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珠很少與人拐彎抹角地說話。
江家人口少,勾心鬥角幾乎沒有,鄰里關係也和諧,含珠只從顧老太太與顧衡的妹妹顧瀾哪裡領略過女人之間的彎彎繞繞。顧老太太明裡暗裡地嫌棄她,含珠都默默忍了,不願與長輩爲幾句無關痛癢的話爭辯,只有關係到自家的名譽關係到妹妹,含珠纔會回嘴。
拜顧老太太所賜,她沒有天真到認爲楚蔓只是臨時纔想起與她討香。
當時她們幾個姐妹都在的時候,楚蔓怎麼沒要,非要等到楚傾在場纔開口?她給了是好姐姐,不給,在楚傾眼裡難免會落個小氣的印象吧?
含珠看向楚蔓,在那雙清澈渴望的眼裡看到了一絲挑釁。
楚蔓見嫡姐望了過來,眼神越發可憐了,小聲問:“姐姐不說話,是沒有了嗎?”
“什麼月華香?”兩個女兒中間有些不對勁兒,楚傾放下茶杯,困惑地問。
楚蔓搶着答道:“上午我與姐姐們一起賞牡丹,聞到姐姐用的香特別好聞,就是月華香,是如意外祖母家只傳女兒的方子。當時我沒好意思跟姐姐討要,回去試着制香,都沒有月華香好,剛剛又在姐姐身上聞到,就想跟姐姐討要一盒。姐姐那邊還有的話就送我一盒吧,沒有就算了,畢竟是稀罕物。”
含珠剛要說話,被楚傾抱在懷裡的阿洵不高興了,大眼睛瞪着楚蔓道:“不給你!不讓你香!”
好看的衣服是姐姐的,好聞的香是姐姐的,他也是姐姐的,都不能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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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姐姐把好東西送人,阿洵着急地跑到姐姐那邊,抱着她腿道:“姐姐不給她,都是姐姐的!”
楚蔓的臉瞬間白了,低下頭,沒一會兒眼淚就落了下來,哽咽道:“算了,我不要了……“
含珠看得清清楚楚,她安撫地摸摸阿洵,歉然地道:“妹妹若是喜歡姐姐的衣裳首飾,你喜歡哪件姐姐都會送你,只是這月華香是如意的祖傳手藝,家裡都不賣的,她制給我用是她的一片心意,我不好送人。如果是四處可買的方子,上午三妹妹詢問的時候,我就送她了……”
還沒說完,阿洵突然急着道:“三姐姐沒跟姐姐要!”
意思就是沒要就不用給了。
這快嘴的小傢伙,含珠沒想太給楚蔓難堪,但阿洵這一句歪打正着,含珠心裡也舒服,捏捏阿洵的小胖手,繼續同楚蔓道:“當時我明知三妹妹喜歡都沒有主動開口送她,眼下給了你,回頭被三妹妹知道了不太好,要不我領妹妹去我屋裡看看?我還有別的香,或許妹妹也會喜歡。”
沒答應給月華香,卻也擺出了一副好姐姐的態度。
楚蔓震驚地都忘了哭,盯着對面嫡姐的繡鞋發怔。嫡姐平時安靜話少,都是爹爹問什麼才答什麼,要麼就是管教阿洵,她以爲嫡姐不會說話,沒想到說起來一句一句都打了她的臉堵了她的嘴,更可恨的是,嫡姐還會讓阿洵配合她,讓阿洵把她說出來會顯得明顯回擊的話說了。
爹爹會怎麼想?
楚蔓悄悄地朝主位那邊瞥了過去。
楚傾臉上沒什麼明顯的情緒,見小女兒怯怯地望了過來,臉上帶着淚,楚傾平靜地道:“這點小事有什麼好哭的?老三,你送蔓蔓回去洗臉,然後不用回來了,一會兒我讓人把你們的晚飯分別端過去。”
楚泓明白,父親不高興了。
妹妹這點小心思,他都看出來了,父親會猜不出?
只怪他平時在前院待着,沒能提前看出妹妹的心事。
他沉默應是,將低着腦袋抽搭的妹妹扶了起來,領着她出了正房。
因爲楚蔓哭了,阿洵有些害怕,不敢再亂動亂說話,緊張地靠在姐姐腿上,大眼睛望着姐姐。含珠笑了笑,纖細柔軟的手溫柔地將阿洵的小胖手握在手裡,無聲安撫。阿洵不怕了,小腦袋枕在姐姐腿上,眼睛偷偷往楚傾那邊溜。
楚傾朝兒子笑笑,“阿洵過來。”
他沒冷臉,阿洵更自在了,乖乖地走了過去。
楚傾將兒子抱在腿上,低頭誇他:“阿洵剛剛做的很對,姐姐的東西,除非姐姐主動送人,姐姐不想送,旁人就不能搶。姐姐沒有哥哥,只有阿洵一個弟弟,阿洵雖然小,也要幫姐姐護住東西,知道嗎?”
被爹爹誇了,阿洵更覺得自己做得對了,用力地點頭,“不許別人搶姐姐的。”
楚傾捏捏他小臉,“但大人們說話,阿洵也不能再胡亂插嘴,你先看看,如果姐姐不知道該怎麼拒絕,你才能替姐姐說,姐姐會拒絕,你就不用說了。還有,咱們是男人,不能跟姑娘們吵,不好看,男人就要多做事,比如將來阿洵長大了,有人欺負姐姐,你不用罵他不用跟他解釋,直接打他一頓,要是壞蛋來頭太大,咱們家惹不起,阿洵就偷偷地打,別讓他知道是你打的,記住了嗎?”
含珠咬脣忍笑,不愧是大梁勇將,教導兒子都與衆不同。
楚傾看看長女,又繼續看兒子。
阿洵似懂非懂,呆呆地重複道:“不跟姑娘吵,有人欺負姐姐,我就打他,偷偷地打……”
楚傾親了兒子一口,先讓晚雲去傳飯,又對含珠道:“怪爹爹以前糊塗,對你妹妹太好,慣得她心高了,回頭我會告誡她,菡菡別跟她計較。”
含珠抿抿脣,低聲道:“我知道,妹妹還小,若是別的東西,我肯定給她了……”
楚傾馬上打斷她,“給什麼?什麼都不用給她,你的就是你的,她那裡又不是沒有香料。女人的香料就如同男人的刀劍,誰敢跟我討要寶刀,我一刀抹了……咳咳,反正菡菡你記住,該拒絕的時候就拒絕,不用同對方囉嗦,誰敢找你麻煩,直接告訴爹爹來。”
“爹爹打她!”阿洵大聲地道,“誰搶姐姐的東西就打誰!”
小傢伙狐假虎威,含珠再也忍不住,輕輕笑出了聲。
一家三口和樂融融地用飯。
飯後楚傾去了小女兒那邊,遠遠看到夏姨娘的丫鬟與柳枝一起守在外面,楚傾心中動了動,示意兩人不許出聲,他放輕腳步走到內室門口,雙手負在身後,光明正大地偷聽。
夏姨娘正在哄回來後直接鑽進被窩哭得連晚飯都沒用的女兒,“別哭了,孃親手做的面,蔓蔓最愛吃了,快起來吃點,現在不餓,晚上你就難受了。”
她自稱“娘”,楚傾並沒有不悅,他不太在乎那些規矩,母女情分在那擺着,不叫娘叫什麼?當然只能娘倆私底下相處時這樣喊,在外人跟前也敢如此沒規矩,不將亡妻放在眼裡,他肯定要罰。
好在這娘倆都懂事,在他面前,沒有逾矩過。
“我不吃,爹爹不喜歡我了,我餓死了算了。”楚蔓哭得發抽,“我只是跟她要樣東西,他們姐弟倆合起來欺負我,爹爹也被他們騙得團團轉,還把我趕了出來……”
“閉嘴!”夏姨娘冷了聲音,強行將女兒掰了過來,盯着她眼睛道:“只知道埋怨別人,你敢說你沒有私心?故意在你爹爹面前要東西,不就是想逼姐姐給你嗎?你怎麼不想想,你從未對姐姐好過,她爲何要把心愛之物送你?自己沒道理還要怪別人,再這樣下去,別說你爹爹,連我都要厭你了。”
在楚傾面前耍心眼,女兒不想活了是不是?
夏姨娘目光嚴厲地瞪着女兒,鐵了心要讓女兒醒悟,免得將來後悔。
楚蔓剛要回嘴,門口楚傾挑簾跨了進來,楚蔓一看到他,嚇得白了臉。
“侯爺?”夏姨娘也是慌了一下,心知剛剛的話都被楚傾聽去了,跪下去爲女兒求情:“侯爺,蔓蔓人小不懂事,求侯爺饒過她這一次吧,賤妾會早些教她明白錯在何處的。”
楚傾沒理她,隔了幾步站在牀前,居高臨下地看着狼狽之極的小女兒:“知道自己哪裡錯了嗎?”
楚蔓咬了咬脣,到底懼怕男人的威嚴,低頭哭道:“知道了,我不該覬覦姐姐的東西,不該在爹爹面前耍心眼。”
楚傾臉色緩和了些,“知錯就好,只要你改了,就還是爹爹的好女兒。”
明知她犯了錯還沒有罰她,楚蔓心中一喜,乖巧道:“嗯,爹爹放心,女兒一定不再犯錯了。”這次是她低估了嫡姐,往後沒有十足的把握,她再也不敢用這種小手段了。
楚傾頷首,朝她走近了一步,楚蔓以爲爹爹要來哄自己了,紅着眼圈擡起頭,“爹爹……”
楚傾卻與她同時開口,“不過你犯了錯,該罰的還是要罰,明日起不得離開院子,把女四書抄寫三份,一份給我,一份給你姐姐,一份給你姨娘,用心抄,什麼時候抄完了,我看完滿意了,你再出門走動。”
光是嘴上道歉誰不會?他觀察小女兒這麼久了,不信她一句話就能改了性子。這次先小施懲戒,給她嚐點教訓,以後改了最好,不改,他以前怎麼對長女的,照舊會同樣對這個庶女。
沒人能違揹他的話,包括他的子女。
“聽見了嗎?”楚傾冷聲問道。
楚蔓被這陡然轉冷的聲音嚇得打了個激靈,從難以置信中回神,還想再撒嬌求情,對上男人冷厲的眼,楚蔓腦海裡忽然浮現以前爹爹同嫡姐對峙的情形,那時爹爹就是這樣看嫡姐的!
楚蔓終於明白了生母的意思,爹爹只喜歡聽話的女兒,她不聽話,爹爹也會厭惡她……
“聽見了。”楚蔓哆哆嗦嗦地道,渾身發冷。
楚傾轉身就走,夏姨娘匆忙起身去送他,楚傾回頭,看看她,皺眉道:“讓她自己反思,她解禁之前,你不得再跨進這邊一步。”
有爹有姨娘有兄長,從小到大順順遂遂心想事成,她還有什麼不滿的?
最後瞥了一眼牀上失魂落魄的小女兒,楚傾毫不留戀地走了。
夏姨娘呆呆地望着他無情的背影。
這是他從遼東回來後兩人第一次見面啊,訓完女兒,他突然出現,夏姨娘有驚無懼,還暗暗期待他會看在她用心管教女兒的份上獎勵她一次,可他……難道他有了懂事的嫡女,爲了嫡女的心情,連她這個姨娘都不打算再碰了?
一時屋內,母女倆都傷碎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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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幾日,楚傾下朝回來照舊會問問楚泓的功課,對楚蔓那邊卻再沒上心。
飯桌上見不到楚蔓,含珠沒有打聽什麼,一心照顧阿洵,開始教他認最簡單的字。她教阿洵,是連哄帶誇的,阿洵記住了她還會親他一下,阿洵學得開心,姐姐坐在院子裡繡枕套,嘴裡唸叨一句,他就跟着念一句。
楚傾從走廊那邊過來,一看姐弟倆這副溫馨相處的模樣,心裡一片柔軟,笑着喚道:“阿洵在嘀咕什麼呢?”
“爹爹!”阿洵從藤椅上跳了下去,顛顛地朝楚傾跑,“爹爹我會背詩了!”
楚傾吃了一小驚,走下臺階,將兒子抱了起來,先狠狠親了一口,“會背詩了?那阿洵背給爹爹聽,背得好爹爹獎勵阿洵。”
阿洵急着顯擺,沒問爹爹給什麼賞,瞅着那邊站起來的姐姐背道:“一去二三裡,煙村四五家,亭臺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咬字清晰,字字不差。
楚傾很是高興,又親了兒子一口,朝含珠那邊走去,就坐在阿洵剛剛的位置,懷裡抱着兒子,手摸了摸含珠快要繡好的大紅鴛鴦枕套,“這是給靜王府世子夫人準備的禮吧?”
含珠嗯了聲,“我們商量好了,我送枕套,二妹妹送荷包,三妹妹送帕子。”
雲陽侯府與靜王府是親戚,世子程鐸娶親,她們要過去看新娘子,送些小禮物聊表心意,她最長,又是跟靜王府關係最近的,送的理當比楚薔楚蓉重些。
女兒行事穩妥,楚傾很是放心,瞅瞅枕套上栩栩如生的鴛鴦,再瞧瞧兒子身上她姐姐給他做的小衣裳,心裡不由一陣羨慕,感慨道:“菡菡繡活越來越好了,上次你送老太太的那條抹額,看她多喜歡,常常戴在頭上。”
“我也有!”阿洵指指身上的衣裳,腰間的小荷包,還把小短腿擡了起來,指着小老虎鞋告訴爹爹,“都是姐姐給我做的!”
臭小子故意顯擺,楚傾就哄孩子似的道:“是啊,姐姐最喜歡阿洵了,給阿洵做了這麼多,爹爹一件都沒有。”
阿洵得意地笑,姐姐最喜歡他了。
含珠聽出楚傾的意思了,見男人還幽怨地看了自己一眼,一點都不像初見時的冷峻將軍,含珠識趣地道:“我給爹爹做條腰帶吧,爹爹喜歡什麼樣的繡紋?”
楚傾似乎很是意外,隨即隨意地道:“什麼都行,菡菡看着做吧,爹爹都喜歡。”
故作平靜,又有隱藏不住的興奮歡喜,就是一個初次得了女兒孝順的普通父親。
看看他與父親有幾分相似的臉龐,含珠重新垂下眼,輕聲道:“從王府回來我就給爹爹做。”
他待她如親生女兒,日復一日,她不可能無動於衷。
“不急,菡菡有空再做,別累着。”楚傾體貼地道。
含珠點點頭。
阿洵本來也想要條腰帶的,聽到這話就閉上了嘴巴,想起爹爹答應的獎勵來。
楚傾哈哈笑,“爹爹帶阿洵去表哥家看娶媳婦的,阿洵高興不?”
小孩子好糊弄,阿洵眼睛亮了起來,興奮地問:“看錶哥娶媳婦?”
楚傾哼了聲:“不是,是你表哥的大哥娶媳婦,你表哥啊,媳婦還沒影呢!”
阿洵眨眨眼睛,決定見到表哥後問問他什麼時候娶媳婦。
含珠恍若未聞,繼續手裡的針線。
一雙枕套縫好了,轉眼就到了靜王府迎娶世子夫人的日子。
吳家遠在山西,提前兩個月在京城賃了宅子,方便爲女兒送嫁。新郎官程鐸早早去接新娘子了,程鈺陪着父親程敬榮在門前迎客。
“恭喜王叔,大哥成了親,王叔很快就能抱上孫子了。”定王一身紅底繡蟒錦袍,笑聲爽朗。
程敬榮面帶淺笑,拍拍他肩膀道:“你只比他小一歲,也該娶王妃了吧?”
定王看向他身後側的程鈺,“我不急,等懷璧也娶媳婦了,我再着急也不遲。”
程敬榮搖搖頭,吩咐次子:“請王爺進去坐吧。”
程鈺便引着定王走了,繞過影壁,迎面撞上一身喜慶打扮的鈞哥兒。
六歲的鈞哥兒從小被父親寵大,大喜日子四處亂跑,哪好玩就往哪去,笑呵呵的,這會兒瞧見冷臉二哥,就跟見了鬼似的,嚇得拐了個方向,躲遠遠地跑開了。
“他怎麼這麼怕你?”定王奇怪地問。
程鈺不知道,也懶得去想,“走吧。”
定王瞅瞅他冷漠的側臉,忽的懂了,低聲笑道:“這世上的小孩子,恐怕也就阿洵不怕你吧?”
程鈺腳步頓了頓,回想無意遇到過的那些孩子,確實只有阿洵不怕他。
“瑞王已經來了,你自己過去,我先回前面去了。”將定王領到宴席處,程鈺就轉身走了。
到了門口,正好看見雲陽侯府衆人到了,阿洵侷促地靠在楚傾肩頭,大眼睛四處尋找,看到他,一下子就精神了,大聲喊表哥。
程鈺嘴角翹了翹,大步走了過去。
接阿洵時,明知女客們會從側門直接去後院,程鈺還是不經意般掃了馬車一眼。
今天,她又是什麼打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