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輪考察的就是選手們的特效化妝功底,而在所有特效技術中,老年妝屬於非常基礎、很入門的東西。
比賽本身就是一個炫技的過程,選手們就是要在儘可能侷限的時間裡表現出儘可能炫酷的技術,最好把會的東西都注入到造型設計裡,沒有人會做老年妝這麼不着調的造型。
這就好比一場廚藝大賽,別人都在煲佛跳牆,江曉媛非要拿柴雞蛋炒一碗隔夜飯一樣。
她甚至連模特都沒用。
主持人現在看見江曉媛就覺得頭皮發麻,硬着頭皮迎上去問:“請問十二號選手,你的作品主題是誰呢?”
江曉媛:“我。”
主持人:“……你的意思是,你化妝成了你自己。”
江曉媛指着掛着“模特”頭銜的穿衣鏡,解釋說:“我想穿越時空見一面說幾句話的人,就是幾十年後的我自己。”
主持人:“……”
主持人在原地暢想了一下未來,下定決心要改行去主持益智節目,再也不跟這幫所謂“藝術選手”一起玩耍了,搞個數學競賽、智力競賽什麼的多方便,大家全都低頭算數、擡頭搶答,永遠不會把可憐的主持人撂倒在臺上。
但是事已至此,也不可能放任臺上冷場下去,主持人乾笑了一聲:“……那還真是挺有創意啊,那麼請問十二號選手,你打算和年老的自己交流什麼呢?問未來彩票號碼?未來房價、股市走勢?還是想問問自己什麼時候能發達?”
江曉媛用看弱智的眼神看了她一眼:“人是不能提前預知未來的,不然破壞了因果規則,未來會面目全非的,蝴蝶效應和平行空間理論你沒聽說過嗎?”
主持人:“……呵呵,十二號選手真是興趣廣泛,考慮周全。”
江曉媛:“我只是想問問她,活了這麼多年,有沒有懷疑過自己,有沒有想要放棄,有沒有後悔過,她說‘有’或者‘沒有’就可以了,不用告訴我什麼具體的事件。”
江曉媛頂着她逼真而蒼老的面孔,站在穿衣鏡前,鏡子裡的老太太分毫畢現,看起來真的像是連通了幾十年後,她和已經垂垂老矣的自己相對而立。
江曉媛:“我現在經常會懷疑自己,每天都想着要放棄,每天都想,早晚各一次——晨昏定省似的,幹正事都沒有這麼勤奮。我總擔心順着這條路走下去,自己總有一天會後悔,活得就像趟地雷,深一腳淺一腳的,每時每刻都在提心吊膽。”
“每個人都只能活一次,連彩排都沒有,”江曉媛說,“所以每做一個決定,都會戰戰兢兢很久,我不知道別人是不是也這樣——反正我每天都有很多時間浪費在害怕上,總是想找個過來人跟我說說他們的看法,可是過來人們要麼跟我意見不同,要麼也在迷茫。所以我就想問問未來的自己,如果能得到她一個丹書鐵劵的保證,以後就不用擔心,可以專心做自己的事了。”
主持人忽然說不出話來。
“這造型做得一般,我心裡有數,”江曉媛衝着臺下觀衆笑了一下,“不過這是我學會的第一個特效妝,也挺有紀念意義的。”
觀衆們沒有鼓掌,特別是年輕的觀衆們,現場幾乎是寂靜的。
江曉媛也不在意,鞠了躬,把穿衣鏡推到一邊,淡定地排好隊等着。
直到下一位選手領着她那武皇陛下雍容華貴地走出來,現場才從方纔詭異的安靜裡恢復過來。
比賽正式進入了最後一個環節,所有的嘉賓和評委都沒有打分權利了,只能各自吹吹嘴炮。
編制專業戶挨個點評了選手們的作品,推銷保險似的點出了每個選手做的特效亮點,唯有輪到江曉媛的時候,她十分簡略地說:“十二號選手十分別出心裁,但選用的老年妝手法基礎,整體造型也十分單調,你很有創意,希望下次也能在技術上多下點功夫。”
她的點評其實句句中肯,可惜,眼下臉面掃地的評委團說話已經不管用了——說實話,上一輪他們要是能死撐着不肯改變打分結果,觀衆們還能敬他們是一條好漢,但被人一提出異議,居然立刻就改了,這種小人做派恰恰說明了評委團是心虛的。
外行們反正聽不出一句點評有多少含金量,觀衆們的認知完全建立在感情上——聽見喜歡的評委說話就奉爲金口玉言,聽見討厭的人說話就當她是放屁。
評委這一番“專業點評”過境,連個鼓掌的都沒有,現場像個冷笑話工廠。
主持人完全沒想法了,僵着臉推進比賽進程:“那麼請大衆評委拿起你們手中的投票器,把票數投給自己最喜歡的選手,讓他獲得寶貴的復活機會!”
選手們都背對着大屏幕,緊張得眼神都不知道往哪放,只有江曉媛滿不在乎,悄悄地從兜裡摸出一面小鏡子,低着頭偷看。
四條小光柱一點一點往上長,這玩意明顯是山寨《星光大道》的,光柱上也有個一直蹦躂的小人,可惜五毛錢做的舞美完全山寨不出效果,光柱細得彷彿激光手電照的就算了,上面的“小人”簡直就是一坨色塊,頭顱與四肢難以分辨,看起來特別低劣。
江曉媛從鏡子裡看見,自己那條光柱蹦躂了兩下之後,就停滯不動了,雞立鶴羣地比別人短了一截。
她心裡神奇地沒有覺得特別遺憾,反而是一片平靜。
她第一次跟蔣老師吵架,衝着蔣博吼過一句“總有一天你請不起我”,那嗓子嚷嚷出來多半是出於激憤。
此時此刻,江曉媛卻面帶微笑,冷靜地想:“總有一天,這種low爆了的舞臺,連讓我坐在首席當評委的資格都沒有。”
外面有海闊天空的世界,卻總有人可笑地認爲,在他這力所能及的一畝三分地上絆人家一腳,人家就會一輩子爬不起來。
他們的世界註定只有井蓋那麼大,跟這種可憐人,還有什麼好計較的呢?
一分鐘的投票時間很快結束了,江曉媛票數不出意外地墊了底,沒什麼驚喜,也沒有發生奇蹟,旁邊那位牽着武皇得了獎的選手正試圖用力憋出一副熱淚盈眶的表情,可惜演技差點意思,臉都憋紅了,也不像那麼回事。
原本應該有落選選手感言環節,算是整場預算賽總結的一部分,不過此時此刻,無論組委會還是主持人,都唯恐江曉媛那張吐不出象牙的狗嘴裡再說出什麼石破天驚的話來,活生生地把這個環節換成了“復活選手”發表感言。
舞臺工作人員已經客客氣氣地上臺來,將三個陪太子讀書的落選選手請下去,就在這時,臺下突然傳來一個聲音:“對不起,我有異議。”
主持人這天已經被“異議”倆字刺激得麻木了。
江曉媛一看,這回出聲的居然是祁連,他不知什麼時候跑到了觀衆席最前面,還把提前離場的那位嘉賓的話筒給順手牽羊了。
祁連大喇喇地打開麥克風,一手插兜,玩世不恭地站在大庭廣衆之下。
幾個舞臺工作人員見狀立刻要上前,祁連乾淨利落脆地向左轉,配合地給了那邊正等着爆料的攝像頭和照相機們一個圓滿的正臉。
祁連:“我作爲媒體人中的觀衆評審之一,連提出異議的權利都沒有嗎?”
工作人員大眼瞪小眼地沐浴在閃光燈中,不敢上前了。
主持人十分蛋疼:“您請說。”
祁連:“很榮幸被組委會邀請爲大衆評委,方纔投票之前,我和坐在我前邊那位美女,以及坐在我右邊那位兄弟交流過,我們仨一致喜歡十二號選手的創意,別人的選擇我不瞭解,但是至少我們三個人都投了十二號,請問爲什麼她的票數顯示只有兩票呢?”
主持人:“……”
祁連看也不看工作人員臉上的菜色,轉身對上觀衆席,跟觀衆席上的大衆評委點點頭:“方纔的投票對象分別是一號選手、八號選手、九號選手和十二號選手,我想問一下,投了一號的有誰?”
主持人見勢不妙,連忙說:“先生,我們的機票是經過公正的……”
祁連根本不理她,數了舉手的人,宣佈說:“好,總共三票——那麼投了八號的人請舉手。”
“五……六,一共六票,請放下,投了九號的請舉手——好的,一共是七票。”
主持人:“先生,請你不要擾亂賽場秩序,如果不聽勸阻,我們是有權請你離場的。”
“我馬上就走。”祁連頭也不回地說,“請投了十二號的人舉手。”
他說着,自己率先舉起了手,觀衆席上沉寂了片刻,一隻又一隻手舉了起來。
祁連擎着一點笑意,轉過身來面對主持人:“大衆評委一共三十票,其中一號選手得了三票,八號得了六票,九號得了七票,剩下十四票,除兩票棄權外,十二號選手總共得了十二票——我不知道是我數學不夠好,三十以內的數字數不清楚,還是貴比賽的記票器出了故障,讓大家一起按錯了鍵呢?”
主持人簡直眼前一黑,此人話音落下,明天“大賽現場公然黑幕”的頭條上定了,簡直是一波不平一波又起。
祁連擡起頭,對上臺上一臉褶子的江曉媛的目光,忽然說:“你當然不是一個人,我們都會怕,誰能保證自己永遠是正確的呢?大家都是凡人,凡人堅持一件事是很不容易的,每時每刻都在質疑自己,有些人質疑了兩三次,路就走得夭折了,但還是總有人質疑了一千次以後,依然走到了最後。”
江曉媛忽然熱淚盈眶,感覺世界上再也沒有第二個人這麼漢子了。
祁連伸出插/在褲兜裡的手,衝沸騰的媒體揮揮手,示意他們停止起鬨,規規矩矩地把話筒放回嘉賓席,看也不看範筱筱那張鐵青的臉,衝江曉媛打了個手勢——江曉媛奇蹟般地看懂了,他是說,把臉洗乾淨,咱們走。
她二話不說,立刻讓過同臺其他選手,直奔後臺,一秒鐘也不想跟這幫傻逼共處同一屋檐下了。
觀衆臺上嘈雜一片,評委像四隻被烤了的鵪鶉,僵在一起不知所措,主持人不尷不尬地站在臺上,二斤的妝容也遮不住她心中的蕭索。
組委會當然不可能任他們這麼離開,組織者連忙派人出面危機公關,給出了一個特別扯淡的解釋——“投票器的電路串了,會務人員是實習生,臨場失職,沒有檢查好設備”。
可能全世界的錯誤都可以說是“實習生”和“臨時工”犯的吧。
最後,本該由所有獲得決賽資格的選手上臺和評委合影,也因爲一片混亂沒有合成,決賽資格證書是組委會的組織者之一親自追出來,在幾個長槍短炮的接連轟炸中腆着臉交給江曉媛的。
這場小小的預選賽是如此的一波三折,江曉媛感覺自己都已經不是太想要這張證書了,有那麼一瞬間,她中二病和公主病一同發作,想把那張破證書摔到對方臉上,撂下一句:“姑奶奶不稀罕,這廢紙愛給誰給誰去吧。”
可還沒等付諸行動,她就隔着人羣看見了範筱筱。
範筱筱的目光好像兩臺機關槍,恨不能隔着千山萬水,把江曉媛打成個篩子,這一刻,恐怕連蔣博親自出面也拉不走她的仇恨了。
江曉媛心裡忽然就痛快了,她立刻調整表情,露出了一個爽翻天的微笑,心說:“我幹嘛不要呢?能氣死老妖婆也不錯啊。”
於是江曉媛好聲好氣地接過了主席手裡的證書:“謝謝謝謝,我會在全國決賽裡爲咱們區爭光的。”
範筱筱的指甲快把包帶掐斷了。
直到這時,江曉媛才從重度公主病裡回過神來,慢半拍地想起自己爲什麼要爭這個複賽名額的原因——好像是爲了在決賽裡刷存在感,爲北京工作室的經營打廣告……
幸虧範女士仇恨的一瞪,否則她差點爲了一時意氣忘記正事。
這回如願以償,未來工作室不說前程似錦,起碼有了一個良好的開端。
這時,蔣老師急匆匆地從人羣裡走出來,他本來沒想耽擱到比賽結束,這回真的要趕不上飛機了,好在行李箱隨身帶着,他能擡腿就走。
蔣博一把抓住江曉媛的胳膊,飛快地叮囑了幾句:“你抓緊時間,把這邊工作室的後續工作處理一下,複賽還有一兩個月,複賽之前我們就正式搬家——另外你那個人體彩繪是什麼邪魔外道的破玩意,回去給我老實點,虛心多學點東西,下次再敢耍這種小聰明,我看你也不用幹了。”
說完,他一揮手,衣襬紛飛,瀟灑得好像電影鏡頭截圖:“走了。”
“你要去哪?”一個突兀的聲音突然扎進人耳朵,蔣博瀟灑了一半的動作僵在原地。
範筱筱不知什麼時候走了過來,正用一種瘮人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他。
蔣博動了動嘴脣,似乎不知道該稱呼對方什麼,終於沒有出聲。
“去哪你管得着嗎?”方纔還被蔣老師訓得孫子一樣的江曉媛突然在戰鬥精神下滿血復活,她上前一步,攔在範筱筱和蔣博中間,“我們要走啦,離開你越遠越好,跟你呼吸同一個城市的空氣,真是想想都覺得委屈了自己的肺。”
蔣博嘆了口氣,對江曉媛說:“你怎麼那麼多廢話?快走吧,還有好多事呢。”
說完,他看了已經把車開過來的祁連一眼,衝祁老闆點點頭,自己拎起行李箱,攔了一輛出租車。
“你要走?”範筱筱突然發瘋似的一把抓住拉開的出租車門,狠狠地攥住蔣博的肩膀,恨不能把她掐個對穿,“你敢走?”
出租車司機奇怪地回頭看了他們一眼:“幾個客人啊?上不上車了?”
蔣博微微垂下眼,斂去眼睛裡翻涌的、濃重的悲哀。
他忽然彎下腰,把行李箱塞進車裡,然後掰開了範筱筱的手——這並不困難,範筱筱從未料到他竟會反抗,在他做出“掰”的這個動作的瞬間,她彷彿就已經脫了力。
蔣博不再看她,徑自上車關門:“師傅,去機場。”
他終於沒有對範筱筱說什麼——他實在已經無話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