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程鐸下葬。
翌日早上,含珠由程鈺扶着上了馬車,進車之前,含珠回頭,又看了一眼這氣派的靜王府。
透過初冬溫和的陽光,她好像看到了開春她與程鈺回孃家時,遇上程鐸夫妻要去寺裡賞花的那一幕,吳素梅一臉幸福,小鳥依人地站在程鐸旁邊。短短几個月過去,那對兒有過罅隙有過甜蜜的夫妻一起走了,靜王府裡面,只剩愁雲遮頂的程敬榮一家三口。
含珠都不想再回這個家,更不用說程鈺了。
但不回不行。程敬榮進宮不久,明德帝宣程鈺進宮,得知明德帝明年要把那害死王府多人的世子爵位給他,程鈺一口回絕,卻被明德帝罵了個狗血噴頭,罵程鈺心胸狹隘只顧兒女情長不顧宗親體面,罵完又哄了兩句,稱程敬榮絕不會再犯糊塗,謝氏也被禁足後院,囑咐程鈺別學父親,鬧得家宅不寧。
程鈺無奈,只得應下。
這就跟家裡有矛盾似的,親戚們大多勸和不勸鬧,而靜王府不是一般的小宅小戶,靜王府的體面牽扯到明德帝的顏面,明德帝不許分家,程鈺這個臣子兼侄子就不能忤逆。
“別想了。”程鈺在妻子旁邊落座,見她對着車窗一臉悵然,他將人轉到自己這邊,輕輕摸了摸她鼓起來的肚子,“這陣子辛苦了,以後好好休息吧,過去的都過去了。”
含珠看着丈夫消瘦的臉龐,心思都回到了他身上,摸摸他臉道:“你也是,瘦了這麼多。”
馬車慢慢動了起來,程鈺有心活躍氣氛,親她一口道:“那你快燉湯給我,幫我養回來。”
含珠痛快點頭,眼裡都是笑,“好,我給你做山藥紅棗羹。”
程鈺喜歡看她笑,抵着她額頭蹭了蹭,“算了,我怕你累着,等你坐完月子再幫我。”
含珠笑了,馬車遠離靜王府的車輪馬蹄聲讓那些悵然也都遠去了,面前是她的丈夫,前面是她們一家人要走的路,她眨眨眼睛,垂眸跟他對着幹,“真到了那時候,我忙着照顧孩子,哪有功夫伺候你?”
“你沒功夫,那我吃虧些,伺候你們娘倆。”程鈺抱抱也瘦了的妻子,柔聲在她耳邊低語。
含珠愛聽極了,靠在他肩頭拱了拱,三個多月來第一次如此安心。
雲陽侯府門外,楚傾已經領着阿洵在等着了,雖說他隔幾天就去靜王府看一次女兒,如今親眼看着女兒平安無恙地回來,他才徹底放了心。扶女兒下車時,他掃了一眼程鈺,關切地問女兒,“路上可有顛着?”
含珠搖搖頭,“沒有,馬車走得很穩。”
楚傾哼道:“你身子越來越重,今日起就別出門了,給我在家好好養着。”女兒要緊,連續辦了兩次喪事,後面就是程敬榮死了,他也不會放女兒回去,去那邊沾一身陰氣,對孩子都不好。
含珠知道他是遷怒程鈺了,識趣地應下,扭頭看阿洵,笑着誇道:“阿洵又長高了。”
這三個月來靜王府人來人往魚龍混雜,楚傾不許兒子過去給姐姐添亂,所以阿洵很久沒見到姐姐了。姐姐回去時肚子還平平的,現在都鼓起來了,阿洵特別好奇,乖乖站在姐姐身邊,試探着摸姐姐的肚子,“外甥女長大了,是不是快生了?”
含珠摸摸他腦頂,牽着他往裡走,“還得再等等,過年正月裡頭吧。”
阿洵興奮道:“那我給她發壓歲錢!”每次過年他去舅舅家,舅舅舅母都會給他壓歲錢,明年他當舅舅了,當然也得給外甥女發。
男娃天真可愛,含珠聽着弟弟清脆的聲音,回到住了多年的侯府,身心都輕鬆了下來。
當天晌午,楚傾讓人準備了一頓豐盛的席面給女兒接風。
含珠進了廳堂才發現桌上擺滿了葷菜,不禁看向程鈺。
兄嫂過世,他們理該守孝的,但吳素梅明面上的死因是孕後貪圖口腹之慾吃壞了東西,沒能保住皇家子嗣,乃是罪過,程敬榮這個父親做主,命其他子女不必爲長嫂守孝。輪到程鐸,明面上的死因是喪妻悲慟突發瘋病,再情有可原,他都做出了殘害幼弟弒殺生父之事,大逆不道,是以不配讓兄弟妹妹爲他守孝。
這些都在明德帝那裡過了路子,所以程鈺含珠夫妻倆確實可以不用守孝。
含珠正是養身子的時候,程鈺也不想妻子守孝受苦,所以命令廚房還按照以前的養胎膳食方子來,只是他親眼目睹程鐸慘死,心情沉重,便打算替兄長守三個月以盡曾經的兄弟情分。這事含珠是知道的,因此看到這滿桌葷菜,她有點擔心程鈺會不高興。
程鈺悄悄捏了捏她手,示意她不用擔心。
用飯時,程鈺主動坐在含珠對面,用了幾樣葷菜,偶爾看看楚傾阿洵爭搶着照顧妻子,沒事人一樣。飯後夫妻倆回蓮院歇晌,程鈺才邊脫外袍邊同含珠解釋道:“守孝盡的是一份心,不會因我吃了兩口葷菜便表示我沒有懷念大哥。他飯菜準備地豐盛是爲了你好,我若因此生氣計較,是我沒道理。”
他心平氣和的,含珠驚訝地看他。
程鈺知道她在震驚他對楚傾的態度,嘆道:“他對不起姨母表妹,但他對你好,所以我欠他的。”
想到楚傾對她的那些照顧保護,含珠有些愧疚地道:“我也欠他……”
“你沒有。”程鈺握住她手,看着她眼睛,“如果不是你,三夫人就不會暴露,阿洵可能也被她暗算了,所以你絕不欠他的。”含珠姐妹是他脅迫進京的,沒有人比他更知道她的無辜,如果將來楚傾得知了真相,那楚傾要怪要恨的人是他程鈺,與含珠無關。
含珠並不認同這話,感情的事,其實最不能當成債一樣分個清楚,錢財是身外物,可是動了感情,便是動了心,心又是最不能控制的,至少在她看來,楚傾對她不輸於親生父親,含珠現在是真心把他當父親孝順的。
“好了,不說這個了,你累不累?”掛好衣裳,程鈺扶含珠坐在牀上,柔聲問,說話時撩起含珠衣服,對着妻子的肚子親了一口。
含珠心裡軟軟的,見他忙着親孩子,她低頭,親了親孩子爹的腦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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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守孝,生活照舊,次日程鈺就又進宮當差了。
含珠現在坐不住,正好司嬤嬤也說孕婦總坐着躺着不好,得知楚淵與柳玉妝已經開始議親了,她就常常去大房那邊做客。女人不似男人可以恣意外出,最盼着身邊有什麼熱鬧聊天解悶,含珠同樣不例外,因爲跟大夫人老太太的關係好,她就喜歡聽這些婚事瑣碎打發時間。
親事進展地順利,大夫人十分暢快,見含珠臉上已經沒了靜王府那些喪事留下來的痕跡,便喜滋滋朝含珠道:“這事多虧了你舅母了,剛開始玉妝那孩子好像不太樂意,多半是嫌棄你大哥冷冰冰嚇人吧,你舅母替我們多跑了幾趟,總算說服了玉妝……哎,菡菡別笑話伯母,實在是你大哥太犟了,好不容易答應娶妻,若是再錯過玉妝這樣懂事的好孩子,我真要長白頭髮了。”
老太太打趣道:“你還是沒有我擔心,看我,腦袋上都快沒幾根黑的了。”
她們婆媳倆喜氣洋洋的,含珠也高興。柳玉妝的心思她能猜出七七八八,含珠這會兒好奇的是楚淵的想法,笑着問道:“大哥怎麼說的?”
她一問,老太太笑眯了眼,大夫人更是笑得合不攏嘴,“他啊,那天玉妝不是來咱們這邊做客嗎?你大哥看到人了,我問他覺得如何,你大哥面無表情地說怕人家看不上他,你說他滿意不滿意?昨兒個柳家合完八字後把玉妝的庚帖送了過來,我拿給你大哥看,你大哥都看傻了,我讓他自己去九華寺合八字,今早他吃完飯就去了,你爹讓他辦差我都沒見他這麼着急過。”
沒有什麼比兒子喜歡她們爲他挑的媳婦更讓人高興的了,所以大夫人說得就誇張了些,其實她知道,兒子看庚帖看傻眼是沒料到她瞞着他已經談妥了婚事,今早走得急,則是不喜歡聽她打趣囉嗦,早點走好躲清靜呢,不過兒子毫不猶豫就痛快答應了,心裡可不就是滿意柳家姑娘?
中意了,婚後小兩口才會過得和睦,大夫人越想越高興。
楚淵沉穩有本事,柳玉妝貌美又溫柔,這樣一對兒即將結成連理,含珠由衷地爲他們歡喜,附和大夫人道:“老太太跟大伯母一起看中的姑娘,那肯定是萬里挑一的,大哥當然喜歡,那大伯母準備何時給二妹妹送信過去?大哥成親的時候,二妹妹肯定要回來的吧?”
半年沒見楚薔了,含珠真的想她了。
提到女兒,勾起了大夫人的思女之情,馬上又說起了女兒的來信。
一直聊到日上三竿,含珠才起身告辭。
往外走的時候,遇見楚淵迎面走來,瞧見她,楚淵放慢腳步,開口寒暄道:“妹妹要回去了?”
含珠點點頭,自從那年在九華寺與楚淵打過一次交道後,感受過楚淵兄長般的照顧,含珠對他確實有了幾分親近感,這兩年更是將楚淵當真正的堂兄看了。知道楚淵從何處回來,含珠仰頭打趣道:“不知高僧怎麼說的?”
她笑得狡黠親暱,調皮勁兒有點像楚蓉,也有點像自己的親妹妹。短暫的失神後,楚淵也笑了,“沒有意外,明年妹妹就要多個大嫂了。”
男人談論婚嫁沒有女兒的羞澀,說好聽點叫坦蕩從容,說難聽了就是厚臉皮不知羞。含珠這個打趣的反而沒有他大方,一時竟然不知該怎麼接話了,總不能像嗔程鈺那樣嗔兄長吧?到底不是親哥哥,含珠學不來楚薔楚蓉對哥哥的那種撒嬌勁兒。
四喜在後面偷笑,楚淵見她這樣,好笑地側身,“我還要去回稟老太太,妹妹慢走。”
含珠紅着臉嗯了聲,領着四喜走了。
楚淵站在原地目送她,摸摸袖中未婚妻的庚帖,莫名釋然。
挺好的,她始終把他當兄長,而他,也可以一心照顧未來的妻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