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經常這樣的,隨便扯一個話題,然後繞到正題,隨後吩咐她去做些什麼。
她早說過,她雖識得了幾個字,在他面前也不過是班門弄斧,辦不上臺面,如何去努力也總不如他。
只是他,可知,她總是心甘情願去跳他的陷阱。
“左相已經對阿鈺造成影響了,一個有貪慾的人,佔着左相府的位子多年,總不會是兩袖清風的……”
喬初驚訝地看着他。
好了,她大概知道他要幹什麼……。
阿鈺,就是當今聖上莫清鈺。於情,黎安與莫清鈺是從小玩到大的好兄弟,現下是莫清鈺的江山,任何對他的不利影響黎安都要清除纔是。於理,臣子爲皇帝分憂本就應該。所以,莫清鈺從來都對黎安放心,就像是——他從來都對她放心。
“他的老家,在江南吳城。”
她的家,曾經也在那裡。
當年的秀水橋,吳城的百姓都曾踏過。她也是。
秀水橋上總是下着雨,迷迷濛濛的,空氣裡溼漉漉的,站在橋上一會兒,頭髮便會溼。她那時候小,也不在乎面子形象,也不管自己是不是大家閨秀,來來回回的在橋上跑。
有一回,腳下一滑,摔倒了。剛好有賣糖葫蘆的小販經過,一個天旋地轉,她就跌倒在一堆糖葫蘆裡。小販氣極,對着她罵。
她那時候真的很幼稚呦,居然把糖葫蘆都收起來給他:“你看,一根都沒有少,你別生氣了。”
行人笑了一大片,然後紛紛掏出銀子爲她解圍。
思至此,喬初低笑出聲。
“笑甚?”黎安好奇地問。
“沒什麼,不過是些陳年往事,想起來了,就笑一笑,那時候……還很幼稚。”
黎安摸摸她的頭:“現在也……”
她擡頭看他,眸子裡清亮的如一汪湖水。
他卻忽覺說不下去:“你下去吧。”
“是。”
喬初低着頭,剛準備退出泠然居,卻聽背後的黎安開了口:“阿初。”
喬初頓了頓身形,卻不曾回頭。
她聽見身後的人說了聲:“早些回來。”
……………………………
喬初自問,這些年學了武功到底有什麼用?除了自保,大約幹得最多的事便是爲黎安做這些事,黎安不得做卻又不得不做的事,那麼,就都是她的責任。
喬初要走的時候黎安來送她。彼時,積雪尚未消融,暖陽已現。偌大的長安街頭,她站在寒風裡,冷風嗖嗖刮進她的衣領裡,黎安就站在她的對面,爲她整理衣服。
她想起了雪女的故事。
雪女終年生活在雪山之巔,日日夜夜與白雪作伴,日子寂寞又無聊。直到有一日,來了一個凡人。這個凡人突破重重障礙爬到了雪山之巔,就是爲了要她一株雪蓮子,雪女守護的雪蓮子。那凡人一身白衣染了雪山的風霜,略有狼狽,只是風采卓然,君子翩翩。他那時候與她對立在雪山之巔,同樣的白衣,被雪山的風吹起來,在日光下格外耀眼。是不是一眼萬年?
那雪女說:“莫非凡界男子都如你一般?”
他問:“哪般?”
她答:“蠱惑人心。”
面前這個男人真的是,蠱惑人心。
只是喬初知道,並非世間男子都能如此蠱惑人心。
耳畔是他的聲音,隔着風,像是從遠處傳來。
“此番路途遙遠,若是,想家想的緊了,回去看看,多逗留幾天也無妨。”
“嗯。”嘴上答應着。但是,她心裡怎麼想的又是另一回事。
似乎有一種錯覺,有他在的地方,纔是家呢。
“注意安全。”
“嗯。”
黎安爲她繫好披風,修長的手指在微暖的陽光下甚是好看。喬初偏頭看着他,嘴角不自覺的,就溢出一抹笑意。
黎安再也沒有多餘的叮囑,沒有一點一滴的殷殷切切。似乎,一切都是理所當然,你情我願。所以,無需多言。
喬初翻身上馬,喝了一聲,駕馬離去。
黎安站在長安街,看着那抹白色漸漸地融進雪景裡,不見痕跡,才踏着步子回到府裡。
說不清楚,再回到江南是什麼心情。
曾經,江南的一切都像是她夢裡的一幅山水畫,畫裡裝點的又是她的夢。但是,在自己家族沒落,流亡到長安的時候,這幅山水畫就已是敗兵之作。
她不喜歡,一點都不喜歡。
她總覺得,江南啊,應該是個夢裡做夢纔會看到的呢,像是神話冊子裡描述的那樣。
而非滿目瘡痍的模樣。
隨意找了個客棧住下,想要等到夜裡再去丞相府裡一探。
黃昏時,不知道還能不能見到那時夕陽。
喬初小的時候最是愛到河岸邊玩泥巴,手上臉上,怎麼都要沾些泥巴。然後母親就會找來,一邊拿着帕子爲她擦臉,一邊假意訓斥幾句。那時候……她從來不需要爲將來擔心什麼,因爲爹爹說,他會保護阿初,會讓阿初做一個幸福的人。
以前,爹爹都是說到做到的。
………………………………………………
莫清鈺一直是個好皇帝,這一點喬初從不懷疑,因爲現在,就連這條曾經安靜的小巷如今也是人潮擁擠,熱鬧非常。
鱗次櫛比的房屋,來來往往的行人商販,手裡拿着面具的小孩子,還有彈着琵琶唱曲得的姑娘。天藍雲白,有絲絲縷縷的日光射進人羣,點和線,瞬間就填滿了空白。
她什麼都不做,就只是站在那裡,都能感受到空氣裡的花香,和日光的打在睫毛上的溫柔。
很懷念。
就算再怎麼成熟,她說到底也就是一個十六歲的小女孩,玩心未泯,尚愛熱鬧。
到了這集市上也是免不了要到處看看摸摸,泥人,糖葫蘆,面具……她輕輕拿起,細細把玩,就覺得時光好像倒退到了好多年前,那時候也有很多這樣不大不小的集市,自己踮起腳,也會去拿這些東西看看。只是當時自己喜歡的還只是些女兒家的玩意,像是胭脂水粉腮紅,流蘇簪子,再要不然就是繡着蕾絲細線金邊的拖地羅裙。
思及此,喬初的臉上終是露出了久久不曾見到的發自內心的笑容。
而這笑容,不知落到了誰的眼底,成就了一樁兵荒馬亂。
光顧着玩,擡眼間,好像看到一片白色飄過,似乎……是個人。
喬初搖了搖頭,有些好笑,沒有人會有此等功夫吧,這樣的輕功,連黎安也是沒有的。
擡起頭,是夕陽,就像很多年前她看到的那樣,美極。
只是,她再找不到那年的心境。彼時的喜樂。而那些,都是她曾經深信不疑的幸福。
慌亂地低下頭。
總有一種信仰,不敢褻瀆。
長安城。
“砰!”
“滾,都給朕滾出去,一羣廢物!”
身着明黃龍袍的男子摔碎手中的茶盞,對着跪在地上的一衆大臣怒吼道。跪在地上的人聽見這聲滾,卻不約而同鬆了一口氣,顫抖着身子退出了御書房。
這皇帝啊,真的是很難伺候。
自古君君臣臣,先君後臣。臣子總是受紛擾的一方。
黎安從進來皇宮開始就發現了不對勁,周圍的氣息壓抑的緊。還不曾思索發生了什麼事便看見滿朝大臣從御書房裡出來,個個臉色頹靡。
嘆了口氣,又是出什麼事了?
“阿鈺,你這是又怎麼了?”一襲青色長袍的黎安跨進屋子。
莫清鈺揉了揉眉心:“坐。”
黎安坐下來,順手倒了一杯清茶遞給莫清鈺:“莫非是祈雲國?”
莫清鈺接過茶,嘆了口氣:“朕現在是內憂外患,祈雲國那邊先不打緊,畢竟誰也不想撕破臉,眼下還是先處理好左相的事情。前幾天要你去做的事可有眉目了?”
黎安搖頭:“她還沒有回來,我也不知道。”
又是她?
這個她,他總是聽到他提起,寥寥幾句,似乎就能勾勒出一個少女,只是,這女子,不一般。
他笑。
“你倒真放心讓她去做這些事啊,我百照國難道沒人了……就這麼信得過她?”
莫清鈺疑惑,黎安身邊能人並不在少數,可近一年以來,他不知聽黎安說了多少次這個“她”,每次有事也都是“她”出面。
他不禁有些好奇,到底她,是個什麼樣子的女子?
黎安輕嘬一口茶水回答他:“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莫清鈺臉上難得有了一絲笑意細細一品,竟有幾分幸災樂禍:“別說朕沒提醒你,你可要想好了怎樣安置你的夫人,萬一……”
萬一什麼,彼此都心知肚明。
黎安握着杯子的手一頓,放下杯子,若無其事的道了一句:“陛下多慮了,她只是下屬。”
“只是下屬嗎?那就好。”
他分明看見了一瞬間的兵荒馬亂,在黎安的眼裡。
莫清鈺這樣說,黎安反而覺得不安,像是被人看透了什麼,他是沒有什麼隱瞞陛下的,至於阿初和她……那是他的家事,他有能力也有信心能處理得好。
微微斂神:“陛下早些休息,微臣先行告退。”
這故作疏離的稱呼和略帶狼狽的背影……
莫清鈺摸着下巴,眼中笑意更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