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6.第 23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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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時醫院的二樓, 空空蕩蕩,護士臺裡的護士聽到樓梯口的腳步聲,立刻擡起頭來,一副嚴陣以待的模樣, 見到是葉一柏, 她明顯鬆了一口氣。

“葉醫生, 您怎麼還沒去休息?我還以爲洋村的病人送來了呢。”護士臉上露出一絲笑容來。

葉一柏走到護士臺前, “我帶兩位記者進去看看病人。”葉一柏在護士臺上的登記本上登記完事項, 轉頭問兩個記者, “名字, 單位。”

“啊,沈明, 紀茂實, 我杭城報的,他明日報的。”

葉一柏點點頭,如實將兩人的信息登記了上去。

沈明向前走了兩步, 探頭看了看登記本上密密麻麻的信息, 忍不住開口問道:“葉醫生,所有人進出都要登記嗎?您帶進去也不行?”

沈明作爲杭城報年輕一代裡數得着的記者, 進的大大小小的單位也不少了,不少單位進出需要登記,但是這都是針對外來人員的,葉一柏被金陵任命爲全國防疫負責人, 饒是杭城市的一把手見到他也是要客客氣氣的,這樣的人物居然低頭在一本登記簿上認真登記自己的名字, 這讓沈明感到十分稀奇。

“當然,無論防護工作做得多好, 進入疫區還是會有感染的風險,包括醫務人員在內,所有進出疫區的人都需要詳細登記,以便於風險排查。”他登記完信息,放下手中的筆,笑着回頭看沈明和紀茂實,“如果現在後悔,還有機會。”

沈明和紀茂實想都沒想就趕忙搖頭,“葉醫生,您們每天冒着風險救人,我們雖然力量微博也不會治病救人,但我們也想爲防疫抗議做出自己的貢獻。”紀茂實十分誠懇地說道。

護士臺裡的護士看着老實憨厚的紀茂實,發出輕輕的笑聲來,使得兩個年輕記者鬧了個大紅臉。

“走,我們進隔離區吧。進去後不要碰任何東西,不要摘下口罩,有什麼問題直接問我就行。”葉一柏道。

沈明和紀茂實看着不遠處那扇棕色的大門,腦海裡關於隔離區的信息不停往外冒,作爲杭城第一第二大報紙的記者,他們的消息靈通程度是普通百姓不能相比的,也有報社的前輩曾來東縣拍過那個隔離點的慘狀,那時候他們報社內部就討論過,如果自己得了鼠疫會不會主動報備去隔離點。

看着那張甚至稱得上“恐怖”的黑白照片,和照片裡麻木得好像如同一羣屍體的病人,他曾毫不掩飾地說道:“要我說,這得了鼠疫不說說不定還能熬過去,一旦去了這兒,就肯定死路一條了。”

那時候他的發言得到了同事的一致贊同,但他卻沒有平時發言被認可時的欣喜,兔死狐且悲,何況同胞乎。

沈明和紀茂實下意識地攥緊了自己的拳頭,輕輕吸了一口氣,做好了心理準備。

葉一柏上前推開了那扇大門……

“皓月當空,恰便似嫦娥離月宮~”一陣悠揚婉轉的樂聲傳入衆人耳朵。

“好!”隨即是熱烈的掌聲。

“鄭老闆好功底,不愧是梨園裡出來的,這老功夫沒丟,我聽着比這市裡園子裡的角兒還要好上幾分,楊醫生,你說呢。”

那位被稱爲楊醫生的樂呵呵地笑着點頭,“好,好聽,鄭先生氣息綿長,想來是好得差不多了。”

另一個病人半躺在病牀上,聞言笑道:“不愧是穿白大褂的,這聽個曲子還能診病呢,要不咱以後早上也別做啥檢查了,一人來一段。”

隔離區大堂裡立刻傳來一陣鬨笑聲。

沈明和紀茂實傻愣愣地看着眼前這一幕。□□點鐘,冬日的陽光透過窗戶灑在寬敞的大堂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穿着一樣的病服,或躺或坐在牀上。

看得出他們的牀都是臨時搭起來的,木板大小不一,有高有底,有些甚至放在地上,但他們的牀單卻都是潔白的,光照在上面顯得格外好看。

但更好看的是他們臉上的笑容。

不知爲何,明明是不想去記的,甚至有些害怕的那幾張黑白照片,這時候在腦海裡變得格外清晰起來,他這時甚至能將眼前的幾張臉和腦海裡幾張黑白照片裡的臉一一對上。

但這怎麼可能是一個人呢?照片裡那個麻木的,絕望的狀似惡鬼的人,和眼前這個甩着袖子唱着悠揚的《貴妃醉酒》,甚至可以說得上好看的男子,以及這個半靠在牀頭拉着簾子往外看的溫和女子,和黑白照片裡半仰着麻木地看着天花板的那個女人,這怎麼可能是一個人呢。

“二樓是輕症病人隔離區,輕症病人普遍免疫力較強,病症發展慢,就給了我們更多醫療介入的機會,治癒率還是普遍較高的。”葉一柏邊走邊向兩個記者介紹着,他往前走着,走了一會葉一柏停下腳步向後看去,他沒有聽到跟上來的腳步聲,果然,那兩個記者居然站在不遠處不動了。

“沈記者,紀記者?”葉一柏疑惑地開口道。

沈明和紀茂實兩人聞聲如夢初醒,他們快速上前,臉上難掩激動的神色,然而還沒等他們開口,葉一柏的到來就被其他人發現了。

“葉醫生。”那位和病人一起欣賞《貴妃醉酒》的楊醫生像課堂上被老師抓到開小差的學生似的,飛快原地蹦了起來,快步走到葉一柏身邊,“鄭先生今天早上的檢查數據不錯,在掛兩天水,有希望成爲我們這第一個被治癒的鼠疫病人。”

楊醫生說着將手裡的一沓病歷遞給葉一柏,葉一柏接過飛快地翻閱着,“早上搜集的?動作挺快?”

楊醫生“嘿嘿”笑了兩聲,“我們輪班,昨天睡了個整覺,早上效率自然高一些,反而是這些病人,沒睡幾個小時就被我們叫醒打針了,我讓護士中午這段時間不要掛水,讓他們休息一會。”

葉一柏點點頭,“對,鼠疫沒有特效藥,靠的大多是病人自身免疫力,所以除了藥物支持,睡眠和飲食就特別重要,幾個有治癒趨勢的患者多關注一下,鼠疫治癒後,他們體內是有鼠疫細菌抗體的,等到他治癒一個月後,他的血漿就能幫助重症患者,雖說獻血是自願的,但是到了這個時候,我想我們醫務工作者需要盡最大能力說服患者。”

楊醫生聞言,一改剛剛憨厚隨和的模樣,神情立刻變得嚴肅而激動起來,兩人聊着什麼血清療法,各種專業名詞不斷從兩個白大褂口中冒出來,反正沈明和紀茂實什麼也聽不明白。

然而他們此時此刻也顧不上聽葉楊兩個醫生的專業交流,全部心神都被這個和諧而溫暖的隔離景象吸引了。

“葉醫生,我們可以去採訪患者嗎?”冬日的太陽顯得十分溫柔,即使迎着光站着也不甚刺眼。

“當然,但是保持一米距離,不要碰觸,保護好自己。”葉一柏擡頭對他們笑笑。

沈明和紀茂實兩人捏了捏手裡的相機和紙筆,迎着光向前走去。

“您好,請問能採訪您一下嗎?我是杭城報的記者,杭城的其他百姓還有你們的家人現在應該很關心、擔心你們的現狀,我想把你們的現況和消息傳遞出去,讓他們知道。”

“那太好了呀,記者先生,您問吧。”

“哎呀,我也隔離了大半月了,不知道家裡怎麼樣了,記者先生也給我拍張照片吧,說不定我婆娘能看到。”

病人們七嘴八舌的,有激動的病人想要站起來靠近沈明他們,但剛站起來就被一旁的護士阻止,“劉先生,您別動,萬一靠得近了,這兩位記者也感染被隔離了,你們的消息可沒人替你們傳了。”

一衆病人聞言絲毫沒有不高興的意思,連聲道:“對對對,我不動不動,就站在這兒說。”

紀茂實手上的相機不停地工作着,這個時候相機膠捲十分昂貴,紀茂實每一次出外勤拍照片都是數着數拍照的,能少拍絕不對拍,但是這一回,他完全沒有了數照片的想法,他只覺得這些病人臉上的每一個笑容都珍貴,膠捲算什麼,他要全拍下來。

“記者,給我也拍一張,說不定我女兒能看到。”

“我也要。”

“好,好,好。”紀茂實傻乎乎地不住點頭,不斷按着相機快門。

沈明看着衆人爭先恐後讓紀茂實拍照的模樣,張了張嘴,問出了他記者生涯中可能最沒有營養但卻最有意義的一個問題,“你們好嗎?”

沒有鋪墊,一個乾巴巴的問題就這麼沒頭沒尾地拋出來,沈明自己都聽得尷尬,但是一衆病人們卻十分給面子。

“蠻好的,很好了,我們洗了澡,換了衣服,早上還吃了大肉包呢。”

“是了,雖然前陣子難熬了點,但是看着他們,知道還有人記掛着,沒有被放棄,就很高興了。”一個病人悄悄指了指一旁換點滴的護士說道。

“記者先生啊,您們告訴外頭,咱們很好,醫生很好,不要替我們擔心啊。”那個靠在牀頭的溫婉女子掀開了簾子,輕聲說道。

沈明只覺得眼眶裡酸酸的,似乎有水汽升騰漫出,他下意識地擡手,卻被好幾個人異口同聲阻止,“不能揉眼睛!”

葉一柏和楊醫生正說道興頭上,聞聲同時看過去,開口的竟是幾個病人,其中那個剛剛唱《貴妃醉酒》的見兩個醫生看過來,不由笑道:“我聽着他們護士醫生早上互相提醒了好幾遍了,都背會了,出隔離區消毒完成前,不能用手揉眼睛。”

幾個護士鬧了個大紅臉,楊醫生也有些訕訕的,確實他們今天第一天也是有些不習慣,所以纔會互相提醒。

沈明吸了吸鼻子,眼中帶着笑意看向那位鄭先生,“先生,我能拍一張您唱《貴妃醉酒》的照片嗎?我覺得很好聽也很好看。”

那位鄭先生聞言眼睛一亮,“當然可以。”他立刻站起身來,站在病牀邊一隻手捏成蘭花指開始好看地擺動,“通宵酒,啊,捧金樽, 高裴二士殷勤奉啊! 人生在世如春夢, 且自開懷飲幾盅~”

照片“咔嚓”一聲,將迎着光甩袖清唱的男子拍了進去。

接下來是三樓,中度病症隔離區的氣氛明顯比輕症隔離區的沉重稍許,他們大都安靜地在病牀上躺着,看到葉一柏和沈明幾人過來,有力氣地會稍稍坐起來和葉一柏打招呼。

爲了讓病人們放心在隔離醫院裡修養,醫院的工作人員在他們到醫院時就詳細和他們介紹了臨時醫院的情況,爲了增加病人信心,葉醫生頭上那些金光閃閃的頭銜自然又被拿出來說了一遍。

醫護人員們一遍又一遍地告訴他們,是華國最好的,乃至全世界都排的上名的大醫生在給他們看病,讓他們一定不要放棄。

“藥物庫存那邊我會想辦法,該用還是要用起來,但是激素藥的後遺症還是比較厲害的,肺部表現不明顯的藥量要注意控制。”

“好的,葉醫生。”

葉一柏說話間忽然覺得好像有人在扯自己的褲腳,他低頭看去,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正仰着頭看着他。

“葉醫生,陳醫生說您是世界上最厲害的醫生,您還給英國的大使看過病,您能治好我阿媽嗎?”小女孩的聲音有些沙啞,邊說邊還有些咳嗽。

感覺到自己要咳嗽的時候,小女孩乖巧地往後退了兩步,側過頭去才咳出聲來,葉一柏心中一暖,他明白這個小姑娘是在用自己的方法保護他。

“世界上最厲害的醫生?”葉一柏重複了一遍,表情變得有些怪異。

剛剛十分正經嚴肅地和葉一柏彙報中度病症隔離區病人情況的陳醫生劇烈地咳嗽了起來,這咳嗽的聲勢比之有些病人還要誇張幾分,使得幾個護士迅速遠離了他。

葉一柏轉頭看向陳醫生,嚴肅道:“沒事吧,有任何不舒服立刻上報。”

陳醫生低着頭不停擺手,“我……我只是被口水嗆住了。”論當場社死是怎樣一種感受,陳醫生低着頭不敢再看葉一柏一眼。

但是病人們顯然沒有體會到陳醫生的尷尬,繼續道:“葉醫生,您別謙虛了,您看您的新聞和雜誌都貼在那兒呢,您這樣的人物能給我們來看病,我們也是真的高興。”有一個四十左右的中年男子笑着指了指不遠處的一根柱子。

葉一柏順着中年男子指着的方向看去,只見三樓大堂中間的一根大柱子上,整整齊齊地貼了一面報紙和雜誌上裁減下來的,有關他的新聞。

有他當初在車禍現場救托馬斯一家的新聞,有他《週六郵報》上的採訪,有他登上《柳葉刀》的新聞以及林林總總的,除了《柳葉刀》雜誌國內不好買那份論文沒貼上去,其他有關他的新聞幾乎都貼在上面了。

葉一柏邁步向柱子旁走去,剛剛還神采飛揚的陳醫生的頭已經快埋到地上去了,他頭低得低低的,讓人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但沈明和紀茂實愣是從這位陳醫生身上感受到了那股子糾結和社死的尷尬和絕望,陳醫生糾結了好一會,才猶猶豫豫地也向那根柱子旁走去。

沈明和紀茂實對視一眼,趕忙跟上。

葉一柏認認真真地看着,連他自己都沒有看過這麼多關於自己的報道,特別是這些大都是杭城的報社發的,葉一柏還在其中一篇的報道編纂人中看到了沈明的名字。

“我就是想鼓勵一下病人的信心,您是我的偶像,我一直想像您一樣,憑藉自己的專業能力讓洋人也不得不承認我們華國是有了不起的醫生的,病人們看到很高興的,他們覺得您連斷了的手指都能縫起來,連讓不能笑的人重新找回笑聲,您肯定能治好他們。當然,我是醫生,我知道這不是一回事,但是……”

陳醫生因爲緊張而顯得有些語無倫次,“但是,我覺得,病人的信心對於治癒病症是很有幫助的。”

葉一柏看着這滿牆柱子上的自己,想要揉揉自己的太陽穴,但是太陽穴離眼睛太近了,他還沒消毒,不可以,舉起的手又慢慢放下,臉上的表情怪異又尷尬。

“咔嚓。”一聲相機的聲響響起。

面色怪異的葉一柏,神情尷尬的陳醫生,以及滿牆的報道和榮譽和溫柔的太陽光一起,被攝進了相機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