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宮中,孟時衸到御花園去靜神想事,夕瑤的一舉一動讓他兀自笑了好幾回,然後又沉下心來,斟酌接下來該如何是好。
她說她“一不哭二不鬧三也不會去上吊,也不會做任何讓謝家丟人的事,更加不會折損皇威”,聽起來應該是不會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了。
事情不“出格”,動作理應也不會太大。
那便應該還是他能主導的事情更多吧。若她肆無忌憚地去鬧,觸怒了父皇,他便要想辦法保她,最後很有可能不得不娶了她;可現下她仍守着分寸,那他似乎就不用太擔心?
畢竟歸根結底,他的婚事還是必須由父皇賜婚才能成的,夕瑤守着分寸,就不可能鬧到父皇那裡。
孟時衸掂量到此稍定了心,決定暫且不貿然做任何安排,先瞧瞧她要幹什麼,自己再應對便是。
吁了口氣,他又不禁再度笑出來。
——他竟然在這樣謹慎小心地跟個姑娘家爲兒女情長的事鬥智鬥勇?要知道朝上的事都未必讓他這麼小心。
孟時衸搖了搖頭,餘光瞥見身旁多了個坤寧宮的女官,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怎麼了?”他問。
那女官一福:“殿下,乾東五所的那個掌事的……皇后娘娘說交給您,人已押到外頭了,但憑殿下發落。”
孟時衸便往她身後的門外一覷,果然看到一個宦官被人看押着跪在那兒,見他回頭立時磕頭如蒜搗,與那天跟夕瑤說話時的樣子天差地別。
他心底冷淡一笑就挪開了眼,無心跟這種人多費心思,便向那女官道:“你們看着辦吧。謝姑娘大度不計較,給謝家一個交代就是了。”
毫不誇張地說,他的確意外於夕瑤居然並不怪他。在這件事上,他自己都怪自己,恨自己思慮不周讓她受那樣的苦。
可見她是真的喜歡他,她本身又是那麼惹人喜歡的姑娘,若他有機會娶她,肯定會好好待她,好好待她一輩子。
只可惜,他的這輩子太短。這個願望,只好放到下輩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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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苑,幾個宦官在書房門口合力攔着,纔可算沒讓皇長子途經此處離開時看到這位謝大人的惱火。
待孟君淮從明信閣出來,走進書房看到的便是謝繼清鐵青的面色。
“謝兄。”他睇着他道。
謝繼清一睃見他就又拍案站了起來:“夕瑤呢!”
“夕瑤剛醒,還在房裡休息。”孟君淮邊說邊走去書案前坐下,謝繼清提步就往外走:“我去看看她。”
“不行。”孟君淮話音落下的同時,那幾個宦官已擋到了謝繼清跟前。
謝繼清怒色分明地回過頭,孟君淮輕喟:“她身子還虛着,謝兄還是冷靜些再去看她吧。現下有玉引照顧着,謝兄放心。”
謝繼清輕笑:“有玉引照顧着,才更不讓人放心吧?”
他明顯意有所指的口吻聽得孟君淮眉心一跳:“謝兄您說這句話就太傷人了。”
謝繼清冷然未言,兩人各自大顯不滿地沉默了一會兒,還是孟君淮先開了口:“夕瑤在玉引身邊待了十多年,謝兄總不至於覺得是玉引這個當親姑姑的故意害她,或者是我們拿她圖謀什麼,才送她進宮的吧?”
謝繼清挪開視線一時未行作答,只覺一股氣仍堵在胸口。
不過縱使還存着這股氣,他心下也很清楚自己方纔那句話的確過分。
玉引現下也必定是很難過的,他們夫妻也不可能是拿夕瑤算計什麼,哪怕是皇位也不可能。
只不過,他就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又一貫對這個常年不在自己身邊的女兒更心疼些。現下乍聞她出了這種事,他是真心疼啊……!
謝繼清咬牙緩了幾息之後轉身坐了回去:“方纔那話是氣話,殿下不必告訴玉引。”
孟君淮點點頭:“好。”
謝繼清又說:“夕瑤在宮裡的事,我日後也會多提,我就一個要求。”
他說着看向孟君淮,孟君淮頷首:“謝兄請講。”
“夕瑤要什麼都可以依她,唯獨和皇長子的事,不行。”
孟君淮面色微微一凜,謝繼清淡看着他問:“殿下會將府裡的翁主們……許給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殞命的人做妻子嗎?”
“我明白謝兄的意思。”孟君淮說着沉思了會兒,又道,“但我也只能告訴謝兄我們會盡力勸她,不能保證一定勸住。不過若再出什麼事,我們也會及時知會謝兄。”
“好。”謝繼清有些疲乏地應下,靜了好久才續上一聲,“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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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信閣。
因爲夕瑤剛醒來時牴觸強烈地不肯見皇長子的緣故,玉引還挺擔心她的。然則進屋說了會兒話、又看着她用了膳後,發現她好像心情不錯……?
這好心情看着還不像裝的,一來是她的胃口比玉引所預想的好太多,二來,她自己吃着還有“雅興”喂喂明婧……
明婧都被她喂毛了,吃掉一個丸子之後瞅瞅眼前的表姐,就蹭到了玉引旁邊去坐着,想了想,又趴到玉引耳邊很小聲很小聲地問她:“母妃,姐姐到底還難不難過呀?”
但是,七八歲的小孩哪兒會說悄悄話?她自以爲小聲,夕瑤還是聽得清清楚楚。
於是夕瑤邊低着頭從眼前榻桌上夾龍井蝦仁往嘴裡丟,一邊閒閒道:“姐姐不難過呀,你別擔心。”
明婧:“……”
母女倆互望一眼,玉引手指在明婧腰間戳戳,示意她去問。
明婧就又蹭回了夕瑤身邊,一邊打量她一邊問:“姐姐,你和宮裡的大哥哥到底怎麼啦?父王母妃還有舅舅都很擔心你啊,你說說看嘛。”
“沒什麼事。”夕瑤輕聳肩頭,抿笑,“姐姐要嫁人了,你開不開心?”
咦……
明婧懵了一下,小嘴一扁:“不開心!大姐姐已經嫁人了,你怎麼也要嫁!”
她一下子連眼睛都紅了,正在兀自掂量夕瑤和皇長子的事的玉引一見,趕緊將她攬過來在懷裡拍着哄。明婧心裡特別難過,就是不高興姐姐們嫁人,抹着眼淚窩在玉引懷裡不吭聲。
玉引也蹙着眉看向夕瑤:“到底怎麼回事,你倒是細說一說。皇長子答應娶你了?”
“沒有。”夕瑤搖搖頭,“但比答應娶我還要好。”
比答應娶她還要好?玉引一時沒懂,問道:“怎麼呢?”
夕瑤笑吟吟的:“他說他也喜歡我。”
玉引輕吸了一口氣。
在那麼一剎裡,她能十二成地理解體諒夕瑤的這種少女心事,自己甚至……有點不合長輩身份地希望他們兩個真的能在一起,可同時又覺得這件事太糟糕了。
“你爹氣得很。”玉引吁了口氣,搖頭,“讓他省省心吧。”
夕瑤滯了滯,悶頭繼續夾蝦仁。
房裡一時安靜下來,孟君淮進來時,還道她們間生了什麼不快。
“夕瑤怎麼樣了?”他邊問邊一個勁兒地朝玉引遞眼色,在玉引開口之前,夕瑤搶先一步道:“沒事,我挺好的。”
而後她擱下筷子,看看孟君淮又再度看向玉引:“姑母,您說讓我爹省省心,可答應讓我進宮的也是您……我想先弄明白,這件事上您到底覺得我對,還是家裡對?”
“我……”玉引卡了卡,只能說,“我覺得你沒錯,但家裡也……”
“但家裡也確實是爲我好,這我知道。”夕瑤認真地望着他們,“可是我活得開不開心只有我自己最清楚,能爲我的日子負責的也只有我自己。我應該孝順爹孃,但說到底我不是爲他們而活的,對不對?”
“這話不錯。”玉引點了頭,夕瑤又說:“所以我現在在爲自己做打算,我也認真考慮過,我願意自己承擔所有的後果,不論是甜的還是苦的。您可以站在我這一邊嗎?”
她無比鄭重而誠懇地望着玉引,明眸裡的光芒讓她一顫。
她有點意外於夕瑤這個要求提的連個彎都沒拐,接着,又覺得這種方式似曾相識。
——她自己也是這樣的。在她與孟君淮的感情還沒有這樣穩固的時候,也會有許多需要她着手解決的難題。她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訴他跟他商量,也可以因爲擔心他不高興而繞過他去暗地裡使手段。
但她總覺得還是多一份信任爲好,大多時候都是坦坦蕩蕩地同他說,又或者雖然自己先行做了什麼事——比如罰側妃之類的,但也並不會刻意瞞他,而是在他看見後將原委跟他說個明白。
他沒有不辨是非地讓她失望過,這讓她在那個時候覺得驚喜而甜蜜。但時至今日,除了那份驚喜和甜蜜之外,最讓她印象深刻的,該是她當時是怎樣的心緒。
——那時她不只是希望他們夫妻間能多一份信任,更是她自己願意給孟君淮一份信任。而如果這份信任在第一次時沒有得到預想中的迴應,她之後大概就都不會那麼做了。
現下夕瑤把這份信任給她了。
玉引略作沉吟,便點了頭:“好,姑母幫你,只要你清楚日後可能會過怎樣的日子便是。”
“玉引?!”孟君淮略有些吃驚,剛想勸勸她,卻見夕瑤籲着氣噙笑往身後的枕頭上一靠,大出了口鬱氣的樣子。
他便暫且將勸語忍住了,看看玉引又看看夕瑤:“你們打算做什麼?”
“我想了個大概……”夕瑤倚在那裡悠悠地笑着,“姑父,您在翰林院有熟人嗎?或者街頭坊間說書的也可以……我想請他們幫忙!”
玉引和孟君淮靜下神來認真問了她的打算,有點心驚地相互望了望,又都奇怪地覺得似乎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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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駙馬府。
自打窗戶紙戳破之後,孟瑜婧就沒有過入夜還不見安遼回房的時候。
她自己睡不着,便尋了本安遼寫的鬼怪故事來讀,直讀得哈欠連天,可算看見安遼進來了。
瑜婧一個哈欠收住,安遼正好擡眼看見,不禁愧疚道:“耽誤你休息了。”
“沒事。”瑜婧又打了個哈欠,擺擺手,“你和那些朋友有日子沒見了,自然該多聊聊,我也不困……啊……”
話沒說完又一個哈欠。
這還說不困?
安遼嗤聲一笑坐到榻邊,攬過妻子,解釋道:“他們還是有些正事的。說是有人想看話本,找到了翰林院去,但這話本他們不敢寫,人又不敢得罪,所以想請我拿個主意。”
畢竟他有駙馬的身份在。
什麼事情居然要請當朝駙馬拿主意……?
瑜婧提了精神坐起身追問,安遼就說:“因爲這話本……是男女之情的故事,故事裡的主角是皇長子殿下。”
“嗤,瘋了不成?”瑜婧懶懶地躺回去,“不寫就是了,編排哥哥是不要命了?”
“那你猜猜這話本是誰要的?”安遼乜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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瑜婧蹙蹙眉:“誰?”
“謝家小姐之一,逸親王妃的親侄女,打小在逸親王府給靜寧翁主當伴讀的一個。”
瑜婧一怔。
“差去翰林院的人還是逸親王身邊的大宦官,話裡話外明示暗示地說這雖是寫話本,但是所寫的事情裡沒有一件是假的,讓他們不必擔心。”安遼說着一哂,“你猜故事裡有什麼?”
“什麼?”已然被提起興致的瑜婧立即道。
但安遼並沒有直接說,就那樣故意吊她胃口似的依舊笑看着她。瑜婧不得不自己先做思量,她順着話本里常見的發展走向絞盡腦汁地思量了一遍,帶着驚異遲疑着問:“她和哥哥青梅竹馬……?”
“噗。”安遼噴笑,“那倒不是,你哥哥的青梅竹馬你能不知道?”
“那是什麼啊!”瑜婧急了,再度撐身爬起來,一把撲到他身上,動作蠻橫的同時口吻端然在耍賴,“你快說!我困死了我熬不住了!”
“好好好我說我說……”安遼笑着就勢將她抱住,正了正色,道,“我看到故事裡提及皇長子送了她一匣江蘇織造貢進來的帕子,十二月花事爲題,這不是你之前尋給殿下的?”
“啊!”瑜婧驚呼出聲。
那何止是她尋給哥哥的,而且還是哥哥主動讓她尋的。後來哥哥也承認他喜歡上了一位姑娘,喜歡到放不下,不得不用遴選皇子妃的事逼自己把她忘了。
合着是謝家小姐?怨不得哥哥前幾天都在清苑!
現下謝家小姐主動要這話本,是她也中意哥哥?
瑜婧心頭一喜翻身就下了榻,草草踩上繡鞋便往案邊走。
“瑜婧……?”安遼愣了愣,“你幹什麼?”
瑜婧已然拿起了案頭的玄霜:“幫你研墨。”
安遼依舊不解:“研墨幹什麼?”
“趕緊幫她把話本寫了啊,這事你在行!”瑜婧的口氣焦灼且坦蕩。
安遼:“……”
這事他是在行,可是現在都快半夜了啊?!
他也困啊!
“能不能先睡覺?”駙馬遲疑着問公主。
公主溫柔地做了退讓:“那先列個提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