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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家僕就備熱水給宣寶捂了膝蓋, 姜蜜記得兒子會生病不光因爲跪得久了寒氣入體,還有心裡的不是滋味。爲此, 當孃的還找兒子談了話。

宣寶平常說得少觀察得多,加上進宮做了好多個月的伴讀,他實際比硯臺還要早熟。看出孃親不放心自己, 他沒敢很反常的說許多話解釋, 就像往常一樣聽姜蜜嘮叨。

“當初娘就不樂意你進宮給人伴讀,不過有些事當下身不由己……”

“我知道。”

“聽你爹說了宮裡發生的事, 我想太子也不一定是有心要針對你,或許是擱哪兒受了氣心裡有把邪火, 不發難受。太子是儲君,儲君也是君,而你是下臣之子,身份上就有高低不是平起平坐的兩人,他心裡不痛快,拿你敗火是尋常事。就好像你爺心裡有火可以訓斥你爹,皇上心裡有火也可以處罰大臣,很多時候是當時運氣不好, 不幸撞上去了。你不笨, 娘說的該聽得懂,莫要反覆去糾結今天發生的事,我們宣寶沒做錯什麼。”

“娘別說了,這些爹講過的。”

之前心裡惦記的都是兒子,盼他不要有事, 現在人沒事了,姜蜜纔有心去想別的。當夜夫妻二人說私房話,姜蜜講她覺得太子和自家這個方方面面差異太大,要相處得好本來也難。

衛成讓她接着說,想什麼都說來聽聽。

姜蜜道:“宣寶平常愛琢磨,可他生在咱們家,咱們家太平,太子生在宮裡頭,打小經的事多,有些多疑正常。兩人根本就是兩種不同的性子,還有一點,可能有人告訴過他,衛煊是通政使衛成的兒子,而衛成深受皇上倚重。人家會告訴太子,讓他寧肯捧着不要得罪,這話叫太子聽來也不是滋味,就像當爹的派了個人到你跟前天天衝你比手畫腳,你還得敬着,哪怕一開始忍得了,時間長了能沒點怨氣?以咱們的身份,叫太子看來是不配同他平起平坐的,他高興時不同宣寶計較,不高興了給吃個教訓都不用思量太多,根本在尊卑之別。只不過哪怕身份上有高低,按說也該自謙同時擡舉別人,太子是太年輕,並且沒人教他。”

姜蜜說的多數衛成都贊同,他說不是沒人教,是教他的人把重點放在知識以及學問上了,做人什麼的,不敢說得太多。

說起來還是身份不夠,沒那資格。

“蜜娘這會兒消氣了嗎?”

姜蜜抱着他腰身,緩慢的點點頭說:“先前是急的,咱兒子沒事了我自然要翻過這頁,沒得同個七歲娃兒較真,太子還不滿七歲呢。我心裡面覺得但凡還有實心實意在乎太子的人,該教教他,他表現出來這性情,哪怕臉好好的也很難得償所願……我見皇上次數不多,聽相公你說了不少,感覺皇上不會因爲他是嫡出就貿然把萬里山河交託出去,要繼承大統總要有那能耐才行。”

姜蜜早先就一直不放心,覺得宣寶他和太子很難相處得好,她有自己的理由。

因爲宣寶出生在衛家,他起點低,未來走得高,和太子是反着來的。

照如今看來太子出生就在巔峰上,一天天長大走的是下坡路。

剛開始兩人互相不熟,能有一段時間的友好,認識久了總會起摩擦,個性啊爲人啊觀念等等方面都不一致,使得他們遲早會背道而馳。蓋因如此,太子這次爆發沒讓姜蜜覺得意外,她就是單純心疼自家這個,當孃的誰不護犢子?

姜蜜說的時候,衛成耐心聽着,聽完輕拍夫人後背,安慰她:“白日這出我瞧着挺好的,咱家這兩個日子過得太平順了,他倆生來就聰明,學什麼都容易,總覺得人生沒有難題。吃點苦頭好叫他知道凡事不像自己想的那麼簡單,很多事你心裡想做好,付出許多心力,最後還是事與願違,天下事不是哪一個人說了就算的。”

太順了,衛彥包括衛煊的人生都太順了,沒吃過苦,沒受過罪……他們讓衛成想到自己同屆那個狀元。嚴彧的人生也是順風順水的,一路考上狀元,之後把路走絕了。

要這麼看,這出真不見得是壞事,沒準還能帶出好的結果呢。

事情的確朝衛成盼望的方向發展着,這次的遭遇改變了宣寶,他不敢再像從前一樣懶散的糟蹋自己的天分,至少在學習這件事上,他用心多了。

尚書房先生聽說衛煊不會再來也暗道可惜,那瞧着像是個好苗子,按說是會有成就的。還有個先生尋着機會攔下衛成,同他說了兩句。

讓他對自家兒子有個正確認識,好好培養,別糟蹋他。

“你們衛煊看着不如他大哥機靈,他勝在耐性好。我不敢說他是尚書房裡最聰明的一個,他一定是最坐得住的,讀書是件寂寞孤獨的事情,得要坐得住。”

對自家兒子衛成心裡還能沒數?

他道了聲謝,答應一定好生培養。

先生又問衛煊回去之後有繼續讀書嗎?還是已經鬆懈了?

衛成說他在讀,雖然只在尚書房學習了幾個月,他習慣養成了,回來還是會早起晨讀。

聽着這話,先生心裡舒坦了:“老夫教過許多學生,聰明的愚笨的都見過,最後的高低成就卻不是照聰明勁兒順排下來,越是天分好就越要刻苦用功。”

這個話衛成格外認同。

世間聰明人多,就好比大房的毛蛋那也是很聰明的,要不聰明他能想到那種發財的辦法?

……

皇上另外給太子選了個伴讀,這個歲數上比太子還略大一些,甭管他背地裡怎麼想當面都能奉承討好,多數時候太子都是高興的,偶爾會想起衛煊以前在尚書房學習的樣子,明明是小人兒一個瞧着還分外老成,看過來的眼神經常讓人覺得你在無理取鬧……

想起衛煊,太子就煩躁。

他煩,宣寶不煩。宣寶記得在尚書房先生是怎麼安排時間的,回到家裡他還是照樣要求自己,清早要晨讀,然後識字寫字。他和阿爹商量着給自己擬了個方案,跟着實施起來,日子過得充實根本就無暇去回憶,難得想起來也平平靜靜的,不剩什麼波瀾。

宣寶這麼上進自然會影響到他哥,硯臺大好幾歲呢,會甘心落後於弟弟?

他們兄弟好像一夕之間就告別了先前輕鬆散漫的生活,子女三人裡面還悠閒的只剩福妞。福妞生在冬天,她也喜歡冬天,尤其落雪天她就會鬧着要出去玩,姜蜜時常穿着防風斗篷站在檐下看女兒在院子裡玩鬧,她喜歡玩雪,好在人還聽話,哪怕張嬤嬤說不聽只要姜蜜喊她一聲,說差不多了讓回屋來,福妞哪怕捨不得她的雪人也會丟手進屋裡去,任由孃親拿熱水給自己泡手,泡到整個人都暖烘烘的。

“娘。”

姜蜜拿帕子給她擦手呢,聽閨女喊她嗯了一聲。

“娘啊。”

姜蜜擡眼,使眼神詢問她有什麼事?

福妞說想吃暖鍋。

“頭年吃過兩次,那會兒你纔多大?不過剛滿歲,還記得這?”

“大哥說的,好吃。”

看她滿是嚮往姜蜜捏捏閨女胖臉兒,笑話她是饞嘴姑娘。福妞就抱着她孃的胳膊將臉往她身上埋,埋過去的時候又注意到她娘手上戴了個殷紅的鐲子,小姑娘一看就喜歡,盯着瞅了有好一會兒。

姜蜜又想起抓週的時候:“喜歡這個?”

“嗯!喜歡!”

“那就聽話,好生吃飯快點長大,等你長大了也會有各式各樣的首飾,比娘多。”姜蜜也是嫌冬天裡戴個綠鐲子瞧着冷,才換了只,這姑娘眼尖就注意到了。

不慌不忙的這一年又要過去,臘月頭上,衛家迎來了個熟人,來年開春會試開考,林舉人早說了他要再應一屆,這就來了。這次林家嫂子沒陪,聽說是身體不適沒敢遠行,她怕幫不上忙反而耽誤事。林家嫂子沒來,另有其他人跟林舉人結伴,抵京之後他還是先來衛家拜訪,這次是衛成做主,還是借了院子給他。

那院子姜蜜本來有心要脫手,計劃脫手是想着皇上還“欠”相公一座大宅,那一進院恐怕是沒機會用上了,留着還要經常使人過去看看,不如賣了省心。

跟衛成商量的時候,他也同意,只是因爲那宅院小破舊賣不起價錢,兩人都沒着急,後來又有其他事情忙着就擱置了,現在林舉人上京倒是還能借給他住一段時間。

林舉人是跟結伴上京的友人一起住進去的,他們還請了個婆子幫忙收拾做飯。

住進去之後,友人想起在衛府那些見聞,好一番感慨。

“要不是衛大人的事蹟非常有名,我都不敢相信他和林兄曾是同窗。林兄這歲數能中舉都是本事人,他多年輕,已是當朝三品大員,雙親康健,子女聰慧,夫人更是賢惠大方……”

提到夫人,那人還有些恍惚:“衛夫人瞧着太年輕了,都不像十歲孩子的娘。”

林舉人想了想:“我認識她九年,她的確是越活越年輕。不說這個,咱們吃一口,休息休息,從明天起好生讀書爭取這科考中。”前次過來林舉人還有些抹不開臉,沒怎麼主動上門去請教,他不去,衛成會多事來問?那必然不會啊,衛成多忙的人。想着這次要再落榜,就等於白白耽誤三年,林舉人覺得他哪怕厚着臉皮也要多去請教兩回。

衛成忙,這點林舉人是知道的,他算着日子準備趕旬休去,結果也不是那麼順利。

畢竟人家一個月就只能清清靜靜歇三天,這三天是衙門留給官員沐浴休息的,對衛成來說,他還得抽考兩個兒子功課,還要陪伴家人,甚至可能有同僚相請。

對了,毛蛋的《衛大人傳奇》又出了一冊,衛成還沒看過。

每次有新書送來他都會看看,倒不是享受侄兒吹捧,主要是想看看裡頭寫沒寫出格的內容。

衛成又不是林家西席,自然不可能把空閒時間都給林舉人,他以爲做學問是自己的事,同窗之間互相幫扶也是點到爲止,沒得說翻開四書五經來細細替人捋一遍的。基礎的內容該學堂教,或者自個兒琢磨。他能說的也就是一些經驗上的東西,會試該怎麼準備怎麼考,還有後面的殿試,當注意些什麼。

上一屆會試林舉人是盲目跟風考壞了,他寫拿手文章能不能取中衛成不知道,只知道會試不是跟風的場合。

三年一屆的會試考官少說十幾人,他們聯合閱卷,還會複審,定排名的時候也是商量着來,主考的意見更重要一點,其他考官也有發言權。

科舉制度一直都有在完善,因爲是要給朝廷選拔人才,皇上肯定不會任由某一個大人憑自己喜好瞎點,整個流程上是謹慎的。考慮到殿試的時候皇上還能看到考生的會試排名,那排名和皇上心中所想出入太大,若沒有靠譜的說法主考也有麻煩。

基本上,稍微想想就知道哪怕要討好也得等到殿試的時候。

真想走捷徑要找對人。

想求官路太平,該投皇上所好。

衛成怕林舉人又在老地方栽跟頭,他稍微提了一句,說到人在地方上做縣官的郭同窗,當初憑本事硬考的,那年還特別坎坷,因爲舞弊案廢了一榜,連考兩回。

該他中還是能中,他那風格其實都不是皇上偏愛的,現在也還是幹得有聲有色。

郭同窗做了五年縣令,快滿兩任,能不能升就看明年。衛成沒在吏部任職,說不好這個,不過他跟郭同窗有書信往來,看對方還是有底。

衛成把一些方法和套路上的東西同林舉人說了,至於說經書講義他覺得是過去三年的功課,不該等到這時來着着急。林舉人心裡還是有一點失落的,有個身爲三品大員的舊友,他指望能得到更多直白的提點,聽衛成說那些就感覺有些使不上力。你說沒用,有用,說有用,又感覺這些方式方法的東西不實在。

就好比他是三百名的水平,心裡暗自希望的是衛成能教他怎麼拿着三百名的實力考到兩百名去……

衛成早先沒理解到,後來察覺到一些,他請林舉人吃了一回茶,問對方是不是太緊繃了,讓輕鬆一點,得失心莫要太重。本來中舉之後就可以去謀官,也有很多大臣沒得到進士出身,是舉人熬上來的。前方路很多,條條都能走,哪怕繞一點也能到目的地,怕你只想走捷徑,捷徑不好走的。

林舉人聽着挺慚愧的:“我是有些着急,也想得個進士出身讓家裡風光一下,我前些年給家裡丟臉了。”

“林兄是說考舉人失利離開府學的事?你該換個角度看,離開府學之後你也憑本事中了舉,這還不叫能耐?”衛成看着手邊的青花茶碗,說,“有句話我說過很多次,人生就是起起落落的,不說我自己,只說我同屆那幾個一榜進士,當年的狀元早被逐出翰林院,現如今閒在家裡。榜眼探花一個還在翰林院混日子,一個外放去地方做小官了。一榜進士出身高?春風得意騎馬遊街,如今倒還不如很多庶吉士熬出來的。一生太長,有人開始走得快,也有人起初落後逐漸趕超,一個階段不順暢沒有什麼。林兄人品學問不差,否則我也不會與你結交甚至保持往來這麼多年,在科舉這事上,你鑽牛角尖了,急功近利不是好事情。”

想着當年在宿州府學的種種,衛成是真盼林舉人想開,有時候太着急反倒求而不得。

這番話林舉人有沒有聽進去他不知道,反正後來人就不太來衛府這邊,之前一到旬休都來,突然不來了姜蜜覺得奇怪,衛成想了想,他方便說的全都說盡了,甭管林兄聽沒聽進去,估摸都不會再像之前那樣。

聽進去了就知道做學問主要靠自己,科舉就是盡人事聽天命。

聽不進去也該知道衛成不會幫別人走捷徑。

這年除夕衛家幾個照樣進了宮,今年在宮宴上大出風頭的是繼後梅氏,她進宮的年生還不久,本來列妃位,當時都不是勢頭最勁的,也沒想過最後上位的會是自己,誰都不知道皇上按什麼選的,最後相中了她。

梅皇后比皇帝小好幾歲,倒是端起了後宮之主的架子,瞧着有那麼回事。

她本來在同邊上其他妃子說話,宮女上了道年年有魚,她嚐了一口,沒嚥下去直接吐了。

所有人都是一愣,突然沒了說話的人,四下只剩樂聲。

回過神來陸續有人起身道喜。

皇后小心打量了皇上的臉色,看着還不錯,才稍稍放心。想着皇上也快三十而立,不像早幾年過分年輕,他如今到了能做好父親的歲數。梅皇后從前面那位身上吸取了許多教訓,比如儲君就是活靶子,早立的往往登不了基,哪怕心裡有那想法也不能着急。又比如說做皇后的還是得瞅着皇上的臉色做事,同他對着幹一定沒好下場。還要在孃家和男人之間求個平衡,只顧皇上不管孃家不可,一心爲孃家打算又會耗幹夫妻情義……皇后其實不好當,這位置誰都想坐,坐上來之後往往夜不能寐,要考慮的太多了。

皇上對他第二任皇后也還是不錯的,得知皇后懷孕,就把她身邊清理了一遍,將人保護起來。繼皇后對她的丈夫也有佔有慾,幸而她有理智在,知道剋制,私下偶爾使個性子並不招人厭煩,帝后之間關係還算和睦。

皇后懷孕這個事,有人歡喜就有人愁。

宮中妃嬪都感覺到壓力,哪怕他們之中很多人都有兒子傍身,畢竟不是嫡出。如今佔着儲君之位的破相了,眼看大家回到同一條線上,偏偏殺出個繼皇后,還懷上了。

妃嬪們難受,興慶也不痛快。

他感覺父皇來看他的次數越發的少,想着是不是又要有嫡子,所以不稀罕他了。興慶多疑,就愛胡思亂想,加上多的是人想看太子和繼皇后對立,不住有人煽風點火,興慶瞧着很不開心,除夕之後他就沒笑過。

年初他七歲生辰,皇上去擷芳殿看他,興慶沒繃住,心裡又急又怕說了不合適的話。皇上本來不着急,願意等他想明白之後主動請廢太子,哪怕晚幾年都可以。

現在他耐心到頭了。

包容是有限度的,皇上被妃嬪臣子捧得多了耐心本就不多。他不是沒爲興慶打算,他打算過,做兒子的卻沒體會到父親良苦用心,偏執的走上了一條不討喜的路,如今瞧着既窩囊又陰沉。

皇帝說他沒有太子的樣,也不合適再坐儲君的位置,讓他主動請廢。

興慶甚至覺得他是不是聽錯了。

“父皇您說什麼?”

皇帝重複了一遍,讓他主動請廢太子,廢了之後就不用頂着那麼大壓力,可以稍微輕鬆一點,現在舒服的做個普通皇子,以後當個閒散王爺。

興慶張了張嘴沒辦法答應,哪怕心裡知道應該順從,他辦不到,他不想做廢太子。

他遲遲沒有動作,皇帝離開擷芳殿回到寢宮等了一天兩天也沒等到他來。

終於皇帝下了聖旨,把興慶廢了,梅傢俬下爲繼皇后感到高興,覺得皇上是爲她肚子裡的孩子打算,不曾想皇上隨後就招了幾個心腹進宮,商議之後決定以後不再明立儲君,立太子的虧他吃夠了。

乾元十八年的春天,滿京城的注意力都在科舉考試以及繼皇后的肚皮上,還有就是皇上新頒下的規矩,其實都沒什麼人去關注廢太子。興慶自己接受不了,總覺得人人都在笑話他,被廢之後還大病了一場,病好之後發現自己吃穿用度降了一檔,如今同大皇子一般無二。皇后沒刻薄他,甚至根本不在乎他存在,只不過宮人大多都是見風使舵的,他被廢了之後,日子就變得煎熬了起來。

興慶覺得一切都是廢太子的錯,是他父皇不給活路,有了新人就忘了舊人。

真的明白人就知道,他既然破相了被廢是遲早的,落得這尷尬境地不是因爲被廢,而是失了聖心。

他病了,皇上都沒來看過。

還有什麼指望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