平白無故地連累他們。
一時間,晁廉兩面爲難。
他想要拖延時間,但持杖老者不領情。
張口就挑釁林風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陰陽怪氣道:“……老夫見你小子佩劍不錯,若能死於這把劍下,也不算枉活。”
林風:“……”
虞紫以爲林風是尊老愛幼纔給對方面子,只是沒想到這老頭子脾氣又臭又硬,辜負了一番好意。她哼道:“你想請死?這有什麼難的!令德的劍最近不方便出鞘,但我的劍百無禁忌。你想借的話,我不會吝嗇。怕只怕老先生沒這份膽量,只是倚老賣老!”
持杖老者被激怒,當即將柺杖一丟,攤開手:“老夫不受你這豎子羞辱!劍來!”
虞紫還真將劍拔出來要扔過去。
奈何林風動作比她快。
閃電般探出手將出鞘一半的劍推回去。
虞紫不解詫異:“令德?”
“林氏當代家主不在,便沒有真正的話事人,那我便腆顏替他們做決定。”林風的發言將兩方都震撼了,持杖老者沒想到沈棠的人臉皮厚到這種境界,手指哆嗦不停。
持杖老者年紀不小,林風真怕將他氣出個好歹,在無數雙眼睛注視下,張口喊道:“曾祖年事已高,還是少動怒爲妙。”
持杖老者:“……”
虞紫:“……”
嚴陣以待的楊英和魯繼:“……”
他們突然想起來林風她姓林啊。
莫非跟林氏的林是一家子???
突如其來的騷,險些將老者腰都閃了,他憤怒不減:“你是何人?老夫見過亂認爹的,倒是沒見過給自己爹亂認爹和祖父的。林氏小門小戶,塞不下你這尊大佛,哼!”
林風無奈:“曾祖,我是姣姣。”
持杖老者原地呆愣住了,因爲“姣姣”這個小名兒他已經有數年不曾聽人提及。驟然再聽到,他好一會兒纔想起來“姣姣”的臉。印象中,那孩子生得很精緻有福氣。
性格有些頑皮,還喜歡聽話本。
隨着孫輩開枝散葉,林氏一門人丁興盛。他是家中輩分最大的老人,晚輩都怕小孩兒衝撞他,一到他跟前都很拘謹。唯獨有一個孩子是例外,那個孩子就是他的“姣姣”。她也是所有孩子中,最像他那個早夭長女的,甚至連臉上的肉肉都那麼相似。
他覺得這個孩子跟自己很投緣。
只是,他的“姣姣”跟他薄命的長女一般,全都夭折了。南下避禍的林氏族人沒接到“姣姣”一行人,一番打聽才知中途家丁背叛,一衆女眷包括他行四的孫子都死了。
他們甚至不知道屍體被丟棄在哪裡。
消息傳回來,持杖老者沉寂許久。
直到數個時辰前,年輕人晁廉帶回來消息,他的孫子還活着,意外被一對師徒從河中救起。這個消息多少讓他有些安慰,他還問了遇難地點,準備派人去那邊查一查。
他也知道沈棠不好惹,便提前做了準備,給老四寫家書,安排人手南下傳信……只是還未處理完,沈棠帳下爪牙率兵打進來。他知道,今日是他的死期,結果——
眼前個子高挑的人,自稱是“姣姣”。
持杖老者默默看着林風的臉,試圖從這張已經張開的臉上找出“姣姣”曾經的圓潤弧度。林風知道他眼神不好,緩步上前湊近:“曾祖,我真是姣姣,您當年取名的時候說我是林氏最皎潔的月牙,您還記得嗎?”
持杖老者擡起蒼老但並不粗糙的手,輕輕觸碰林風的臉頰,好半晌纔將如今這張臉跟當年的女童對上號。他不敢置信地上下打量:“姣姣……你真是姣姣?孩子,孩子你都長這麼大了?你、你是怎麼活下來的?”
“曾祖,此事說來話長,待事情解決了,姣姣就一五一十跟您說清楚,好不好?”
這裡也不是敘舊的地方。
她也沒有心大到無視在場衆人。
林風不說還好,一說,持杖老者突然想起來林風是沈棠的人,一張老臉微微抽搐。他想起來自家姣姣是個女孩兒,眼前林風腰間卻佩戴着一枚文心花押,腦子又卡了。
正要說什麼,曾經只會蹦蹦跳跳跑到他跟前討賞的女童,此刻卻神情堅毅地壓下他準備擡起的手,用從容不迫的堅定口吻道:“曾祖年邁,林氏上下暫時沒有家主做主,按照林氏一族規定,我就可以做這個主!”
持杖老者驀地睜大眼睛:“姣姣!”
林風含笑道:“曾祖,主公賜孫兒大名林風,恩師取字令德。父親他們不在,孫兒便要扛起林氏門楣,您說——是不是?曾祖憐愛晚輩,定不想讓姣姣背上弒親之名?”
持杖老者麪皮抽搐弧度變大。
他反握着林風的手腕,很是用力。
但,這點力道對於文心文士而言不算什麼,林風面上笑容未改,只是微垂着眉眼,直視來自族中長輩的怒視。持杖老者年邁,脊背也不似當年筆挺,林風身形高挑,比他還要高了大半個頭。氣勢更是壓過對方。
良久,持杖老者鬆開了力道。
嘆氣道:“隨你吧。”
林風笑着轉身:“事情解決了。”
林宅積蓄實在沒多少,絕大部分都轉移了。無法轉移的田產,一部分變賣給其他家族,只剩一小部分留下。待局勢穩定,林氏還能有個退路。持杖老者黑着臉坐在主位。
另一名年紀差不多的老人笑呵呵看着:“大哥生什麼氣?姣姣還活着不是好事?”
持杖老者瞥了一眼低頭看着賬目,準備從庫房掏錢給沈棠破財消災的曾孫女,心口憋着什麼,嘀咕道:“女大不中留,不中留!她連老夫都威脅上,老夫要是不答應,她是不是也準備弒親?氣死了,氣死了!”
老人不理鬧脾氣的大哥,慢騰騰挪到林風身邊,伸脖子看了一眼賬目:“姣姣啊,府上沒什麼積蓄,至多勻出五千。離你家主公劃的線,還遠着呢,只能得個末席。”
林風道:“那就拿出五千。”
反正打榜最後三名就夷三族是假的。
徵辟也沒徵辟到林氏頭上,按說此事跟林氏無關,此次牽扯進來純粹是被人坑的。
老人咋舌:“還真是一點兒不心疼。”
五千兩白銀對當年的林氏而言,自然不是大錢,但對現在只有幾個老傢伙的林宅,這就是棺材本了。林風張口全部捐出去,也不擔心他們幾個老傢伙死了沒地方埋葬。
“五千兩買您老幾個性命,不需要心疼。逆謀罪名,擱在其他時候都是個死罪。”
主公是真的會玩三族消消樂的。
“姣姣,你真認爲她值得追隨?她對世家並不友好,日後不知是何光景。”見過敲竹槓的,但沒見過將“要錢”倆字寫臉上的。
“主公一向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言外之意,世家自己先犯賤的。
林風平靜問出一個重要問題:“林氏人手太少,你們所知消息也不知經了幾手,怎麼就保證沒被人矇蔽當出頭鳥?孫兒謹記族中訓誡不喜張揚,但從未隱瞞出身來歷,如何保證他們沒有拿這個做文章借刀殺人?”
當然,這個只是她毫無根據的猜測。
林風再沒隱瞞,也沒人將她跟林氏不起眼的孩子聯繫起來,但她就是要勾起眼前兩個老狐狸的猜忌。跟着又下重藥:“孫兒有幸凝聚二品上中文心。有我在,林氏能安穩幾十年。當年族人逃難匆忙,當地這些人,他們真的願意看林氏又殺回來?未必吧?”
老哥倆瞬間安靜了。
表情,很難看。
“倘若今日來的不是我,而是其他同僚,以曾祖的脾氣,林氏上下必然要被血洗。孫兒是恨呢,還是不恨呢?主公還能毫無芥蒂重用孫兒嗎?還請曾祖思量,此等毒計,真要被得逞了,究竟是何人更得意?”林風將賬目遞給老管家,讓他去私庫取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