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煉一聲都沒有忘記那雪山之巔的場景,直到瀕死,都能一字不漏的描述出那天的細節,她早就想到,那是永別。
山巔。
顏煉微微側過頭,“傷早就好得差不多了,師父找你來不過是泄憤,我想你是不會在意的。”她怎麼可能不知道千機子爲何而來,只是她恐怕早已把這個謊圓的越來越圓滿了。
千機子靜靜的看這顏煉,想要捕捉她的神情,卻是無果。
“你若是不救我,我可能會死。”千機子淡淡道,蝶翼般的睫毛微垂,遮去了不少眼中流閃的異彩,“但我此生從未見過想你這般惡毒之人,你,不本不該修道。”
不該修道,是對任何一名修士最殘酷的否定。
顏煉沒有迴應。
千機子從歸墟中取出了一把劍。
顏煉一愣。
“你沒有劍吧。”千機子把劍遞了過去,就像是遞一杯水,送一張紙。
顏煉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被凜冽的寒風吹得有些發紅。
她猛地擡起頭,面上滿是藏不住的苦笑,如江南煙雨般悽迷,惹人神傷。
你此番決定,是真的再也不見了嗎?劍在我手中一日,就一日不能相見?
“後會無期。”顏煉默默地接過了劍,用食指撫摸着劍身,忽的,冰藍色的劍身一震,在顏煉細膩的指尖留下一道紅痕。
顏煉方纔如夢初醒。
再也,不見了……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千機子在數十年之後方纔知道,顏煉還是騙了他的,只不過一切都太遲了。
——————
不知怎的,顏煉又來了千機山。
千機子望着雲巔之上的身影,縱然心中有千般滋味,仍是拒絕了。
後會無期,竟一語成讖。
直到那人隕落,千機子才知道什麼叫後悔莫及。
那天,屋外不知怎麼忽的飄起了雪花。淨塵來得晚了一些,一雙小手被凍得通紅,哆哆嗦嗦地捧着一個錦袋還有一支玉籤。
淨塵支支吾吾的說着些什麼。
一個詞一個詞地吐出來,不成句,語無倫次。
可能他自己都不知自己在說些什麼。
千機子聽明白了,其實他不該明白的,淨塵說得並不清楚,只是他想到了——顏煉隕落了。
千機子笑了。
大笑。
淨塵低着頭,靈動的大眼睛裡不再是靈動和好奇,而是一種哀默。他沒有因爲千機子的失態而驚奇,今天許多東西都不一樣了,他也不一樣了。這纔是正常的吧。
千機子笑出淚來,這般失態並未讓他有半分狼狽,單單是他的一抹側影,就蘊含着無盡的悲涼。
淨塵雙手遞上錦袋和玉籤。
千機子偏着頭,似乎在問淨塵是在做什麼,迷茫不解的神情讓淨塵身軀一震。
“主子。”淨塵不是千機門中人,他只是千機子的侍童,他從來都是這麼叫他的。
千機子依然沒有反應,接着狂笑。
淨塵放下了手中的物什,默默地退了出去。他直着腳踏出房門,才發現自己竟被嚇得哆嗦。他被嚇糊塗了,忘記了帶上門,忘記了自己究竟要去何處,就這麼徑直走着。雪下得大了些。 шωш •TTKдN •CO
千機子目光呆滯地望着門外。
雪積了厚厚的一層,上面還留着淨塵的鞋印。天上沒有陽光,空蕩蕩的一片白,屋外只有幾棵翠竹,孤零零地立在雪中,這麼一看,那被衆人譽爲通天之地的千機山也沒有什麼,只不過是一座漂亮的山,會隨着天象降雨、飄雪,所謂修仙聖地,竟也逃不過此類束縛。千機子記起,曾有不少弟子說過千機門太過空曠冷清,沒有人情味,當時他只是覺得這些弟子心境太過浮躁,如今看來,還真是那麼一回事兒。
案上的錦袋被拆開了。
那是顏煉生前的記憶,那泛着光的碎片在空中逐漸凝集,相互拼接,如星幕組成夜空般匯成一道光牆。這光,是暖的,就像那人生前的溫度。
雪,小了些。
千機子看到了關於顏煉的一切。
寧靜的小山村,村民醜惡的嘴臉。
溺水的解脫,命運的轉折。
這些是顏煉的童年。
修習術法,閉關,主持碧霄閣大局。
如那天山之巔融化的雪水一般,冰冷無味,簡單的一遍一遍重複着這些,甚至能感受到鋪面而來的冰雪氣息。
千機子似乎感到此時的顏煉就是他自己,都是同樣的人,被同樣的事束縛,同樣懼怕孤獨,本就應該互相依偎在一起取暖,卻是讓她失望了。
接下來是沙域,這裡有千機子,有碧泉,有霜羽,這裡的記憶不在模糊,點點滴滴的細節都十分清晰,但這段記憶是籠罩着淡淡悲傷的,這是她後加出去的,這種無止無休的悲傷幾乎要把人吸進去,沙域金子般耀眼的黃沙都成了次要的。
月下的幽會。
霜羽的死,碧泉的死。
冰牢的酷刑——無盡的黑暗與寒冷。
隨後,是她的歸來,千機子的眸子緊縮了些,這裡,有他想要知道的真相。他早已知道了一切,只是顏煉的掩飾讓他陷入了迷茫,讓他分不清什麼是對,什麼是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他只是想從局外人的角度,去看這個真相。
可他有哪裡知道,他早已無理由的偏向了顏煉。真相,也是無法更改的。只是,他遲遲沒有看透自己的心,就像給心戴上了面具,看到的,都是假象。
顏煉看到了光,她沒有想到自己有機會掙脫這條束縛着自己手腳的巨大鎖鏈。她活動着自己的手腕,那裡被鎖鏈磨出的森森白骨似乎失去了知覺,顏煉在這一塊兒巨大冰幕下顯得分外蒼白,空蕩蕩的白色長袍只是給她增添了一種病態的柔弱的美。
本以爲,顏煉是不會如此模樣的。
她養了三月的傷,可被萬年寒冰的寒氣入體,是好不了了。她知道自己的身體,離開了碧霄閣,四處漂泊。
她並沒有虛度最後的時光,她做了些什麼。
千機子也不知自己看到顏煉爲了幫他剷除異己而手染鮮血是什麼心情,那總淡淡的抽痛無法遏制的蔓延開來,侵入自己的靈臺,他木然地看着顏煉手中那通透的碧霄刺穿一個又一個人的胸膛。她也是痛的吧!
沒有人天性嗜殺,沒有人希望自己手染鮮血。
她救下重傷的自己,不惜用換元丹轉移他的傷勢。顏煉脣角殷紅的鮮血,刺痛了他的眼。
雨中淺淡的吻,竟是告別。
千機子看出了她眼中的不捨。
於是,她服下了碎玉丹。
與往常一樣,顏煉默默地在暗處觀察着千機子,一舉一動,都被她深深的記在心底。
小姑娘冒冒失失地推開了竹簾,端來一盆洗手水。
顏煉有些嫉妒。
她鬼使神差地跟着夭兒,僅僅憑着她的直覺,也感到了夭兒的不正常。
夭兒推開了柵欄,向深林走去。杜鵑的啼叫時時想起,斑駁的樹影讓她的臉有幾分猙獰。
夭兒來到一棵樹下,不就傳來一陣羽翼的撲簌聲,一隻白鴿自月下落在夭兒探出的手臂上。她很是熟練地解開了白鴿足上的繩帶,從纖細的鳥足上取下一封密件。
原來,這小姑娘竟是個奸細。
顏煉從她身邊掠過,夭兒已沒了呼吸。
……
顏煉最後的記憶,是對他的回憶。
尤其是他那雙幽深的眼眸。
千機子知道,顏煉憎恨他的漠然。
千機子的注意已不在這些記憶上,他此時覺得自己所做的一切就像個笑話。負了她,負了自己。
他修長的手指輕柔地撫摸着那根玉籤。
極爲溫柔,就像捧着一件稀世珍寶。
玉簽上寫着:我若歸來,歲歲年年與君廝守。
顏煉大抵是早就知道了他不會去看那玉籤。
那玉簽上的,不是她的夙願,而是她最熱烈真誠的告白。
曲終人散……
——————
“那你爲何會來凡間?”月綰沒有打破千機子深陷的情緒,淡淡地問。嗓音像一縷風,撫慰人心。有誰會信,這是一隻魔的聲音。
“觸景傷情,還不如在凡塵之中,被這喧囂蒙上眼。”
“眼盲心不盲,還真是苦情之人。”月綰挑着脣道,眉眼甚是嫵媚,卻不顯嬌弱,“可是,當時有雄心大志之人不少,你爲何偏偏選中了劉和?”
千機子把虛握着的拳頭抵在脣邊,咳嗽兩聲才緩緩道:“大人也應該看見了,劉和身帶紫氣,他不但有稱霸天下的野心,又不至於殘酷暴戾,他的起義軍是人心所向,天時地利人和都在他這一邊,若是不選他,那可就是傻子了。”
“也是。”月綰點着頭,“不過……聊了這麼久,你知道我是誰了嗎?”月綰笑得柔和。
“不知。”月綰對千機子多了幾分好感。
“你不是仙。”千機子接着道。
月綰的眼中有些玩味,“那你還不殺我。”
“我殺不成你,你反倒會殺了我。再者,我爲何非要殺魔。”千機子偏了偏頭。
“那就好,我想我沒之後的日子會相處得很愉快。”月綰心情不錯,拍了拍手,一邊向外走,一邊背對這千機子道。
“我想的,也是如此。”千機子笑着送客,就像一個凡人一般做着應有的禮節。
“回去吧,外邊冷,你再咳嗽幾聲,那小童就要抱着手爐進來了。”月綰戲謔地說。
千機子這才進了軍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