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明顯焦急起來。
塞爾瑪的呼吸越來越快,她下意識地搖着頭:“可是,伯爵,不……”
但她的猶豫只持續了數秒,女大公就重新擡起頭,堅定了自己的語氣。
“納澤爾伯爵,你不明白,”她的話有些語無倫次,但蘊藏的強硬態度卻讓里斯班不禁皺眉:“當年,要是沒有泰爾斯王子的幫助,就沒有我,沒有龍霄城的今天!”
泰爾斯猛地一震!
這句話說完,整個大廳彷彿瞬間變冷。
里斯班伯爵重重地嘆出一口氣,納澤爾的表情則極度難看。
其他伯爵也不遑多讓。
越來越多的北地人重新轉向泰爾斯。
只是那些匯聚他身上的目光卻越來越不妙。
“傻女孩,”伊恩懊惱地扶着額頭,捅了捅泰爾斯,低聲道:“是啊,也許她這麼做能保護你免於戰禍……”
“但是,如果要爲此犧牲自己的威望和權力,失去整個龍霄城的支持……”
“那我們今天所做的一切,還有什麼意義?”
泰爾斯沒有回答,他只是把所有多餘的情緒趕出自己的大腦,靜靜地看着不肯退讓的女大公。
“女士,塞爾瑪·沃爾頓女士,你說……”
老納澤爾伯爵稱呼着她的全名,眯起眼睛:“沒有他,就沒有我們的今天?”
納澤爾輕聲重複了一遍塞爾瑪的話。
塞爾瑪深呼吸了一口,臉色蒼白:“是的,諸位也許不知道,但是夏爾很清楚……”
但下一刻,納澤爾伯爵就睜大眼睛,猛然提高聲調:
“的確!”
洪亮的嗓音震動大廳,老伯爵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封臣們齊齊動容。
塞爾瑪被突然爆發的伯爵震得愣住了。
只見納澤爾表情緊繃,話語嚴厲,讓人不禁忘記他的年齡:“您以爲我們就不知道嗎?”
“六年前,從佩菲特大公的陰謀,到災禍入城,再到努恩王身死和查曼王加冕……”
“是的,我知道那幫卑鄙的星辰人,在那場悲劇裡究竟扮演了什麼角色!”
英雄大廳裡再次響起議論聲。
塞爾瑪怔怔地看着對方:“納澤爾伯爵……”
納澤爾伯爵冷冷地看着塞爾瑪,又看向泰爾斯:“卡珊女士解釋得很清楚:隨這位星辰王子而來的,是那場讓龍霄城天崩地裂的災難!是我們凋敝落魄如此的今天!”
里斯班正準備說些什麼來緩頰,聽到這裡,不禁一怔。
“卡珊……”攝政大人嘆了一口氣:“看來你也不像你所說的那樣,鄙夷黑沙領伸來的手嘛。”
“老夥計。”
納澤爾冷哼一聲。
年老的伯爵投出與他的年紀不相符的凌厲目光,讓接觸到的人心中一寒。
“六年了,這位不祥的王子帶來的災難從沒有止息,”納澤爾緩緩地踱步,對着略顯慌亂的女大公道:
“作爲所謂的人質,他不得輕動,不能利用,不可傷害,偏偏還在英靈宮中,與您同吃同住!”
塞爾瑪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但那些都不重要了——我纔不在乎那個王子會被剁成幾塊。”
“因爲我最難以忍受的,不是那些難聽的謠言,不是這位王子在龍霄城的劣跡,”納澤爾犀利地看着女大公,又看看泰爾斯,面色無比嚴肅:
“而是我在今天所看到的:您,堂堂的龍霄城女大公,竟然讓他如此輕易地影響您的決斷,讓他如此之深地涉入龍霄城的內政?”
大廳裡,封臣窸窸窣窣的議論聲再次響起。
不少人的目光再次投注到泰爾斯的身上。
而王子只是輕輕地低下頭,不顧他身邊伊恩的低聲抱怨。
“這讓我很是難受,連里斯班的專權都沒有讓我如此憤怒。”
里斯班面容鐵青地看着自己的老朋友。
“我恨這麼說,但是……”納澤爾咬着牙齒,話語裡多了一股先前沒有的憤恨之意:“龍霄城已經受夠了。”
“無論是當年的災難,還是現在的困局。”
“無論是黑沙領,還是星辰人。”
“無論是您的身邊,還是遠在自由同盟的戰場上。”
塞爾瑪呆呆地看着他,不知如何作答。
大廳裡響起贊同聲,一對對目光投射而來,充滿了對泰爾斯的敵意。
柯特森和林納伯爵對視一眼,赫斯特與克爾凱廓爾伯爵低頭不言,里斯班攝政則眉頭緊鎖。
長久的沉默之後,納澤爾重重地咳嗽了幾聲。
“抱歉,我僭越了。”
納澤爾的聲音放低下來,似乎重新回覆了那個老態龍鍾的伯爵模樣。
“但如果您還是如此天真,”他搖了搖頭,目色悲哀:“尤其在星辰插手其中的情況下,請恕我重新考慮出兵的決定——也許龍霄城也該離這些事情遠些,哪怕有損您的名望。”
“請您理解:我們響應徵召而來,絕非是爲了滿足一個孩子保護兒時玩伴的任性。”
這句毫不留情面的話,瞬間讓整個大廳都進入了寒冬。
里斯班伯爵死死攥着拳頭,目光猶疑地看着女大公。
赫斯特伯爵欲言又止,但最終沒能說出什麼。
林納伯爵和柯特森交換了一個眼神,意味不明。
封臣們的呼吸慢慢變得紊亂起來。
“請您做出決斷吧——一位英明大公應有的決斷。”納澤爾淡淡地道,重新坐下。
無人言語。
所有人都等着那個坐在英雄大廳最高處,也許是龍霄城最高處的少女。
塞爾瑪微微顫抖着,難以置信地看着納澤爾。
不。
她的內心在掙扎,雙目慢慢變得通紅。
“天真?任性?”她喃喃地道:
“保護兒時的玩伴?”
她擡起雙臂,似乎想要抓住點什麼,卻最終只能無力地搭在座椅上。
少女眼神悲哀地看向泰爾斯。
但泰爾斯沒有迴應她。
數秒後,她的目光又重新轉回納澤爾,看着伯爵沉痛而不快的臉色。
“一位英明大公應有的決斷?”
她的表情慢慢變得憤然。
“說得簡單,納澤爾伯爵,”少女的呼吸漸漸加快:“你又不在那兒,納澤爾。”
納澤爾伯爵的面上露出疑惑。
只見塞爾瑪深吸了一口氣。
“六年前,災難發生的時候。”
“你不在那兒。”
她頗爲艱難地道。
納澤爾伯爵聽着女大公的話,皺起眉頭。
王子的身邊,祈遠城的子爵閣下惱恨地扯了扯袖子:“你看見她的表情了?”
“我覺得不太妙。”
泰爾斯面無表情地點點頭。
他突然預感到,塞爾瑪要說什麼了。
一股莫名的情緒,突破了獄河之罪的封鎖,涌上心頭。
“女士,”納澤爾伯爵嘆了一口氣:“您現在……”
“努恩王!”
塞爾瑪擡起頭,大聲打斷了他:“當努恩王不幸身故的時候。”
這個名字讓許多封臣們心中一緊。
不少人想起那位陛下,低下頭來。
“那個血之災禍,把盾區……的時候。”
“當天空王后降臨的時候。”
“那些時候,你們都不在那兒。”
塞爾瑪帶着悽然的表情,緩緩地彎起嘴角。
不止。
還有,當努恩王把阿萊克斯……的時候。
當他把那個指環放在我手上的時候
當我被那個怪物俘虜的時候。
當倫巴出現,把我們團團圍住的時候。
封臣們看着少女的樣子,疑惑與不解慢慢爬上心頭。
“女士?”
里斯班咳嗽了一聲,輕聲地提醒:“也許您應該三思……”
但塞爾瑪沒有理會他在說什麼。
你怎麼知道。
你們怎麼能知道?
“所以,你們不知道。”
少女狠狠地咬緊牙根:“那個時候,那個時候……”
那個時候真正在我身邊的……
“是他,拯救了我的性命。”
還給了我不一樣的人生。
此時,處於風暴中心的泰爾斯卻慢慢地彎起嘴角。
少女和納澤爾的話讓他重新想起當年的事情。
那些……他永生難忘的事情。
他遠遠地看着女大公掙扎猶疑的樣子,輕輕嘆息。
塞爾瑪昂首挺胸,扶着椅臂,眼裡的憤然慢慢變成釋然。
面上的表情,也從初時的不忿,變得冷漠。
“納澤爾,”她淡淡地道:“你們覺得龍霄城缺少一位真正的大公?”
納澤爾眼神一肅,下意識地覺得不妥。
“你們覺得頂着一位女大公,我們就不宜出兵?”
里斯班的呼吸越來越快,他驚訝地看着女大公。
塞爾瑪吐出一口氣,冷然道:“好啊,我可以按照你們說的……”
“在封臣家族裡,選一位夫婿,生下繼承人,哪怕明天就結婚,都沒問題——如果這能換來你們的出征,換來你們的合作。”
“那我就做。”
女大公露出一個悽然的笑容,她鬆了一口氣,似乎剛剛放下了一份負擔。
伯爵們紛紛動容,里斯班伯爵更是勃然色變!
什麼?
大廳裡像是倒進了沸騰的開水一樣,羣臣頓時驚呼出聲!
“搞什麼?”伊恩像是沒反應過來,他呆呆地拉着泰爾斯:“她她她……”
然而,在一片訝異和震驚中,泰爾斯依舊錶情平淡。
他只是靜靜地看着那個女孩。
那個小滑頭。
像是一切都不曾發生。
“但泰爾斯,他是我共同患難的朋友。”
塞爾瑪那冷傲的聲音像是黑夜中的明燈,無視着一切干擾,在嘈雜的聲浪裡,清楚無誤地傳揚開去:
“只要他在龍霄城,就不會受到傷害!”
“我也不會因爲對星辰的忌憚,就把他當作可犧牲的棋子,送去前線。”
她警告性地瞥了柯特森和林納伯爵一眼,兩位伯爵神色不自然地別過臉去。
旁觀着的亡號鴉蒙蒂則臉色嚴肅,只是看着女大公的眼神裡,多了一些別的色彩。
“這是我的承諾,更是我欠他的恩情,”塞爾瑪瞥了泰爾斯一眼,眼神裡藏着難言的情感:
“值得用一生來償還的恩情。”
羣臣們的議論聲越來越大,伯爵們的臉色不約而同地鐵青起來,赫斯特伯爵更是怒哼着轉過頭。
泰爾斯默默地回望着她。
一秒後,王子卻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
一如當年的笑容。
渾然無視着女大公身側尼寇萊的怒視。
塞爾瑪像是得到了鼓勵一樣,她的表情生動起來。
女大公傲然擡首,看着整個大廳:
“諸位,這個交易,怎麼樣?”
納澤爾伯爵呆呆地看着她,似乎被少女的決心震住了,半晌說不出話來。
“女士!”
忍不下去的里斯班伯爵暴喝出聲:“任性夠了!”
“您知道您在說什麼嗎?”
塞爾瑪緩緩地轉過頭,看向陪伴看護她六年有餘的攝政。
“她正在輸掉這場遊戲,輸掉身爲女大公的籌碼,”場下,伊恩表情複雜地看着王子殿下,聲音裡不無哀怨:“讓我們爲她操的心通通白費。”
“就爲了保護你?”
真是搞不懂。
伊恩冷哼一聲。
泰爾斯微微一震,他慢慢地轉過頭。
“不。”
泰爾斯冷冷出聲,打斷了伊恩:“她沒有輸。”
面對伊恩疑惑的眼神,泰爾斯深吸一口氣,扯了扯領口,擦過九芒星的標誌。
也不能輸。
與此同時,所有人都或震驚,或憤然地等待着女大公的迴應。
那個可能決定日後龍霄城政治的重要決斷。
少女大公的手顫抖得越來越厲害,然而,她的眼神卻變得越來越堅定。
“我當然知道我在說什麼,夏爾,謝謝你。”
塞爾瑪冷淡地道:“但我是個北地人,而北地人從不忘恩負義。”
“即使這要以我的生命作爲代價。”
那一刻,所有北地人都死死盯着他們的封君,但每個人都表情肅然。
角落裡,泰爾斯的手在腹部的口袋按了按。
那裡藏着一副古舊的黑框眼鏡。
王子看着大廳頂部的雲中龍槍石刻,面容堅毅。
“至少,有我在,她就不會輸。”他淡淡地對身邊的伊恩道。
伊恩愣住了。
“什麼意思?”
伊恩想通了什麼,他緊張起來:“泰爾斯,你要做什麼?”
泰爾斯輕輕地翹起嘴角,露出笑容。
“像我所說的,”泰爾斯似乎有些感慨,他輕笑道:“後手。”
場中,女大公冷冷地看着納澤爾伯爵,輕輕地張開嘴巴:“與其日後心懷愧疚地坐在這個位置上,回想起今天……”
然而,就在塞爾瑪還沒說完話的時候——
“哈哈哈哈哈!”
一道毫不掩飾音量的大笑,憑空響起在英雄大廳裡。
打斷了女大公滿懷情緒的話語。
也打破了肅然的氣氛。
正待開口的塞爾瑪頓時愕然。
“哈哈哈哈哈——”
笑聲持續着。
一同愕然的還有許多封臣們:里斯班皺起眉頭,納澤爾則訝然回頭,更多的貴族們不快地轉過視線,尋找那個毫無尊重,不看場合的笨蛋。
“哈哈哈哈哈——”
笑聲來來回回,肆無忌憚地迴盪。
似乎真的遇到了很好笑的事情。
塞爾瑪與其他封臣們一起皺起眉頭,看向笑聲傳來的方向。
女大公怔住了。
其他人,包括伊恩在內,也一樣怔住了。
他們難以置信地看着那位持續大笑着的人。
龍霄城諸人都沒反應過來,任着笑聲維持了好一會兒。
笑聲依然在繼續。
“哈哈哈哈哈——”
直到負責維持秩序的大公親衛隊長,隕星者尼寇萊惱恨地大喊道:
“閉嘴!”
隕星者的吼聲蓋過了大笑,迴響在大廳裡。
終於,笑得暢快淋漓、前仰後合的星辰王國第二王子,泰爾斯·璨星殿下,止住了笑聲。
他慢慢地把揚起的頭顱收回。
泰爾斯絲毫不顧他人憤怒的目光,愜意而悠然地,從椅背上直起腰來。
好像這只是一次郊遊。
而在滿廳的北地人眼裡,這個少年正眯着眼睛,用最不屑的表情,橫眉冷視,掃過每一個盯着他的人。
“小王子,”隕星者怒氣衝衝地道:“閉嘴,或者我現在讓人把你‘請’出去!”
“省省吧,隕星者,你還沒看出來麼,”泰爾斯冷哼一聲,剜了一眼想拉住他的伊恩,“在這個大廳裡,你的吼聲就跟女大公的威望一樣:屁用沒有。”
尼寇萊爲之一窒,隨即露出惱恨的神情。
泰爾斯像是被自己逗樂了,他慢慢地站起身,重新大笑起來:“哈哈哈哈……”
雖然他的雙肩不住抖動,但他的眼裡卻殊無笑意,甚至盡是冰冷。
塞爾瑪怔怔地看着表現異常的泰爾斯,不知所以。
北地人們似乎無一領略到王子的幽默感。
他們默契地望着放肆的王子,目光裡不懷好意,拳頭咯響與咬牙切齒之聲不絕於耳。
“我們在討論如何拯救——或者拿走你的小命。”
“而你覺得這很好笑,是吧?”
柯特森伯爵側過視線,冷冷注視着泰爾斯:“帝國人?”
聽見這話,泰爾斯非但沒有收住笑聲,反而笑得更大聲了:“哈哈哈哈哈——”
王子的笑聲裡,北地人們的目表情越來越難看。
“你聽過那個故事嗎?”
笑得直不起腰來的泰爾斯擺擺手,好不容易憋出一句順暢的話來:
“一個漁夫和一個樵夫坐在樹下吃午飯……家境貧窮,都沒有嘗過牛肉的滋味,所以……”
“所以他們想了個辦法……把,把手上的黑麪包想象成牛肉……哈哈哈……”
泰爾斯笑得臉龐都扭曲了,他捂着自己的腹部,邊笑邊說:“然後……然後他們就在討論:哎,你看我手上這塊牛肉,是該橫着咬,還是豎着咬呢……”
他的話語帶着笑聲迴盪在大廳四處,也引來北地人越來越壓抑不住的怒火。
“哈哈哈哈……”
里斯班伯爵和納澤爾伯爵驚疑地對望一眼,默契地確認了這不是對方的手段。
塞爾瑪則呆呆地看着走出座位的泰爾斯,說不出話來。
柯特森伯爵再也忍受不住,他死死咬着牙,怒視着泰爾斯:
“你他媽在說什麼?”
泰爾斯收住笑聲,呼出一口氣,搖了搖頭:“不明白嗎?”
王子走到大廳的中央,在衆目睽睽之下,輕蔑地環視了一眼四周的封臣們:“看着一羣自以爲是的傢伙,自以爲是地議論着他們根本做不到的幻想。”
“不好笑嗎?”
如果我說今天兩更,肯定有人不會相信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