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巴長長地嘆出一口氣。
“而一百多年前,第一位借錢給閔迪思王的卑微商人,”黑沙大公默默地道:“他的後代,就是今天星辰王國的十三望族之一,富庶的‘朝陽花’,雄踞長青島伯爵之位的修卡德爾家族。”
又是一陣寂靜。
但空氣似乎比剛剛寒冷了許多。
連火盆裡的焰色都弱了不少。
半晌之後,奧勒修大公才艱難地開口。
“星辰人更善於檯面下的鑽營——一如以往的遠古帝國,這說明不了什麼,”這個鍋蓋頭的大公凝重地搖頭,似乎在努力說服自己:
“十二年前的戰爭,我們依然是勝者。”
其他大公們向他看去,特盧迪達臉色猶豫,萊科則沉默不言。
“檯面下的鑽營?”倫巴眼神一凝,咀嚼着這句話。
他隨即冷冷哼聲:“我敢打賭,你哪怕回到千多年前,回到遠古帝國最強盛的時期,也無法見到現在星辰的境況。”
“而且,十二年前的勝者?”倫巴直起腰,眼神犀利:“真的嗎?”
他冷冷道:“十二年前,星辰王國內亂正酣,自顧不暇,且兵盡糧絕,自身難保。”
“我們等於是以舉國之力,進攻奄奄一息、行將就木的星辰。”倫巴的手上青筋暴露,幾乎快要抓破他的劍鞘。
幾位大公的臉色變得很難看。
倫巴的表情恍惚,似乎回到當年的戰場:“當時,我們沒有人懷疑,以能征慣戰聞名,無敵西陸的埃克斯特大軍,會在短短几個月內掃清他們徒勞的抵抗。”
“一如過去的數百年。”
“我們的騎兵鐵蹄會衝破他們的每一道陣勢,投石機會打破他們的每一扇城門,重步兵會撕碎每一個試圖抵抗的南方佬。”
“我們會毫不費力地攻下北境,攻下崖地,進而入主永星城。”
“至少要像四百年前的‘巨靈大公’卡恩·特盧迪達,像他那樣把軍隊開到永星城下,劫掠完每一個村子,搜刮完每一點財富,把黑底紅龍旗插在永星城前,方纔離去!”
倫巴猛地擡起頭,彷彿回過神來了。
“結果呢?”
黑沙大公的臉色無比沉痛,接下來的話語簡直像是一字一句,從齒縫裡咬出來的:
“我們在要塞之下就耗了好幾個月,傷亡慘重就算了,連可憐的補給線都被那個星辰屠夫捅得千瘡百孔,直到內奸出賣了賀拉斯·璨星,付出一位大公去世的代價,我們才藉着威勢攻下了要塞。”
奧勒修低下頭,似乎想起了什麼。
倫巴深呼吸了一口,似乎在盡力抑制自己的情緒:“開春了,我們南下北境——面對這些跟我們相近的北地鄰居,埃克斯特的絕對優勢兵力就是無敵的保證,除了稍有增加的傷亡,從寒堡到冰河城,我們一路順暢。”
特盧迪達嘆了一口氣。
“然後,”倫巴恍惚地開口:“就是星輝軍團。”
萊科輕輕地哼了一聲,神色複雜。
“雖然整個戰局總體上在推進,可是隨着戰線越來越長,補給越發不利,兵力越發分散,我們被那羣娃娃兵拖得泥濘不堪,進退艱難——這使得一年內拿下永星城的豪言,看上去就像是個笑話。”
“很快,我們不得不打消了多線開戰,全面侵攻的主意,轉而集中兵力,直撲中央領和永星城,試圖一擊制敵,”倫巴深吸一口氣,嚴肅地道:“我們沒成功。”
“於是我們又不得不轉進崖地領,試圖另闢戰場。”
倫巴交握起雙手,手背青筋微凸:
“而與此同時,我們的傷亡在不斷增加,後勤的壓力在增大,而星輝軍團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加難纏。”
“不僅如此,”就在此時,萊科大公聲音嘶啞地補充道:“他們還在本地招兵,邊打邊補充,邊補充邊打。”
倫巴點點頭,神色凝重。
“更糟糕的是,”黑沙大公嘆息道:“僅僅是幾個月之後,我們的補給就不夠了。”
特盧迪達皺起眉頭:“我們一直都打算好就地補給,不是麼?”
倫巴怒哼一聲。
“得了吧,星辰早就是一片廢墟,就地補給根本趕不上趟,”他冷冷地道:“春天的播種和放牧都被耽誤了,國內叫苦連天,封臣們矛盾重重,加上我們糟糕的運輸——十萬人的遠征,這對埃克斯特的後勤輜重而言,簡直比災禍降臨還可怕。”
奧勒修大公捏緊了拳頭。
“當輜重連運到斷龍要塞都成問題,當士兵們再也搶不到足夠的糧食,當即使最強悍的部隊也不再擁有完整的編制,當我們無敵的軍隊卻無處使力,整整一個月戰果不彰……”倫巴的臉色極度陰沉:
“沒錯,星辰最先提出了和談,似乎是他們在四處求援,藉助外國干涉,乞求和平,承認失敗,懇請我們放過他們。”
再造塔的特盧迪達眯起眼睛:“努恩陛下曾經說過,諸國的聯合威脅讓他心存疑慮,擔憂吞併星辰之後,空虛不穩的我們會成爲衆矢之的……”
“諸國的外交斡旋?”倫巴狠狠一拳,擂在自己的劍鞘上:“那些蒼蠅般的勢力,對我們埃克斯特而言算得上什麼?”
“康瑪斯?我們在黃金走廊教訓過他們無數次!翰布爾?三次大陸戰爭裡的手下敗將!夙夜?他們的大軍漂洋過海都要好幾個月!”
“至於聖樹王國、鋼之城,乃至來談判的星辰狡狐?哼!”倫巴咬緊牙關。
“你們以爲,以我那位國王舅舅的脾氣,他什麼時候因爲戰場之外的外交手段而退讓過!”
特盧迪達不再說話了。
“承認吧,我們之所以肯和談,”倫巴吐出一口氣,痛苦地出聲道:“是因爲那場戰爭裡,我們已經底牌盡出,氣力盡耗,即便留有餘力,要打下去的話,也毫無把握。”
“比對面重創無數、瀕臨崩潰的星辰王國,也就好上那麼一丁點兒。”
聽着這一切的羅尼大公閉上了眼睛。
“努恩王是個聰明人,”倫巴無力地搖搖頭:“他打過的仗比任何人都多,知道什麼收手纔是最明智的,藉着臺階退後,不至於到了最後鬧得太難看。”
奧勒修擡起頭,愣愣地看向頭頂的雲中龍槍圖案。
“所以有了《要塞和約》,”萊科大公臉色哀傷地接過倫巴的話:“有了那份我們咒罵了十二年的屈辱。”
倫巴重重地點了點頭。
“但只有少數人,只有少數人知曉,”倫巴顫抖着,低下頭顱,在火光照不到的黑暗裡,艱難地咬字出聲:“真正的屈辱……”
“是我們強大而驕傲的埃克斯特王國……”
特盧迪達偏過頭,不再看他們。
“面對那個王室遭劫,新王不穩,被內憂外患耗盡了最後一滴血,在膽戰心驚中瑟瑟發抖的星辰王國……”
奧勒修表情黯然,一動不動。
“面對那個虛弱不堪得前所未有,連一支完整的軍團都拿不出來,只能靠着一羣娃娃兵作戰的星辰王國……”
羅尼大公難以置信地看着倫巴,又看看萊科。
只聽倫巴表情猙獰地道:“我們七位大公,十萬兵力,傾國之力,率領着所向披靡的埃克斯特戰士們,卻連分開北境和中央領的牧河……”
“都打不過去。”
所有人都久久不言。
唯有火光閃爍。
過了好久,倫巴才嘆了一口氣:
“我相信,當年的戰爭,你們多多少少也感覺到了,只是你們的驕傲,你們的榮譽,你們的自大,都讓你們不敢、不能、更不願承認這一點。”
不。
還有人,有人比你們所有人都更早地感覺到了。
只是……
倫巴瞥了一眼長方桌上的那個主位,捏緊了拳頭。
“而對方呢?”他似乎是下意識地開口。
“星辰王國,在經歷了血色之年那樣的慘劇之後,”倫巴皺起眉:“明明人口空虛,重創難復,可是……”
羅尼大公擡起頭,眼神閃動。
“可是五年前,凱瑟爾五世卻帶着病怏怏的王國,打完了那場荒漠戰爭,”這位祈遠城大公抱緊的雙臂微微顫動:“我們從荒漠發回的情報——他的兵力不足,戰力不佳,甚至連主力部隊都差點覆滅在荒漠裡,我們都在嘲笑他不自量力。”
倫巴卻搖了搖頭,語氣疲憊:“他是在提醒我們。”
黑沙大公轉向羅尼。
“庫裡坤·羅尼,你們面對大荒漠的時候,”他淡淡道:“能做到帶着大軍深入大漠中心,在條件惡劣的沙漠裡,一路維持補給,保證後勤,跟獸人和荒骨人血戰連場之後,還安然回返嗎?”
羅尼沉默了下來。
但所有人都知道答案了。
“別說是你了,”倫巴的話語聽上去很痛苦,也很無力:“那是連強大的遠古帝國都頭疼了上千年,十數萬大軍也束手無策的大荒漠……”
“但星辰王國,他們做到了,”大公輕聲道,似乎非常不忿:“不管勝負如何,他們就是做到了:他們進去,然後載着無數的獸人和荒骨人的頭骨出來。”
“記得凱瑟爾王的頭銜之一嗎?”倫巴神色落寞地道:“‘龍骸王座和漠神祭壇的征服者’——這還不明白嗎?”
四位大公沉默地交換着眼神。
“醒醒吧,諸位。”倫巴低聲道,彷彿耳邊的囈語:
“不管你們承認與否。”
“星辰王國。”
“已經不一樣了。”
在所有人複雜而微妙的目光下,倫巴臉色一黯,向後靠上椅背,彷彿無力起身:
“在閔迪思三世的年代,幾乎沒有多少人理解他的舉動,甚至明目張膽地反對他——即使到現在。”
“貴族們看不起這位國王自虧錢財的行爲和自甘墮落的舉止,平民們則把他當作一位天生善心的仁慈君主,爭先恐後地佔取便宜。”
羅尼大公和奧勒修大公對視一眼,心情複雜。
“在貴族們的背後嘲笑,以及民衆的感激涕零中,閔迪思三世默默無聞地逝世。”
“善於妥協斡旋的仁慈‘賢君’?”倫巴擡起頭,跟四位大公一一對視,表情嚴肅,語氣生冷:“這個稱號半是嘲諷,半是真誠。”
“除了幾個藝術家感念他的恩情,爲他作傳作畫之外,沒人再在意那個被國民交口稱頌,卻被貴族暗地不屑的善良‘賢君’,和他在歷史上這些小小的插曲。”
倫巴眯起眼睛,緊緊抓住自己的佩劍:“然而,一百多年後的現在呢?”
沒有人說話。
場面很凝重。
好幾秒過去了。
“這就是賢君,閔迪思三世,”倫巴收束好自己的情緒,淡淡開口:“他的事情,我瞭解得越多,就越是觸目驚心,毛骨悚然。”
萊科大公怔怔地望着遠處的火盆,眼神久久不移。
羅尼緊緊抱臂,幾乎要把牙齒咬碎。
特盧迪達緊皺眉頭,一反平日的狡獪滑頭,憂愁不已。
至於奧勒修,只是緊緊盯着倫巴,彷彿要從他臉上看出更多東西來。
“一百多年了,其人雖死,他的官吏們卻把星辰打造成了一架零件齊備,質量上佳的鋼鐵戰車——我們十二年前才稍有察覺。”
倫巴緊緊閉上眼睛,肩膀彷彿抑制不住地微微顫抖。
“閔迪思·璨星三世,對我而言,他是世所罕見的可怕棋手,”他艱難而痛苦地道:“在一百多年前,他仿若不經意般落子開局,然而王權、封臣、民衆、國家、歷史,一切都在他不起眼的棋局裡。”
“他用連自己的孫子都沒法見到的長遠棋局,讓原本落在我們下風的星辰王國,脫胎換骨,不知不覺,已經把我們引以爲傲的埃克斯特王國遠遠甩在了身後。”
“就連千多年前征服世界的‘大帝’凱瑟爾·卡洛瑟一世,也難以比擬。”
倫巴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眼神悽迷:“跟閔迪思爲星辰王國而佈下的百年棋局,跟他步步連鎖的精緻落子比起來……”
“託蒙德的復國偉業顯得粗糙難看,耐卡茹的勝利也如此膚淺不堪。”
“至於災禍們無窮無盡的力量和破壞,簡直就像力氣大點的嬰孩兒們揮舞鐵錘般可鄙可笑。”
“閔迪思三世在乎的不是一朝一夕,一時一地的成敗勝負。”倫巴神情寂寥,情緒竟然有些絕望:“也不是一家一族,一城一領的得失存亡,”
“他以國家作棋子,以世界爲棋盤,以億萬生靈作賭注,以萬世基業爲戰果。”
火盆劈啪作響。
大公們默默無言。
最後,倫巴閉上眼睛,輕輕嘆息:
“一朝落子,百年棋局。”
大廳裡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好一會兒,倫巴才從幾乎要停頓的氣氛裡“活過來”,重新開始呼吸,開始說話。
“所以,在‘賢君’逝世的一百多年後。”
倫巴離開了他的座位——或者說,是卡馬倫大公的座位。
“我,黑沙領大公,查曼·梭倫·霍爾特·倫巴。”他一步一步地走向四位大公。
“弒親者,以及弒君者。”倫巴臉色一沉,第一次面容微顫地說出這幾個詞。
幾位大公微微動容。
“作爲一個北地人,一個埃克斯特人,”倫巴咬緊了牙關,他掃過每一個手握重兵,大權在握的埃克斯特大公:“我站在這裡懇請你們,懇請埃克斯特的諸位大公們,懇請把巨龍國度的未來命運捏在手裡的領主們。”
他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渾厚,沙啞,滄桑不已。
“停下你們毫無意義的內鬥和猜忌,放下難解難分的家族恩怨與矛盾,不要再陷入共治誓約既維護統一又助長分裂的陷阱裡,不要像努恩王那樣,沉浸在血緣和家族中昏聵失智,難以自拔。”
“讓我們重新站在一起,面對那個一百年前的可怖棋手,面對這個一百年後的可怕星辰。”
幾位大公們嚴肅以應,那一刻,就連最伶牙俐齒的特盧迪達也覺得沉重不已。
“因爲在我們與星辰王國,在北地人與帝國人之間,這場不死不休的決鬥裡,再高貴的家門也顯得卑微,再強大的軍隊也無比單薄,再強悍的君主也軟弱無力,再廣袤的國土也空虛貧乏。”
倫巴緩緩吐出一口氣。
“而且,我有預感,”在幾位大公的凝重眼神下,黑沙大公眯起眼睛:“六百多年了,我們現在所面對的……”
“恐怕是這場決鬥裡的……”
倫巴攥緊拳頭,聲音落寞:
“最後一個回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