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澤邀請的客人,全是梧桐縣有頭有臉的人家,要麼有財,要麼有名。
晚上賞月,下午歇完晌就陸續有客人到了。
顧老太太領着顧瀾過來時,院子裡的女客們靜了一瞬,跟着就有人竊竊私語起來。
顧老太太佯裝不知,領着顧瀾去前面與知縣夫人葉氏見禮。
葉氏昨晚得了丈夫囑咐,對顧老太太很是禮遇,給足了顧老太太體面,也着實讓衆女眷吃了一驚,待晚宴結束葉氏派人囑咐顧老太太晚走一步敘話時,顧老太太喜得五十多歲的身子差點飄起來。
之前葉氏誇了孫女好幾句,莫非有了結親的意思?沈家大少爺十五,與孫女正相配。
顧家是經商的,先前富貴還在時,能與父母官結親也算得上好姻緣了,如今家業敗落,孫女在鄉下過了幾年窮日子,除了容貌,教養品學都算不得出挑,能嫁到知縣家,乃夢寐以求的好事。
“讓老太太久等了。”葉氏送完客人才回來,歉意地跟顧老太太賠罪。
顧老太太站了起來,和藹笑道:“夫人太客氣了。”
葉氏再次請她落座,對身邊的女兒道:“阿月不是還沒看夠月色嗎?你帶阿瀾再去賞賞吧。”
沈月笑着應下,熱情地邀請顧瀾,顧瀾欣喜地隨她去了。
顧老太太好奇地看向葉氏,打發走了小輩,這下該說正事了吧?
葉氏也沒有再賣關子,輕聲問道:“老太太覺得我家阿月如何?”
顧老太太心頭一跳。
葉氏宛如沒察覺她的異樣,繼續淺笑道:“聽聞阿瀾哥哥十五歲就中了案首,今年秋闈上榜也是十拿九穩,是咱們縣數一數二的才子。我家老爺多次跟我誇讚阿瀾哥哥,還說就算這次阿瀾哥哥失手,下次肯定也能中,就讓我趁秋闈發榜前先跟老太太探探口風,以示誠意。若老太太看得上阿月,咱們就結成秦晉之好,日後阿瀾哥哥進京趕考有什麼需要的,您儘管跟我們提。”
面上笑得熱情,心裡並不贊同丈夫的眼光,顧衡再好,最多考個舉人,往後能不能中進士都是個問題,哪裡比得上跟丈夫那些已經當官的同窗故友結親?再說女兒還小,等個兩三年,說不定有更好的親事人選呢?
不過葉氏向來聽丈夫的,沈澤讓她促成這門親事,她就盡力而爲吧。
如果沒有江含珠,顧老太太其實不大看得上沈家姑娘,孫女嫁過來合適,但一個七品知縣的女兒,哪配得上她那有榜眼探花之才的孫子?但跟江含珠一比,沈家姑娘在身份上就高出了一大截。
可惜……
“能得大人夫人看重,是子衍的造化,”顧老太太委婉地道,“可惜子衍十四歲時便與江家大姑娘定了親事……”
葉氏震驚地吸了口氣,“怎麼這麼早就?”
顧老太太話裡透出一分不滿:“江寄舟是子衍的先生,那年江寄舟病重,怕自己去了女兒無人照顧,便想將女兒託付給子衍,子衍礙於師生情分,如何能拒?”
葉氏驚訝道:“江寄舟好像是縣學的訓導吧?我聽老爺提起過他,似乎只是常年咳嗽,並非惡疾……”說到此處,恍然大悟,“子衍那樣的才情,江家也算是慧眼識珠了,搶在子衍大放光彩前定了婚事。”
顧老太太嘆息:“子衍是個尊師的,都沒見過江家姑娘就應了。”
葉氏請她過來不是聽她發牢騷的,陪了幾句,漸漸放低了聲音,“難道就沒有法子退了這門婚?老太太莫怪,實在是子衍太過出衆,我與我家老爺都捨不得錯過這樣的佳婿,而且子衍中舉後,來年進京趕考的吃穿住行,到了京城四處打點都得用錢,我家老爺說了,只要親事成了,這些花費我們全攬。”
顧老太太精神一震。
她最近最愁的就是這個,這三年她省吃儉用也只攢了幾十兩銀子,江寄舟只惦記着讓他們照顧他女兒,可沒有主動提過幫忙的事,再看看沈家,人家還是官身呢!
本就不滿意這門親事,眼下更是堅定了退婚的決心。
只是,這幾年江家對顧家照拂了不少,突然退婚,縣城的人會如何議論?
葉氏一直盯着她,見顧老太太動搖了,以退求進道:“罷了,既然親事以定,我們也不好再做毀人婚約的事,老太太就當我沒說過這番話吧,不過就算當不成親家,老太太將來有什麼需要,也不用跟我們客氣。”
語畢喊來外面守着的丫鬟,讓她去請兩位姑娘回來。
顧老太太活了大半輩子,怎會聽不出後面的全是客氣話?兩家是姻親,沈家幫女婿就是幫女兒,兩傢什麼關係都沒有,人家理你做甚?
“夫人,這事容老身考慮兩日可好?”顧老太太忙轉圜道,“其實,其實江家姑娘品行不好,如果不是因爲當年江家對我們有照拂之恩,我們也不會應下,待我回去與江家商量商量,兩個孩子不合適,退了也是爲了大家好。”
葉氏面露喜意,“還有這層緣故?江家姑娘有什麼問題嗎?”
顧老太太剛剛是靈機一動隨口編排的,但話一出口,她馬上就想到了退婚的由頭,因此越說越順溜了,“那孩子從小沒有母親教養,姐妹倆手腳都不太乾淨,小時候去旁人家做客總喜歡順些東西,這事很多人都知道……”
葉氏皺眉附和:“這樣的人怎麼配得上子衍?先前我還有點不好意思,現在只盼着老太太順順利利退了婚,別因爲曾經的一點小恩就耽誤了子衍的大好前程,甚至是壞了顧家的家風,那種人,非主母人選。”
顧老太太頷首,“可不是。”
兩人說到了一處,送別時便依依不捨起來。
等顧家的騾車走了,葉氏回了上房,笑盈盈朝丈夫邀功,“老爺放心,說動她了。”
沈澤笑着將半老徐娘的妻子摟到懷裡親嘴兒。
先哄了妻子幫他,江、顧兩家退了親事,他就用不着妻子幫忙了,等安排好了江含珠,回頭他再哄哄妻子,妻子也不會生氣太久,那時他便可享受齊人之福。
而那邊顧老太太回到家裡後,暗暗思忖了起來。
江含珠貌美帶香,看似溫柔守禮實則欲擒故縱,嬌嬌弱弱地最會勾搭人,是個男人都會被她迷住,自家孫子也不例外,開春時還偷偷用私房錢給那丫頭買了一朵珠花,被妹妹發現了寧可惹妹妹傷心也要堅持送江含珠,江含珠雖然沒戴過,但珠花不見了,可不就是被她收了?
不要臉的小娼.婦!
顧老太太無聲罵了句,因爲太恨,轉眼計上心來。
她得趁孫子回來之前把事情辦妥了。
~
含珠坐在下人房,手裡拿着本書,卻怎麼都看不進去,忍不住走到門前,眺望上房那邊。
父親去縣學教書了,妹妹除了父親回來時可以來這邊找她,就只能待在那兩人面前當人質,也不知她害不害怕。一個冷峻危險,一個品行不好,想到妹妹一整天都跟他們在一起,含珠心裡就七上八下的。
“姑娘,顧家來人了!”
春柳慌里慌張跑了過來,“老太太突然發了病,說是想見姑娘,讓姑娘馬上過去呢!”
“怎麼病了?”含珠急着問,那到底是她未來的婆家祖母,乍然聽到噩耗,她不可能無動於衷。
春柳也說不清楚,對着上房道:“就說病了,張叔問過那人,那人許姑娘出門,只要別驚動裡面受傷那位就行,也別泄露給外人知。”
含珠又急又惱,她出不出門,憑什麼還要他許可了?
轉瞬想到妹妹在他們手裡,她也只能忍下。
進屋換了身素色衣裙,簡單挽個髮髻,含珠領着春柳急急往正院趕。
程鈺雙手抱胸靠在廂房門前,瞥見那邊轉過來兩道人影,默默將目光投了過去。
滿院清幽的桂花香氣裡,她一身青色褙子白底長裙,行色匆匆,短短四日不見,之前稍顯圓潤的臉龐竟然瘦了下去,兩道如畫黛眉緊緊蹙着,一雙水眸朝廂房這邊看了過來。
程鈺沒有迴避,迎着她恨怨交加的目光,無聲警告她。
含珠攥緊了手,想要看向廂房裡頭,想要看妹妹一眼,他卻擋住了一半門口。
正要收回視線,廂房裡突然傳來妹妹清脆的笑聲,“你說謊,烏龜是水裡遊的,怎麼可能會在天上飛?”
含珠不由停住腳步。
裡面妹妹的聲音卻沒了,也沒有男人的聲音,不知是說話聲音太低,還是兩人都沒再說。
還想多聽一會兒,察覺門口男人的目光一直追隨着她,含珠咬脣,快步走了。
主僕二人身影消失後,程鈺才關上廂房的門,進了內室。
定王至少還得養個七八日才能下地走動,此時乖乖躺在牀上,跟程鈺沒什麼好說的,全靠給凝珠講故事打發時間。見程鈺進來,他摸摸拄着下巴撐在牀邊認真聽的小姑娘的腦袋,扭頭問程鈺,“有事?”
程鈺沒有隱瞞,“顧家請大姑娘過去,我同意了。”定王並非好.色風流之人,不至於好奇另一個已經定親的姑娘的容貌,是以告訴定王江家有兩個女兒沒有關係,只要別讓定王看到容貌傾城的江含珠,就不會節外生枝。
定王嗯了聲,沒放在心上。
凝珠擔憂地站了起來,問程鈺:“他們找我姐姐做什麼?”
程鈺聲音冰冷:“不知道。”
凝珠怕他,不敢再問了,重新坐回牀邊,卻沒了之前一心聽故事的好心情。
定王不由瞪了程鈺一眼,在孩子面前也如此凶神惡煞的,怪不得京城沒有姑娘敢靠近他。
他挺喜歡這個饞嘴的小姑娘的,笑着問她:“你不高興姐姐去顧家?”
凝珠悶悶點頭,“老太太不喜歡姐姐,每次過去老太太都會數落姐姐。”
定王閒着沒事,陪她說話,“你姐姐不好嗎?老太太爲何數落她?”
凝珠馬上替姐姐辯解:“姐姐好,我姐姐最好了,姐姐做飯好吃,做的衣裳好看……”
“你問她這個做什麼?”程鈺突然插話道,一臉嫌棄,“無非是些雞毛蒜皮,聽着都煩。”
他不高興,聲音就更冷了,凝珠瑟縮了一下,耷拉下腦袋。
定王無奈,柔聲哄道:“他不愛聽咱們就不說了,凝珠去寫字吧,我看看你有沒有進步。”
凝珠乖乖地去了,坐到書桌前,見碟子裡的桂花糕少了一塊兒,她偷偷看向程鈺,認定是他偷吃的,撇撇嘴,突然不想寫字了,一股腦將剩下的三塊兒都吃了。不愛聽她誇姐姐,她就不給他吃姐姐做的桂花糕。
小姑娘邊吃邊拿眼睛瞪他,分明是在賭氣,看得定王捂着胸口,笑得箭傷隱隱作痛。
程鈺心中厭煩,起身去了外間,出門時不受控制地吞嚥。
耳邊不知爲何響起小姑娘剛剛的話。
她說她姐姐做飯好吃,難道這些糕點出自江含珠的手?
顧家又是什麼人物,他都擔心定王看上江含珠壞了江家安寧,那邊卻嫌棄數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