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兩個孩子還鬧着要孟君淮“舉高高”,可他接着又忙了些時日,兩個孩子就生他的氣了。
具體表現在,玉引囑咐他們去前宅唸書時順便繞去書房陪陪父王的時候,兩個孩子齊齊把頭一扭:“不去!”
玉引:“……”
她就追問他們,爲什麼啊?你們不想父王嗎?
阿祐眼圈紅紅的抽抽鼻子道:“父王不想我們!”
總而言之,他們覺得父王總不來看他們,就是不想他們、不喜歡他們了,然後他們也是有脾氣的,就覺得父王不喜歡他們,那他們也不喜歡父王就是了,誰都別理誰,哼!
玉引:“……”
她意識到這件事很嚴重——不是孩子們愛賭氣的事,而是他們覺得父王不喜歡他們的事。
她就跟他們說:“你們別這樣,好好去讀書,讀完書之後母妃去找你們,帶你們去見父王,好不好?”
阿祐還扭頭說:“不去!”
“聽話,有話要好好說,不許自己瞎生氣。你看你這麼生氣,父王都不知道,你是不是很虧?”玉引說着摸摸他的頭,和婧也過來哄他說阿祐你想太多啦,父王真的是這陣子太忙,纔不是不喜歡你呢,兄弟倆才高興了些。
而後他們姐弟三個一道往前宅走,玉引自己想了小半刻,覺得自己得先去找孟君淮一趟。
書房裡,孟君淮正一個頭兩個大。
東西兩廠太壞了,實在太壞了,壞到總不斷有新的罪證被查出來。他已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好好休息過,眼下,強撐着精神還在聽幾個錦衣衛稟手頭剛開始梳理的新案子。
眼下正說着的,是他們說抄魏玉林家時發現他家中的地磚用的是“金磚”。
這金磚並不是黃金所制,而是因製作工藝極其複雜,一塊磚值一兩黃金,所以稱爲“金磚”。孟君淮並不太瞭解金磚的製作過程,只知道從頭到尾下來得耗時一年,光燒製就要用三個月,再經過若干步驟後,還要用桐油再泡幾十天。
而錦衣衛之所以將此事當成大事稟到他面前,是因這金磚還稱“御窯金磚”,換言之便是天子才能用的東西。
紫禁城中都只有三大殿所用的地磚是金磚,魏玉林一個宦官,家裡各屋全用了這個,實在是天大的僭越。
但魏玉林本人已被賜死了,家裡該抓起來的也都抓了起來。底下的錦衣衛對下一步怎麼辦有些拿不準,便問他:“殿下,您看這是繼續往下查,還是……就這麼着了?”
“查。”孟君淮當即道,他目光微凜,“磚窯在蘇州,往蘇州查。看看是哪路官員幫魏玉林弄的這磚、是魏玉林自己要的還是他們主動討好獻上的。查明白之後寫封摺子來,直接送乾清宮去。”
“是。”稟這事的錦衣衛一抱拳後退了兩步,旁邊的一個便上了前:“殿下,臣近來查到魏玉林的本家弟弟從十幾年前開始便在各處收買了不少小姑娘……”
孟君淮正聽着,餘光一掃看見楊恩祿似要進屋,但剛跨進門檻就又被什麼人喊住,退了出去。他稍一走神,眼前錦衣衛的話便猶豫着停了,他回過神來一咳:“繼續說。”
那錦衣衛便又道:“臣認真查過,除了兩個被他弟弟自己留作妾室以外,其餘均不知所蹤。臣想着,或許與京城各處青樓有關,但這些地方牽連也甚廣,若要查……”
“查。”孟君淮邊說邊是一笑,“你是怕動了哪家公子的心頭好?不用管他們,你們現在是爲皇上辦事,他們失心瘋了纔會出面阻撓。”
那錦衣衛鬆氣,也應了聲“是”,孟君淮看看幾人,問:“還有別的事嗎?”
幾人相互看了看,爲首的回說沒事了,孟君淮一點頭:“那就去辦吧。查到的事情無所謂鉅細,俱來稟我。如有你們覺得不便與我提及的,便直接回乾清宮,不必有顧慮。”
幾人鄭重應下,齊齊施了一禮,告退離開。
孟君淮剛喝了口茶,便聽他們有點驚異地道了聲“王妃”,又忙說“王妃安”。
“……”他擱下茶盞走出去的時候,玉引正側身避開他們的禮,口吻清淡地跟他們說:“幾位大人辛苦,都是爲皇上辦差,這禮我受不起。只一件事請幾位大人記得,你們跟王爺議事,白天要議多長時間我不管,晚上不能晚於亥時四刻。若不然夜夜這麼熬着,時日久了王爺的身子頂不住不說,你們也不一定能受得了。”
玉引背對着孟君淮,並不知道他在門口,幾人卻看看孟君淮,不敢貿然應話。
孟君淮一哂,自己點了頭:“聽王妃的。”
玉引猛地回頭,看見他眼底促狹笑意的一剎,臉就紅了。
幾個錦衣衛識趣地立刻告退,孟君淮帶着她進屋,邊落座邊笑道:“耍威風耍到錦衣衛跟前來?你別爲難他們了,現下人人都焦頭爛額,不然他們也不想這麼熬着。”
“我就是說個理兒。”玉引一喟,“你當我是窮耍威風麼?我剛纔吩咐膳房了,若戌時還在說這話,就讓他們按人頭被宵夜來,要雞湯麪、牛肉湯麪這類補身又不易積食的。再有,府裡日日都有新做但吃不完的點心和糖,回頭讓膳房拿食盒裝了給幾位大人帶回去,免得他們總顧不上妻女,日子久了跟家裡生分了。”
孟君淮聽言一蹙眉頭:“你覺得孩子跟我生分了?”
“嘖……孩子都氣壞了!”玉引一瞪他,“你若能聽我的,忙到亥時四刻就歇下,今晚便陪陪孩子們唄?和婧還好,那兩個小的今天一提你就噘嘴啊!”
一提他就噘嘴……
孟君淮想象了一下畫面剛要笑,玉引湊到他面前:“你再天天光和政務癡纏,我可就要跟他們一起噘嘴了。”
“哎,別……”孟君淮呵呵一笑,“我錯了還不行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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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宮,孟君涯正笑意悠悠地看着頭回來覲見的七弟孟君溪。
孟君溪被他盯得怵得慌,調整了一下心緒,堆上笑:“皇兄……恕罪,臣弟看您近些日子都挺忙的,不敢貿然來打擾,是以聽說您近幾天輕鬆些了纔過來。不敬之處您恕罪,若今兒還是打擾着您了,您也恕罪。”
“嗯,沒事。”孟君涯笑意不改,說完這句後,又有些痛苦地一喟,“近來確是忙得很,東廠這幫人……唉,就沒一個乾淨的,你上東配殿瞧瞧,我這麼日日不停地梳理此事,摺子還是堆成個山,看都看不完。”
“……”孟君溪一時卡殼,沒想到怎麼接話——他總不能說我幫您分擔分擔,替您看看摺子去吧?
但皇帝好似沒注意,話鋒一轉,直接將這話題繞了過去,誇讚說:“你弟弟近來辦得倒不錯,朕把西廠給他,他理清楚了不少事。”
前陣子還在嘲笑十一弟當了“西廠督公”的孟君溪只能堆笑:“是,十一弟近來十分勤勉,說定不辜負皇兄的厚望。”
皇帝又道:“你六哥近來也很用功,朕以爲他剛接手錦衣衛得適應一陣,沒想到這麼快就打理地井井有條。”
孟君溪:“……”
他再怎麼不走心,也能聽出來皇兄這是想刺激他討個差事。
他戰戰兢兢地擡眸掃了一眼,皇兄果然掛着一副“你也幫大哥乾點啥唄?”的陰險笑容。
孟君溪如鯁在喉,吞了口口水:“皇兄,臣弟……”
皇帝:“哎,朕就知道你肯定也不甘這麼閒着。”
孟君溪:“???”
而後皇帝從龍椅上走下來,踱步到他跟前,慢待期許的一拍他肩頭:“你和老十一是親兄弟,讓你比他低了你覺得臉上無光,朕知道,肯定讓你把這面子掙回來。”
孟君溪:“謝、謝謝皇兄……?”
皇帝眯眼:“東廠亂成一團,朕也不敢隨便挑人接這個攤子,就交給你吧。”
孟君溪:“???”皇兄您說啥???
前陣子他剛嘲笑完十一弟是西廠督公,今兒自己就成了東廠督公?魏玉林的繼任……?!
可孟君溪也不能抗旨啊,他還得客客氣氣地把這差事應下、恭恭敬敬地從乾清宮退出來,退出殿門叫陽光一照,他眼前一晃差點厥過去。
“哎……爺!”隨來的宦官趕緊扶住他。
孟君溪一咬牙說沒事,望望天色一臉悲慼:皇兄您怎麼突然愛拿兄弟們尋開心了呢?
殿中,皇帝將七弟的悲憤反應盡收眼底,他兀自悶頭笑了一會兒,然後長舒了一口氣。
他想把兄弟們都用起來。無所謂從前的歷任皇帝都不許兄弟、皇子掌實權有怎樣的道理。
兄弟或許會篡權,但即便他們篡權,也比讓魏玉林那樣的奸宦當道好吧?
目前爲止,他的做法看起來還是對的。兄弟們還很齊心,而且也各有各的本事。
——拋開對掌權的利弊考量不提,他近些日子觀察下來,還真有點爲弟弟們委屈。
他們也都是讀過很多書的,卻一直只能安於享樂。其實,若讓他們有機會施展拳腳,未必是一件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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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逸親王府供孩子們讀書的小書房裡,範先生剛給大大小小一衆孩子分別安排完功課,阿祚阿祐抱着書就要往外跑。
“你們倆站住!”和婧拍桌子吼住他們,“跟先生見禮了嗎!”
兄弟倆這纔不太情願地蹭回來,像模像樣地朝範先生一揖,然後去磨姐姐:“姐姐你快點嘛,我們一起過去。”
“別這麼急,能待好一會兒呢。”和婧摸摸兩個弟弟的頭,將他們的書拿過來,連同自己的一起交給凝脂,讓她送回正院,然後纔跟他們一道往外走。
阿禮和阿祺一直默不作聲地看着,眼看着他們已至月門處,阿禮終於忍不住衝過去拽住姐姐:“姐姐,你們……”
“嗯?怎麼了?”和婧含笑看向他,阿禮滯了滯:“昨天你們見到父王了啊?”
和婧一怔,即道:“哦,是。昨天母妃帶我們去陪了父王一會兒,晚上又一起用了膳,怎麼啦?”
“沒事……”阿禮扁了扁嘴,又問,“那你們現在……也是要去父王那兒?”
“是啊。”和婧說,“母妃讓人直接將午膳傳去父王的書房了,說讓我們直接過去吃。”說到這兒她一下子反應過來,拉住阿禮的手又道,“父王這陣子忙,你是不是也有日子沒見過他了?那咱一起過去吧,叫上蘭婧和阿祺,再添幾個菜就好啦!”
阿禮的眼中頓時一亮,望了和婧一會兒,卻又黯淡下去。
他最終拒絕道:“不了吧……最近功課多,我要趕緊回去讀書。”
和婧就說:“那也行,那等你讀完書再過來就是。父王說我們若想他便隨時過來,不要緊的。”
“今天可能……不怎麼有空。”阿禮的神色有些掙扎,想了想,他塞了一頁自己寫的字給和婧,“你讓父王幫我看看字吧!就這樣,我先回東院了!”
他說着提步便跑,和婧跟尚在屋裡的蘭婧阿祺都還沒反應過來,他就已跑得沒影了,連跟着他的宦官都沒來得及追。
阿禮一口氣跑到前宅後宅間相隔的後罩樓才停下,他扶着磚牆喘了幾口氣,覺得眼睛糊得慌,擡手一抹,才發現抹了一手背的眼淚。
是的,他不高興!
就像姐姐說的,他也已經很久沒見過父王了。但是,母妃跟他說,他不能表現出想父王,因爲他是男孩子,他一定要堅強,這樣才能讓父王把他當個男人看。
可是……阿祚阿祐也是男孩子,他們就這麼輕輕鬆鬆地找父王玩去了!
阿禮不高興,但他知道跟母妃理論這些沒用。
母妃肯定會跟他說,他比阿祚阿祐都大,他是哥哥、是府中長子云雲……
阿禮覺得這極不公平,又使勁跟自己說母妃這是爲了他好。再者,他想了想,蘭婧都沒鬧着要跟姐姐去見父王,他大概也是確實不好開這個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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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房裡,孟君淮原本看摺子看得頭疼腦漲,眼下兩個小男孩在他屋裡撒了歡,他便又看得高興又更覺頭疼腦漲。
他揉了揉額頭,一敲坐在身邊乖乖剝橘子吃的和婧的額頭:“還是你最乖。”
和婧嘻嘻一笑,手裡的橘子塞給玉引後就爬到了父親膝上,她耍賴道:“我這麼乖,父王讓我在書房陪着您唄?研墨我會,挑紙鋪紙的事阿晟哥哥也幫我了,我能幫父王!”
“你要給父王當個小丫鬟啊?”孟君淮一笑,從玉引手裡搶了片橘子吃,“不用你這樣,你還是好好讀你的書,父王這邊有下人呢。”
“可母妃說父王不好好吃飯啊!”和婧看他不答應,就說了真實目的,“我可以催父王吃飯睡覺,他們不敢!”
“……”孟君淮斜斜一睃玉引,玉引吃了最後一片橘子,撣撣手:“別瞪我,這是咱府里長女,大事小情都該慢慢讓她知道,我還指着她幫我掌家呢。”
她剛說完,歪在孟君淮懷裡的和婧小臉一繃:“父王您必須好好吃飯、好好睡覺!”
“好好好,聽你們的!”孟君淮哭笑不得地應下來,和婧這才心滿意足地從他膝上蹭下去,跑去和兩個弟弟一起玩。
她一走,孟君淮又斜眼睃玉引:“你真打算讓她幫你掌家?她才十歲啊。”
“慢慢來嘛,免得到時候嫁了人上不了手。”玉引輕鬆道,撇撇嘴,又說,“而且我覺得他們現下課業太重了,幾個都是日日悶在屋裡讀半日的書,回正院還要做功課。阿祚阿祐還好,年紀小學得簡單,和婧嘛……我想讓她接觸點別的緩緩腦子,別除了功課就是傻玩,日子久了要悶笨了。”
孟君淮撲哧噴笑:“這話你跟和婧說過嗎?”
“說過啊!”玉引理所當然,“她自己也怕自己變笨啊。這幾天已經在學着看賬本了,學得可快了。”
嘖,這小尼姑教孩子還真有一套。從前幾個孩子都小,不太看得出來,現下他們慢慢大了,她的主意就顯出來了。
“我還想讓她多跟京裡的貴女們走動走動,遠了不說,一衆堂姐妹多熟悉些總是應該的吧?”她說着稍蹙蹙眉,又道,“還有蘭婧也要一起,蘭婧那性子實在太悶了。再有,你也得多去看看蘭婧和阿禮阿祺。”
她邊說邊睇了睇和婧方纔帶過來的字:“看見沒?阿禮肯定是想你了,又不好意思過來,你不能晾着他不理。”
孟君淮銜笑聽着她說,一邊聽一邊斟酌。待她說完,他沒應話,她就又道:“別光笑……我說真的!”
“我知道。”他一應,笑意更濃了。
他看向她一刮她的鼻子:“我沒笑這事,我是笑你機靈。”
“……討厭。”玉引紅着臉別過頭不理他。
孟君淮凝神繼續思量下去。
阿禮想他,卻不直接過來,只讓和婧帶幅字給他?
這孩子,跟他生分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