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耀笑了笑,不作聲,也不排斥。
鄭文治打開了筆記本電腦,點開了文件夾,裡面一共十幾張高清大圖,有整體的,也有局部的。
圖片都是鄭文治自己拍的,一看這拍攝角度,就知道鄭文治是行家,該注意的地方全注意到了。
餘耀上眼,從圖片上看,確實是天青石。天青石,本質也是石灰岩,只不過比較青瑩,是上好的碑刻石材。
這不是一塊完整的石碑,沒有碑頭,也沒有基座,但好在碑文刻字是完整的。
不過,這一塊石碑上的碑文刻字雖然沒有殘缺,但整體內容不全;也就是說,一篇碑文,不止刻了一塊石碑,可能好幾塊才刻完。
從這一塊碑的文字內容來看,能推斷出完整的碑文,應該是鄭道昭記述他的兄長鄭懿的生平事蹟的。鄭懿在仕途上確實混得還不錯,不過碑文的文辭還是過於誇張;說白了,就是弟弟吹哥哥的牛逼。
但是從書法上來,那真是可圈可點了。筆法還是隸書的體勢,但還融入了篆書的筆法,同時兼帶楷書的端莊,隱隱還有行書的風姿。
方圓通融,變化有度,風骨大雅。
書法的特點,與鄭道昭赫赫有名的《鄭文公碑》相似。不過,《鄭文公碑》是摩崖石刻;所以,有些筆法的感受,這一塊碑刻上體現得更細膩。
書法了得,還需刻工配合;刻工深湛,也不是一般工匠所爲。
這些都沒有問題,餘耀一邊看,也不由一邊暗暗點頭。
餘耀在看的時候,賀文光和鄭文治並沒有靠近,魏來卻湊了上來,之前在路上對着手機上的圖片討論,鄭文治根本不鳥他,他就是個旁聽。
魏來盯着碑文上的一個詞,微微皺了下眉頭,想說話,卻又忍了忍;最終也沒說,而是指了指電腦屏幕圖片上這個詞的第一個字。
這個詞,是“萬不失一”。萬不失一,在元明之後演化成了萬無一失,但從漢到唐,還是用萬不失一爲主。
魏來的疑問是,這個詞當中,沒有用繁體的“萬”,而是就用了現在的簡體字“萬”。
北魏時期,怎麼會用現在的簡體字呢?何況,還是出自大書法家鄭道昭之手?
但是,魏來也知道,屋裡的三個人,都可以算作行家,他們一直沒對此質疑,那就可能沒有問題。
所以他只是點了點,也不說話。要是餘耀還沒留意到這一點,那他就當提醒了;要是餘耀早就注意到了,而且沒問題,那他也可以說是覺得書法如何如何,出不了洋相。
餘耀看了看他。魏來是辦公室行政人員,或許眼力和知識儲備有不足,不過餘耀也不能輕易看低他。
他既然指了,餘耀就很圓融地迴應了一下,“這個俗體字,筆法確實很有特點。”
魏來一聽,略略一怔,但很快便笑着點點頭,“餘先生確實好眼力!”
說完,他便離開了餘耀身邊,走到另一處沙發坐下,點了一支菸,同時掏出了手機,開始查“俗體字”。
所謂俗體字,就是通俗流行的,不是官方正字,本質是不規範的,但也可以算作異體字的一種。
實際上,自古以來,正字和俗體字之間的關係,並不是一成不變的,很多正字,最終被俗體字所取代。
同時,古代的很多俗體字,在現代制訂簡化字方案的時候,也被選用了。
比如這個“萬”,在南北朝時間,就出現了這種俗體字字形,現在也作爲簡化字在使用。
鄭道昭書寫這篇碑文,不是寫詩寫文章,在寫之前,就知道是要刻碑的,甚至有幾塊碑、碑文如何佈局,都已基本掌握;所以,他寫的時候,會注意到很多問題;特別是作爲一個書法家,尤爲注重美感問題。
萬不失一,除了“萬”,筆畫都比較簡單,四個字上下排列,用這個“萬”,會有頭重腳輕的感覺;他寫的時候可以勉力精細掌控,但刻到石碑上,可就不好說了。
若是把最後的“一”採用另一個“壹”來解決問題,意思上則會產生一定的差別,而且也不如只改“萬”美觀。
他應該因爲這個,才用了俗體字“萬”。
當然這只是餘耀的推斷,而且是以真品爲基礎的推斷,真相未可知。
魏碑當中,出現俗體字是很常見的事情,主要是因爲書法美感的需求和碑刻的特殊性。甚至,若不是名家書法,還會出現刻工見到難刻的字、故意偷懶用俗體字的情況。
這個“萬”字,從筆法上來看,沒有問題,筆畫和體勢都符合鄭道昭的書法特徵。就算是造假,也肯定是根據鄭道昭寫過的字刻的。
只看圖片,本身就是很難鑑定的,沒有立體感,又不能觸摸。而且,這不是全部碑文,也不是全部碑身,無形中又增加了很多難度。
餘耀心想,的確是塊好東西!只是,從圖片上很難看出什麼問題,要是能見見實物欣賞一下就好了!
想到這裡,餘耀不由擡頭看了看鄭文治,此時鄭文治也正看向餘耀,似笑非笑,嘴角帶起了一個弧度,這表情,似乎像是料定餘耀無甚可說。
餘耀一看他的表情,立馬再次看向電腦屏幕,調出了一張圖。
他並不是在鬥氣。
而是鄭文治嘴角的弧度,忽而讓他想起了剛纔看過的碑文邊上的一處紋飾!鄭文治嘴角的弧度很自然,但是,這紋飾上的弧度,好像不太自然。
確切地說,紋飾弧度似乎過於圓熟,更像盛唐和武周時期的風格,卻少了魏碑紋飾的“剛性”。
再度審視這處紋飾,餘耀發現,感覺不對不假,卻也只能說是感覺,並不能作爲確鑿的證據。
可是,紋飾特徵沒問題,餘耀卻因爲認真審視,發現了刻痕的風化紋有問題!
又仔細比對了一番之後,餘耀微微嘆了口氣,起身離開電腦邊,點了一支菸。
“怎麼樣?”賀文光問道。
不待餘耀接口,鄭文治便一邊擺動夾着煙的手,一邊笑道,“難爲小余了!魏碑本就是生僻項,這又只看圖片,怕是連真正的美感也欣賞不到啊!”
餘耀呼出一口煙霧,“美感方面,確實如此。不過,倒是能看出這碑好像有點兒新。”
“你說什麼?”鄭文治手裡的煙差點兒沒掉了。餘耀的話,聽着比較含蓄;但是老手都明白,這就是在說這碑不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