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熱鬧鬧地過了個年,正月初六的時候,從宮中到城中都顯得安靜了些。
乾清宮裡,皇帝從早朝回來,剛落座,身邊的宦官稟說逸親王世子來了。
“逸親王世子?”皇帝淺怔,那宦官又回說:“是。說是府中上下要去別苑住一陣子,讓世子殿下來宮裡陪定太妃。逸親王囑咐他先來向皇上問個安,下人就給帶過來了。”
這裡頭顯然有事。
各府的孩子進宮來陪長輩的事不少,並沒有必要非來乾清宮問安。再者他們來時若是來時趕上他忙得沒空見,在外面等得再久最後也只能直接讓回去,這對大些的孩子來說還好,對小孩來說多累?是以登基之初,在一衆弟弟們還有些惶恐不安、做事顧慮極多的時候,他就把這事先打點到了,跟他們說誰也不差小輩這一個禮,讓他們進宮是爲看誰就直接看誰去,完事直接出宮便可,不用到他這兒磕頭。
所以六弟這是什麼意思?
皇帝沉吟了會兒,吩咐說:“請進來吧,朕問問他。”
那宦官便出了殿門,沒過多久又領着人折了回來。阿祚擡眼看看,正要按規矩行大禮,皇帝招手道:“阿祚來,別多禮了,過來讓皇伯伯看看。”
阿祚就乖乖走過去,皇帝一抱他將他放在膝上,問說:“你父王怎麼說的?”
“父王說讓我來給皇伯伯問安。”阿祚道。
皇帝又問:“之後呢?讓你住在定太妃那裡嗎?你家人都去別苑了,你不想一道去?”
這話一問出來,阿祚眼眶紅了。
“想去……”他淚汪汪地道,“但是母妃說我是世子,有些事只有我能做,其他人都不能做。所以我現在要好好在宮裡待着,好好陪奶奶……”
阿祚想想家人都走了心裡難免委屈,轉而又安慰自己其實也不虧。
母妃說了他乖乖做好這件事,回了府就給他安排侍衛!父王也點頭答應了!
那感覺多好啊?那樣他就有自己的人馬了,出門遊玩打獵都隨時可以!而且侍衛們跟在身邊,可比宦官奶孃什麼的……感覺好多了!
皇帝給他擦擦眼淚:“別哭,皇伯伯帶你找大哥哥玩去。”
“好!”正在暢想和侍衛一起出門打獵的阿祚一聽見大哥哥三個字眼睛更亮了,從皇帝腿上蹭下去,先一步往皇長子住的配殿跑。
配殿中,皇長子正盤坐在榻桌前寫東西,餘光瞥見一個小孩撲到榻上,擡眼一看就笑了:“你怎麼來了?”
“我來給皇伯伯問安,皇伯伯讓我來找大哥哥玩!”阿祚邊說邊爬上榻,皇長子順手將一碟酥糖遞給他:“你先吃着,哥哥寫完陪你玩。”
皇長子說罷又提筆,還沒寫下去,又見父皇也進來了。
“父皇。”他往裡挪了挪給父親騰地方,皇帝坐到榻邊,看看阿祚,跟他說:“你六叔全家都去別苑了,獨讓他在宮裡住一陣,還非來乾清宮問個安,你怎麼看?”
皇長子笑容一滯,繼而喟嘆:“讓六叔受驚了。”
暫且未在朝堂上開誠佈公地提及立儲事宜,而是先散點若隱若現的風聲出去,是他們父子間商議的結果。他們想看看這事散出去後會引起什麼風浪,看看誰會明爭、誰想暗鬥,誰急功近利、誰四處營鑽。
近些日子聽說的各種動向還真不少,各府有各府的反應,他們全都注意着。
“阿祚來。”皇帝招手攬過阿祚,阿祚往他身上一歪,他笑道,“你去陪你奶奶,有事可以隨時來找皇伯伯,好不好?”
“好!”阿祚重重點頭,又問,“那我能常來找大哥哥玩嗎?”
上回住在太妃那兒時阿祐也在,這回阿祐沒來……他自己待着多無聊啊!
“行啊,改天帶你去景山走走。”皇長子說着看向父親,“宮裡正好有新送進來的馬,兒臣讓人挑一匹給他?聽說這回的馬都極好,腳力一流毛色也漂亮。”
“……”皇帝聽言挑眉,“朕可沒打算久留他。你讓他在宮裡玩痛快了,還打不打算送他回去了?”
皇長子一扯嘴角:“您就當兒臣沒提過。”
正在旁邊興奮的阿祚小臉一垮:到了眼前的馬……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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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親王府。
行十一的祿親王進了門就跟自家七哥揶揄:“哥你聽說了沒?咱六哥他跑得比兔子快啊!這年剛過完,把兒子往宮裡一扔,現下估摸着人已經到別苑了吧!”
良親王嘬着茶半天沒吭聲,放下茶盞之後嘆氣:“我真後悔沒一起跑了啊……”
“噗。”祿親王噴笑,“爲什麼啊?您就不覺得他這反應也太大了?這不是膈應皇兄嗎?”
“倒未必膈應着皇兄,好處他可已經撈着了。”良親王搖搖頭,“沒聽說嗎?六哥一家子是今兒個天不亮就走了的,我估摸着二哥三哥四哥府裡過去送帖子的人,都撲了個空。”
“啊?!”祿親王一下子眼睛都瞪大了,滯了半晌扶額,“嚯——平常看不出來,這一出事,他比猴精啊?”
“行了你!”良親王皺眉頭,“又是兔子又是猴的,你對咱六哥放尊重點行不行?”
祿親王拍大腿:“我沒跑掉我憋屈啊!嫉妒嫉妒他還不成?還不讓我說幾句?”
“得得得,你說。”良親王一瞟他,心裡叫苦連天的,也想數落六哥泄憤。
京城郊外的清苑裡,孟君淮下馬就聽楊恩祿稟了他們出府後二哥三哥四哥送帖子到府上的事,直擦了把冷汗。
真懸吶!
他原本沒打算這麼早就出門,想着今天到清苑就得了,是玉引提了一句,說頭五天都是各家走親訪友的時候,年初六開始這種半公半私的事一可以提及,那或許就會有人想趕個大早上門遊說。
她說如果有這樣的可能,又既然橫豎都要到清苑,何不索性出門得早一些,將能避的事全避開呢?
還好他聽了。若不然二三四三位兄長的帖往手裡一接,他就會進退兩難,怎麼着都尷尬。
玉引也同時聽說了府裡的事,走下馬車時見他在擦冷汗就笑出來,拉着他的手挺得意:“怎麼樣?我沒說錯吧?”
“真是。”孟君淮吁氣,執着她的手往裡走,叮囑她說,“顛簸了大半日,你要是累了就遲些再見尤夫人。蘭婧那邊,過兩天帶個話問問府裡吧,讓她身子好了就過來,沒好的話不用急。”
蘭婧在除夕從宮裡回來後染了風寒,這兩天斷斷續續的總有些燒,孟君淮就讓她先留在了府裡——這真是好在蘭婧年紀還小,旁人再想敲開逸親王府的門,也不能拿她這個小翁主當說辭。若是和婧可能都不成了,和婧這個年紀的姑娘十有八|九能在家裡掌些事,旁人想遊說父母找不人,就會找她遞話。
玉引便在歇了兩天之後着人往尤府帶了話,請尤則旭的母親來清苑小敘。夕珍聽說後有點緊張,被和婧一打趣,又強撐着道:“我纔不怕呢……!反正還沒過門,婚約也沒定,她若真看我不順眼,我就當從沒有過這茬事!”
可她這麼一說,尤則旭不安了:“夕珍……”
“行了行了。”玉引忍着笑招呼尤則旭,“你別慌,看你這麼明事理,你父母想來不是拎不清的人。夕珍你也別嚇唬他,別仗着他待你好就總跟他耍橫。”
夕珍被玉引提點得臉一紅,也沒多拿架子,拽了拽尤則旭的衣袖:“你別生氣,我就隨口一說……”
“我知道。”他鬆氣一哂,又向玉引坦言道,“王妃,先前我家裡那些事,跟我爹孃沒什麼關係。我知道您護着我們,但求您別在他們跟前多提那些了,他們心裡也不好受。”
“行,我知道了。”玉引應下來。待得下午尤夫人到時,便當真絕口不提那些惹人煩心的過往,和和氣氣地請了人坐,又着人去請夕珍和尤則旭都過來。
尤夫人則瞧着有些不安,喝茶時託在茶碟上的茶盞抑不住地輕抖出聲響。她頓時侷促,趕忙擱下,低頭道:“妾身從沒進過王府,失禮之處……王妃恕罪。”
“沒事的,夫人放輕鬆些,我這兒沒這麼多規矩。”玉引一壁笑着一壁打量她。她心下算算,尤夫人是比她大一些,但現在最多三十五六,可看着卻跟已逾四十的婦人似的,只怕是沒少爲尤則旭近來的情狀勞心傷神。她便在等人間多誇讚了尤則旭幾句給尤夫人寬心,尤夫人果然面色好了些,不無感激道:“勞您操心了,是我們家給您添了麻煩。”
又閒說了幾句話,尤則旭與夕珍一道進了屋。
二人朝玉引見了禮,夕珍又向尤夫人一福,問安的話還沒出口就被尤夫人一拽:“這是謝家姑娘吧?”
“……是。”夕珍低着頭,偷眼瞧瞧玉引的神色,又回話說,“夫人您叫我夕珍吧,家中長輩都這麼叫,尤公子也是。”
至此都還很尋常。幾人落座後閒話家常,言辭間自還難免客套。而後一道用了晚膳,晚膳後玉引示意夕珍跟母子二人一同去散步消食,有意讓他們多熟悉熟悉。
然則不過半刻工夫,她卻見尤則旭獨自一人先行回來了。
“則旭?”玉引喊他進屋,皺着眉問他,“怎麼回事?你怎麼先回來了,你母親呢?”
“她們……非得轟我先回來!”尤則旭有點懊惱,“您說這叫什麼事?母親說有些家事要私下跟夕珍說,非不讓我聽——我母親和夕珍?家事?”
彼時玉引嗤地一笑,但心裡還有點擔心尤夫人到底要說什麼——這私底下把兒媳留下,閤眼緣了說體己話是有可能,但把兒子支走衝兒媳立威那也有可能。
她便在尤夫人離開清苑後喊了夕珍來問尤夫人說了什麼,夕珍小臉紅撲撲的,附在她耳邊小聲說:“她說讓我成婚後一定不能讓尤則旭自己拿着俸祿……因爲錦衣衛的差事總天南海北的跑,怕他手裡有閒錢心裡耐不住會……去不該去的地方!”
“噗。”玉引笑出聲,又有點詫異,“她真跟你說這個?”
“對啊!”夕珍點點頭,“我就跟她說讓她不用擔心,尤則旭要真會去花天酒地我也不攔,到時一拍兩散就是,畢竟強扭的瓜不甜!”
……跟將來的婆婆說這個?姑娘你膽子很大啊!
玉引意外又好奇地追問:“那她怎麼說?”
“她說……要是過不到一起去所以和離,那誰也沒錯。但若是尤則旭對不住我,她打斷他的腿!”
玉引:“……”
這尤夫人也夠可以的,這剛見一面,就和兒媳婦一起謀劃怎麼治兒子了?
然後她想起來,自家母親好像也是這麼個路數……?
她記得嫂嫂剛過門那年,她從華靈庵回家就看見母親板着臉訓斥哥哥娶了妻還只顧着錦衣衛,總不着家,逼哥哥指天發誓當真是爲公事忙碌,絕對沒有見不得人的原因。
她覺得哥哥肯定不是那樣的人啊?就私下去爲哥哥解釋,母親就跟她說她知道,不過婆媳關係一貫不好處,與其總幫着哥哥弄得婆媳疏離、夫妻也不睦,還不如趁早和兒媳擰成一股。這樣哥哥不用顧慮一但母親和妻子起了爭執該幫哪邊,自然就家和萬事興了!
——當時她聽得半懂半不懂,結果一眨眼,自己居然也已經站到了這個輩分上。尤夫人思量着如何與夕珍和睦相處的同時,她也在盡力與尤則旭相處融洽啊!
天啊,時間過得真快!
玉引越想越百感交集,心思彎彎繞繞一番後,又忍不住地想到了阿祚身上。
她有點難過地去找孟君淮,一進屋就歪到了他肩上:“我突然覺得咱不該送阿祚進宮,時間過得特別快,一家人共處的時間並沒有多久,遇到怎樣的困難咱都該一起扛的。”
孟君淮有點懵地睇了她一會兒,而後嘆了口氣。
他搖了搖頭:“我覺得你送阿祚進去還是對的。”他說着把一本摺子遞給她看,“皇兄召了二哥三哥四哥府上的世子進宮。”
玉引身上一緊!
他們主動送進去,和皇上下旨硬作傳召……可是截然不同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