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這個時候——
“轟隆!”
又一陣山崩般的震動,隱隱從另一個方向傳來!
泰爾斯遽然一個激靈,聽見幾道奇怪的聲音:
【薩達,洛克薩達!】
【賽爾,賽爾,賽爾裡凱!】
下一刻,最上方的巖壁裡,突兀地冒出了幾個同樣枯朽、可怖,也被黑霧籠罩,卻在體型、面貌上大不相同的亡魂!
這些亡魂們身周也環繞着黑色霧氣,卻大部分身軀龐大,肌肉虯結,身上的衣飾風格不像帝國也不像北地。
它們的眼眸也是一片慘白,但鼻子卻更加高聳,牙齒更爲尖利,腐爛乾枯的皮膚也顯得黝黑。
然而讓人驚訝的事情發生了。
那些亡魂……那些新來的古怪亡魂,它們向着本就在此的亡魂——凱恩喀穆爾,以及它的同伴們——嘶嚎着泰爾斯聽不懂的語言:
【克魯裡……賽爾……賽爾……】
這種局面出現在洞窟裡的每個角落,幾乎每一個上而下新到“戰場”的新亡魂——往往是形態特殊的亡魂,都向着凱恩喀穆爾一方的亡魂們,發出同樣恐怖的震吼。
黑色霧氣不斷地在空中蔓延而出,新到此處的亡魂也漸次增加。
泰爾斯驚異地望着眼前的景象。
“夠了,”銀影人放開泰爾斯的肩膀,淡淡道:
“停下吧。”
他身上的銀光幻化成屏障也似的東西,覆蓋在兩人身上。
“它來了。”
終於,一聲洪雷般的低吼,幾乎是從每個角落裡響起,引起周圍岩層的共鳴。
【克魯裡……】
【斯卡納,納達萊利斯……】
低吼持續着,一隻巨大的,足足有人類大腿粗的腐朽手臂,慢慢從頂端的巖壁上浮現,攀住此方的岩層。
隨着那聲低吼的漸次加強,手臂的主人慢慢把整個身體拉出巖壁,它龐大的身軀甚至佔據了整個巖壁的大部,直到它擡起同樣巨大的頭顱,在慘白的眼眸下,張開黑色的巨口。
泰爾斯瞪大了眼睛。
一個與他迄今爲止見過的可悲死者們都不一樣的異類,出現在泰爾斯眼前。
這也是個亡魂——泰爾斯忐忑不安地告訴自己。
那是一個體格健壯得幾乎有三人大小的巨型亡魂。
它在詛咒的黑霧裡沉浮着,面貌怪異,根本不成正常比例——發白的眼眸很小,鼻孔外翻,一道可怕的刀疤橫過半張臉,甚至砍破了半片嘴脣,顯得它的牙齒無比凸出,讓它在嘶吼時更加可怖。
而它渾身上下圍繞着好幾圈的獸牙裝飾,在腐朽枯萎的肢體支撐下,對着洞窟狂性大發地怒吼:
【納達萊利斯!】
它的嘶吼似乎震動了此方洞窟的所有亡魂!
本來就在洞窟中圍攻泰爾斯兩人的亡魂們紛紛轉向,彷彿放棄了泰爾斯和銀影人。
它們對着不斷增加的新亡魂亮出滿布黑霧的爪牙,同樣以淒厲的嚎叫回應着:【啊啊啊啊啊——殺,殺,殺光!】
而新來的異類亡魂們雖然人數佔劣勢,但它們卻在那位巨型首領的帶領下,更加興奮和狂怒地迴應着對方的挑釁,有幾個體格特殊的亡魂甚至用自己本就灰白腐朽的上臂死命敲擊着胸膛,嚎叫一度蓋過對方:
【賽爾,賽爾,納達萊利斯——】
那位最特殊的亡魂——凱恩喀穆爾·林卡將軍面色猙獰地轉過頭,毫不示弱地對視着這位新來的巨型亡魂,慘白的眼中滲出濃郁的情緒。
【雜種……】它的古帝國語裡深藏着莫名的恨意:【雜種——】
下一秒,它的對面,那個三人大小、面目可怖的巨型亡魂同樣表情扭曲,發出震耳欲聾的吼聲:【賽爾——】
話音落下,它居然甩動着強健的四肢,從上方飛速撲向了凱恩喀穆爾!
凱恩喀穆爾渾身的黑霧都在顫慄着,它一步不退地迎向了新的敵手!
【來啊——冰雜種!】
不止兩位首領——越來越多的新亡魂從上面的巖壁上撲下,入侵這個狹窄的地方,在半空中直直撲向凱恩喀穆爾的舊亡魂們。
新的廝殺開始了。
泰爾斯眼睜睜地看着一個體型龐大的新亡魂由上而下,厲聲囂叫着,撲向了一個老人形態的亡魂,狂意大發地咬住它的脖頸!
老人亡魂痛苦地嘶嚎着意義不明的詞彙:【啊啊啊——】
一團黑色霧氣,頓時從它的傷口處蔓延開來。
但這位受害者隨即也跟對方廝打起來,徒手刺進它的胸膛!
它用盡牙齒和手足在內的一切手段,消減着對方的存在。
新亡魂們像是沾染了瘋狂一樣,毫不留手,而凱恩喀穆爾一方的亡魂們也毫不猶豫地向上撲去,狠狠還擊!
整個洞窟裡頓時一片混亂!
這是……
泰爾斯面色青白地看着亡魂們自相殘殺的這一幕,突然意識到,新亡魂們的那句“賽爾”非常耳熟。
一秒鐘後,他就回憶起了相關內容。
北地貴族們的軍事歷史課上,有一門必學的學問——獸人語,特別是軍令。
而“賽爾”,那是,那是——泰爾斯難以置信地看着儘管面目全非,但體格恐怖的新亡魂們——那是冰川獸人的軍事進攻命令之一,意爲:
格殺,屠殺,殺害。
或者更直接殘酷的“不留活口”。
所以……
泰爾斯體內的獄河之罪慢慢褪去,而他繼續目不轉睛地盯着洞窟裡兩夥亡魂的狂熱廝殺。
“你不是……你不是要拿我當誘餌,引開它們,然後自己跑路?”感覺自己逃過一劫的泰爾斯驚異地問旁邊的人。
銀影人把頭撇向一邊,似乎不屑回答。
而那團好玩的銀芒淘氣地從銀影人的頭頂竄出,蹦蹦跳跳地組成幾個字:
【惡作劇,惡趣味】
泰爾斯頓時小臉一黑。
新亡魂們的存在讓這個洞窟裡更顯黑暗,但一時之間,居然沒有亡魂再注意這個小小的角落了。
“好吧,可是……那是什麼?”泰爾斯迅速忘記不快,疑惑地指着那個新來的,跟將軍閣下忘我廝殺的大型亡魂。
“也是詛咒下的亡魂,”銀影人痛快地回答他:
“不過是另一個。”
“靈魂堅韌,意志可怕,被詛咒囚禁污染之後,甚至比我們的林卡將軍更難纏。”
泰爾斯急切地轉過頭:“但它們爲什麼……”
銀影人點了點頭。
“你知道,有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對方的聲音此刻顯得有些悠閒:“在這個可怕的詛咒之下,這些亡魂儘管渾渾噩噩,與生前的世界卻依舊難以分割。”
“某些最根深蒂固的情緒與執念,非但無法忘卻,反而越發壯大,更爲畸形——已經脫離記憶和情境,徒留感受與本能。
“比如……”銀影人向着混亂的廝殺努了努嘴。
泰爾斯細細觀察着那些形容奇怪的新亡魂,突然有所明悟。
“容我介紹,”銀影人指着那個圍着獸牙裝飾的巨型亡魂,輕聲道:
“洛克薩達·暗雷。”
“以及它的數百上千個獸人小夥伴。”
泰爾斯思緒一動。
“暗雷?獸人?”
銀影人再次頷首。
“聽某個死人說,它是暗雷部落的某任戰酋。”
“也是遠古帝國崩潰後,南下肆虐的冰川獸人之一,以及當年北地行省裡上百起劫掠血案的罪魁禍首,”銀影人沉默了一會兒,繼續道:“直到它死於北地人和山脈精靈的聯手伏擊之前,人們習慣稱呼它爲——‘暴掠之錘’。”
暴掠之錘。
泰爾斯遠遠看着那個名爲洛克薩達的獸人亡魂,看着對方野獸般撕咬的戰鬥和被逼得狼狽不堪的林卡將軍,若有所思。
“你記住敵人,倒是比記住自己來得輕鬆。”
銀影人輕輕哼笑。
“這就是爲什麼原本陷入險境的我,還能站在這兒,跟你一起悠閒看架,而它們只能在那兒,沒頭沒腦,自相殘殺。”
銀影人轉過身,對泰爾斯舉起食指:
“用盡一切手段分化削弱你的敵人——這就是戰爭啊。”
泰爾斯皺起眉頭,他發現銀芒又開始在銀影人的頭頂跳動了:
【纔怪。】
“我在這裡睜開眼的第一天,就在尋找恆久制衡它們,鎮壓這些亡魂的辦法,”銀影人微微搖頭:“眼前就是成果之一。”
銀芒繼續跳動,這一次,它顯現出格外多的字:
【沒有的事。】
【第一天明明被打得屁滾尿流。】
【假扮成一個女亡魂,才逃過一劫。】
泰爾斯把目光從銀字上收回,神情古怪地看着一副高人風範的銀影人。
是麼……
假扮成……
咳咳。
泰爾斯竭力把無聊的思緒收回腦中,把注意力轉移到眼前:兩個扭打在一起的亡魂飛過他們一米之外,在痛苦的嘶叫中,齊齊化作黑霧流散。
“真是諷刺,明明是死後的世界……”
他看着眼前越發白熱的廝殺,感嘆道:“鬥爭和衝突,卻也沒有消失。”
“哪怕同爲詛咒下的亡魂,”泰爾斯看着一個兇悍的人類亡魂把另一個獸人亡魂的臉咬掉一半,搖搖頭:“亡魂和亡魂之間……”
“它們依然水火不容。”
“重複着生前的仇恨與痛苦。”
“只不過把凡世的戰爭,變成了亡魂的戰爭。”
這一次,銀影人卻沒有說話。
他專注地看向場內,彷彿那纔是最精彩的表演。
“我們該走了——趕在山脈精靈們也前來參戰之前。”數秒後,他淡淡道。
泰爾斯一動:“精靈?這裡還有精靈的亡魂?”
“是啊,跟人類和獸人相比,”銀影人抱臂冷哼一聲:“那些長耳們的靈魂更特殊,也更麻煩——我不太擅長應付它們。”
銀芒自動出現在他頭頂,組合成句:
【因爲他假扮過它們的女首領。】
【還被認出來了。】
泰爾斯再次臉色古怪地望了身邊這位死去多時的偉大人物一眼。
這讓早就感覺不妥的銀影人頗爲不安:“怎麼了?”
“沒事,”泰爾斯把目光從他的頭頂收回,若無其事地搖頭否認:“連精靈也不放過……”
“是啊,這個詛咒倒是挺公平的,”銀影人一頓,隨即微微點頭,似乎在嘆氣:
“至少——它從不種族歧視。”
“而我們真的該走了。”
下一秒,銀影人突然抓住泰爾斯的左臂,把他向後一拉!
泰爾斯一驚,猝不及防之下向後倒去!
哀嘆倒黴的他,正準備迎來後腦勺和巖壁的撞擊,但他只聽見身後隱隱傳來的轟震,就覺得自己正被一路拖行,而眼前那些無盡廝殺的亡魂們在視野裡越變越小。
大概過了十幾秒,終於,泰爾斯手臂一鬆,他被放開了。
泰爾斯狼狽地從地上爬起,發現自己已經踩在新的地方。
儘管在銀影人的“照明”之下,所謂的“新地方”也不過是腳下的另一片岩石罷了。
而泰爾斯擡起頭時,卻驚訝地看見:眼前兩道巖壁正在緩緩地合攏,把廝殺着的亡魂戰場關在另一頭,從視線裡消失。
他眨了好幾次眼。
剛剛,銀影人帶着他……穿越了巖壁?
這是什麼力量?
這幾個小時裡所見過的一切,亡魂,銀影,詛咒……無論哪一個,都遠遠超乎他的想象。
在隱隱的隆隆聲中,巖壁嚴絲合縫地併攏,彷彿中間從來沒有裂開過哪怕一條細縫。
“去吧,”銀影人緩緩地道:
“你該走了。”
“回去你真正從屬的世界。”
看得出神的泰爾斯這纔回過神來。
王子嚥下一口口水:“啊,是呢。”
是啊。
我該……
我該走了。
還有許多人……在等我。
泰爾斯深呼吸了幾口,想起前方的路途,心中一黯。
“如果我還,走得了?”他猶疑地看向銀影人。
“只要你想。”銀影人平淡地點點頭。
岩層又開始震動了。
“而今日之後,我會堵死這裡可能的所有入口和出口,”在岩層的震動中,銀影人緩緩搖頭,話語裡帶着沉悶和哀傷:“黑徑將斷絕通途。”
“這裡再也沒有人,能安然進入。”
“再也沒有人,會誤入黯途。”
“再也沒有人,會目睹此等悲哀。”
“你會是最後一人。”
銀影人身上的光芒微亮,他看着前方的漆黑洞窟,默不作聲。
泰爾斯心中一塞。
但他看着對方的樣子,看着那漆黑如故的五官,卻說不出話來。
“而你,璨星,你要把這個秘密謹守心中,或者乾脆忘了這裡的一切。”
泰爾斯一愣:“什麼?”
“以免引來更大的麻煩,”銀影人搖了搖頭:
“須知,並非所有衝着詛咒來的人,都是爲了消除和解決它。”
泰爾斯花了三秒鐘來理解“更大的麻煩”,疑惑地擡起頭:
“那這個所謂‘鐵血王的詛咒’,這些亡魂……他們會一直就這樣下去,深埋在黑徑之內,龍霄城之下?”
銀影人敏銳地反問:
“你的意思是?”
泰爾斯回想起那些層疊出現的鬼臉,頓時一陣反胃。
“封閉黑徑也許是個好方法,讓上面的人不再下來,可那個將軍說了,”他擔憂地道:“它們終有一日要……”
泰爾斯看了銀影人一眼,這才低聲道:“要重回……”
銀影人沒有答話。
“別忘了龍霄——你的亞倫德堡,”泰爾斯看着他的樣子,猶疑道:“我們頭頂的地方生活着成千上萬的人,甚至整個活人的世界。”
銀影人緩緩地擡頭,回望着他。
“強大如你,都似乎很忌憚這個詛咒,”泰爾斯面帶憂色地問道:“而如果詛咒不斷加強,這些亡魂們終有一天……”
“出現在地面上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