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1
四人圍着在火櫃旁, 張素娥冷着一張臉,一眼不發。
葉嫺從廚房端了一盆菜回來,沒錯,一盆。
她進門後看看張素娥, 再看看葉一柏和裴澤弼, 乾咳一聲, 將一整個盆子放在火櫃上。
“這個天氣, 廚房的菜都冷了, 我借他們的竈燒了燒, 就當火鍋吃吧。”葉嫺將筷子分給衆人, 同時杵了杵張素娥。
張素娥看着這清湯寡水的,想着自己前幾日在亭湖飯店餐餐精緻的待遇, 臉上的冷硬的表情也繃不住了, 她嘴裡嘀咕着,“就會自討苦吃,我怎麼就生出你這麼個聖人出來。”說着, 給葉一柏碗裡夾了一筷子菜。
給兒子夾了, 自然也要給女兒夾,自從葉一柏去濟合上班在醫院住宿後, 葉嫺就回來得勤快了,母女倆雖都是不肯低頭的性子,但一來二去已然形成了特有的相處方式。
“謝謝阿媽。”
“謝謝媽。”
葉一柏和葉嫺前後開口道。
張素娥應了一聲,一家和樂。
裴澤弼坐在一旁, 看着這副景象,心中不免升起一絲惆悵和落寞來, 從他有記憶起,父親都是常年在外的, 而母親似乎也總是低頭做自己的事情,少有溫情的時候,等到再長大些,父親母親就都沒了。
裴澤弼的頭往下低了低,還真是有點羨慕啊……
一隻手覆上了他的手背,裴澤弼側頭看去,看到葉一柏對他眨了眨眼,他下意識地手一翻,將手裡的溫暖握得更緊了些。
“行了,好好吃飯。兩個大男人黏黏糊糊的。”張素娥將一筷子將一塊土豆夾到裴澤弼碗裡,同時小聲嘀咕道:“你們私下裡怎麼樣我也不管,但總要給我一個接受的過程,沒媳婦,兒子也跟別人跑了,我這娘當的……”
葉嫺用碗遮着嘴,但彎彎的眉眼已經暴露了主人當下愉悅的心情。
裴澤弼一怔,他看着碗裡的土豆,向來冷肅的面龐上露出一絲溫情來,“謝謝媽。”
張素娥的筷子掉落在地上,葉嫺和葉一柏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兩人的笑聲中伴隨着張素娥“真是的,冷不丁一聲嚇人啊,大冷天還要讓我去洗筷子”的抱怨聲,在這寒冷的冬日竟顯出一分別樣的溫馨來。
葉一柏初八就要北上平津,他本想着大年初二再開始交接工作,但是其他醫生卻是執意讓葉一柏在年前完成交接。
“葉醫生,您年後就要北上,總要留幾天時間和親人團聚下,更何況我們現在交接好,這段時間我們還聯繫得上您,也好方便請教,不然沒有個過渡時間,我們心裡也還是沒譜。”
葉一柏一聽,覺得這話也有道理,就着手準備交接事宜。
“磺胺數量有限,大批量到貨肯定是年十五以後了,還不一定,所以控制用量,特別是重症危急病人,到了這一地步,磺胺對他的效果大多是不如血清療法的,隨着治癒病人的增加,以後能提供的血漿會越來越多,雖說血清療法有其弊端,但瑕不掩瑜,這是重症病人生命的最後一道防線,不能因爲麻煩而用磺胺取代。
還有,做好治癒病人登記工作,出院前做好說服工作,我知道這有時候有些爲難你們,醫生嘛,總是有點清高的,但是想想樓上的病人,偶爾放下一點自己的驕傲和麪子,不丟人。是了,這是我還得和唐院長囑咐一聲,市區的病人可不比我們少。”
葉醫生一邊將手裡的資料一份份交給許元和,“許醫生,接下來就麻煩你了。”
許元和搖頭苦笑,“看您說的,您本來就是來幫忙的,我是杭城的醫生,東縣是我的家鄉,我是應該的,您年後就要北上平津,可千萬小心,我們杭城的情況和那邊比,可是小巫見大巫了。”
葉一柏點頭,“放心,我心裡有數。”
饒是動作再快,將所有的事都交接好,已經是大年三十的下午了。張素娥、葉嫺、裴澤弼都在,杭城那邊並沒有什麼人是值得他們做三個小時車去共度除夕的,於是四人都留了下來。
春節是刻在華國人骨血裡的節日,到了大年三十,饒是遠離城市的隔離小村裡,也瀰漫起一股子歡喜的氣氛來,送物資的人特地給忠華村的隔離醫院送來許多面粉和年糕,年三十一早,廚房裡的就傳出年糕湯和小圓子的香味,引得病人們也頻頻向外張望。
幾個小護士更是穿着笨重的防護服往臨時護士臺的上頭掛紅綢,甚至還有人異想天開想要在醫院門口掛紅燈籠的。
“這本身就是禮堂改的,門口還有專門用來掛燈籠的地方,這大過年的,我們也喜氣下。”這理由還挺正當,葉一柏思忖片刻,在小護士們期待的目光中答應了下來。
“葉醫生萬歲!”小護士們歡呼雀躍着,穿着笨重的防護服都跳得格外輕快。
“左邊,左邊點,不不,太過去了,再往右一點,歪了,葉醫生,歪了。”
“裴先生,您和葉醫生的燈籠得對稱,這樣才能顯出是一對,和和美美。”
兩個小護士指揮着葉一柏和裴澤弼,兩人各自爬上梯子去掛燈籠,聞言,對視一眼,默契地露出一絲笑容來。
兩個燃着燭火的紅彤彤的大燈籠,被兩人掛到了醫院門口的兩邊。
“一對,和和美美的。”裴澤弼從梯子上跳下來,舉手扶住正從上面往下爬的葉一柏。
葉一柏自然知道裴澤弼話中的深意,耳尖慢慢出現一絲紅色,“嗯。”
年糕湯和園子的香味在醫院裡飄散,輕症病人們將牀拼了起來,一大羣人圍在一塊吃着小圓子,有人不死心問阿姨,“能讓我吃口年糕湯不,這大年三十不吃這一口,我心裡過不去啊。”
阿姨將牀頭櫃上的盆子一收,“吃了這一口,你胃裡過不去,醫生不讓,我也沒辦法,要不我給你盛口湯?”
“行,湯也好啊。”
中度症狀區則溫和許多,又躺又坐,輕聲地說着家裡人的事,那個和媽媽分開的小姑娘被允許去看重症區看母親,正激動地不停捋着自己的辮子。
重症區安安靜靜的,但衆人的目光都落在窗外,他們這個位置看下去正好看到大門口那兩個紅燈籠,紅得熱烈,紅得喜慶,就像輸進他們身體裡的血一樣,格外好看。
“阿媽。”小姑娘清脆而驚喜的叫聲打破了一室的寂靜,護士小張領着小姑娘走到她母親身邊,“除夕還是要一家人一起過的,新年好呀。”
“新年好。”
“新年好。”
病人們也笑呵呵地向這個護士小姑娘送出自己的祝福。
煙花乍響,幾個警戒線旁的黑制服們發出歡呼聲,整個醫院裡幾乎能自由行動的人,不管是醫生還是病人都站到了窗邊,看着這個紅色的煙花在黑色的上空盛開,心中的焦躁和恐懼也似乎隨着這煙花的消失而慢慢消散。
“會越來越好的。”一個白大褂輕聲說道。
“對,會越來越好的。”他旁邊的同事和病人應和道。
葉一柏的除夕夜是在這個東縣的小山村度過的,黑制服警員們、白大褂醫生們還有後勤人員以及幾個治癒出院的病人圍坐在一起,過了一個簡單而難忘的除夕夜。
第二日一早,葉一柏四人就坐上了回杭城的車子,倒不是說葉一柏急着回市區,而是唐傳芳已經已經催了好幾回,想要葉一柏帶一些磺胺和血清療法成功的病歷回來。
雖說忠華村也接上了電話,兩邊可以通過電話進行交流,但是很多事情在電話里根本說不清楚,唐傳芳有心來忠華村一趟,但是隨着普查工作的加快,杭城市區裡的病人也越來越多,他實在抽不開身。
磺胺的事他還是從報紙上知道的,一知道,他就要求分一部分磺胺給市區醫院,這要求並不過分,東縣的病人是病人,市區的病人也是病人,按理說不該厚此薄彼。
但是人總是有私心的,醫生也是,三個病區自己都分不過來了,讓他們按照藥物使用效率最大化原則挑選病人,醫生們幾乎是咬碎牙才把有些病人剔除磺胺使用名單的,再讓他們減人對他們來說跟要他們命似的。
但是情感和理智總要做出選擇的,大年初一的早上,葉一柏還是從忠華村隔離醫院帶走了一沓血清療法治療後有明顯改善的病歷和二十支磺胺。
葉一柏坐在車上離開,他並沒有發現幾個協助警員們封鎖警戒線的士兵,對着他的車子鄭重地行了一個軍禮。
車子駛近城區,新年的味道越發濃郁起來,街道大概剛剛清理過,兩邊的店面都是窗明几淨的,小孩子們穿上了嶄新的衣服,歡歡喜喜地在街兩旁奔跑,而勤奮的小販在新年的第一天就開始工作。
“燈籠,紅通通的燈籠。”
“餛飩,新年的第一鍋餛飩。”
張素娥斜靠在窗邊,目光落在這條熟悉而陌生的街道上,一轉眼她離開家竟有二十多年了,阿爹阿媽都走了,只剩下阿弟一個人了……
不遠處的巷子口傳來嘈雜的爭吵聲,好像是兩個女人在吵架,圍觀的羣衆太多擋住了車子前行的路。
“你們全家才玩死人骨頭呢,我們家老張那叫法醫,是吃公家飯的,現在是民主社會,少把老一套往我們身上套。”女子聲音十分強勢和尖利。
“喲,還法醫呢,人家醫生治病救人,你們帶個醫字就玩死人骨頭,還好意思說。我有哪裡說錯了嗎?按三十年前算,你們就是賤民,賤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