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超過一半

泰爾斯牢牢地盯着納基,開始打量起這個他先前沒有花太多精力注意的人。

納基則緊緊捏着白骨之牢的鑰匙,看上去慌亂而悽惶。

事實上,當瑞奇和他的災禍之劍們找到牢房時,納基是第一個出聲的人,後者的聲線總帶着一股懶氣十足,萬事無關的悠閒惰性。

但泰爾斯也不記得,納基的聲音什麼時候開始褪去了懶惰,變得短促、緊張而不安。

現在想來,應該是薩克埃爾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時候吧。

可又是什麼讓他對刑罰騎士的出現反應巨大?

是單純的畏懼和恐慌,還是其他的什麼?

“鑰匙,納基。”

小巴尼僅僅動搖了一秒鐘,就果斷地將思緒從納基似有深意的話語中抽出,用命令的口吻開口。

可惜納基已經不再如之前般聽話了。

“我們本來已經逃出來了,王子也很安全,薩克埃爾也自由了……”

納基艱難地扯動着嘴角,指着衆人的劍尖不斷顫抖,對巴尼的命令恍若不聞。

“然後我們只要隱姓埋名,渡過餘生,薩克埃爾他愛幹什麼就幹什麼,這位年輕的殿下,他則回到復興宮做他的王室繼承人,總有一天君臨天下,成爲一代英主……”

“這樣不好嗎?”

納基看向泰爾斯,聲帶懇求,讓後者越發疑惑:

“讓不堪回首的過去就此埋葬,這難道不是皆大歡喜的事情嗎?”

納基現在的樣子,就像絕望的妻子質問絕情的丈夫。

他最終轉向了小巴尼,目中化出埋怨和痛恨:

“可是爲什麼你就這麼偏執呢,巴尼?”

納基質問着小巴尼,他的異常表現讓很多人不安。

貝萊蒂的面孔嚴肅得像下一刻就要崩裂,塔爾丁像是第一次認識他一樣驚疑不定,奈則低頭深思,塞米爾露出了比知道薩克埃爾是叛徒時還要驚訝的神色,無法言語的布里顫抖着搖頭,坎農又開始低聲咕噥起不知所謂的話語。

更別提小巴尼了。

泰爾斯從先鋒官顫抖的握劍手上猜測,他花了極大的定力才壓下了一劍刺向昔日戰友的衝動。

“爲什麼你就非得回到王都,非要把當年的過去再翻出來呢?”

納基的語氣疲憊而哀傷,像是臨刑前飽受折磨的罪人。

“爲什麼你就堅持要把薩克埃爾逼上絕路,把事情鬧得不可收拾呢?”

這一刻,化身和平主義者的納基面色惶然,他扭着頭,求助也似的目光在衆人之間轉圜。

下一秒,小巴尼似乎耗盡了耐性。

他的劍鋒直刺納基的左手,想要趁其不備奪走鑰匙。

直到另一柄劍從旁劃出,寒光閃閃地抵住巴尼的喉嚨!

快繩驚呼一聲。

幾乎是一瞬間,王室衛隊的數人下意識地舉起武器,在風聲中彼此相對!

待泰爾斯回過神來,他震驚地發現場中的局勢變得不太正常:

小巴尼的劍鋒遙指納基的左手,他自己的喉嚨則被塞米爾的劍頂着。

而貝萊蒂和塔爾丁兩人則忠實地做出反應,斧頭和刀劍分別抵住突然反戈的塞米爾。

坎農似乎被嚇壞了,舉着武器不知何以,布里則着急地吱聲,奈站在一旁,飛鏢死死攥在手裡。

面對突然分裂的衛隊,眼花繚亂的泰爾斯有些摸不清此刻的情況,只能跟同樣懵懂的快繩對視一眼。

“這是什麼意思,塞米爾,”小巴尼盯着納基手裡的鑰匙,感受着喉部的深寒,面色鐵青:

“終究要現出你的本色了?”

塞米爾冰着臉色,劍刃挾制着不可置信的小巴尼,渾然不顧自己的要害籠罩在三把武器之下,瞥了一眼雙目無神的納基:

“讓他說完。”

塔爾丁一刀一劍架着塞米爾的後腰要害,似乎難以理解:

“等等,塞米爾,你意識到我們正在逃命了嗎?”

塞米爾冷哼一聲,手上的劍鋒微傾,逼得小巴尼向旁側身。

“你覺得我還在乎逃命嗎?”

“在逃了整整十八年之後?”

他毫無感情又罔顧生死的話語讓其餘的衛隊們面面相覷,小巴尼的脖子上的青筋幾乎要破肉而出。

快繩看看身後據說是出口卻空無一物的牆壁,痛苦地抓了抓頭髮,低聲對泰爾斯道:

“你們星辰人屁事兒真多……”

望着再次內訌的王室衛隊,泰爾斯蹙緊眉頭。

是啊。

除非……

那不是什麼簡單的“屁事兒”。

言罷,塞米爾看也不看憤怒的先鋒官,反而轉向了抓着場中唯一生機的人:

“告訴我們,納基,除了那首歌,除了薩克埃爾所說的事情之外,關於血色之年,你還知道些什麼?”

儘管局勢不佳,這個話題依舊激起了許多人的興趣。

沒有人撤下手裡的武器,但無論是小巴尼、塞米爾還是貝萊蒂和塔爾丁,都在那一刻把目光轉向納基。

“說反了,塞米爾。”

看着兄弟鬩牆的局勢,納基出奇地輕笑出聲,像是釋然了什麼。

“你該問的是:關於當年,你們不知道的,都有些什麼?”

我們不知道的?

疑問同時爬上小巴尼和塞米爾的臉:這大概是他們此刻能找到的唯一共同點。

小巴尼疑惑地看向貝萊蒂。

但貝萊蒂對小巴尼搖了搖頭,示意並不知曉。

納基注意到他們的互動,卻神經質地笑了一聲。

“你們就沒發現嗎?”

泰爾斯驚異地看着納基的面容染上瘋狂和快意,卻在眸子裡折射出絕望與灰暗:

“你們就沒發現,當薩克埃爾大肆渲染他對先王的不滿,訴說對災禍的痛恨的時候,他的演技真的很差勁,解釋牽強不已,話語蒼白無力嗎?”

演技差勁……

話語蒼白……

小巴尼頓了一下。

納基又笑了,他指着塞米爾,笑中帶淚:“你們就沒發現,塞米爾到現在依舊顧慮重重,對我們威名赫赫的守望人所說的每一個字,都抱以詰問和懷疑嗎?”

泰爾斯疑竇叢生,他仔細思索着薩克埃爾所說過的“每一個字”。

什麼意思?

薩克埃爾……在說謊?

有此疑惑的不止他一人,小巴尼和貝萊蒂對望一眼,十分不解。

直到塞米爾接過納基的話。

“所以他的背叛,纔不是因爲他所說的那些狗屁理由……”

塞米爾輕輕搖着頭,眼中閃現驚訝:

“而是因爲當年,薩克埃爾在那件事情上沒有選擇,他進退兩難,只能隨波逐流,對麼?”

納基扭過頭,疲憊地望了塞米爾一眼,不言不語,但緊繃的臉龐卻放鬆了下來。

泰爾斯注意到,許多人的表情都不一樣了。

塞米爾依舊舉着劍,可他的全副注意力已經轉移到了納基的身上,半信半疑地試探道:

“而今天,當年的真相快被揭開的時候,他同樣進退不得,左右爲難,寧願自己揹負這一切。”

說到這裡,塞米爾緩緩動容:

“我還記得,當年薩克埃爾給王室衛隊的主力下達那個調虎離山,削弱防衛的蹊蹺調令時,大部分人的表現……”

納基又笑了。

這次他笑得格外開心:

“塞米爾,你這個狗孃養的混蛋,不愧是掌旗翼的人。”

塞米爾的臉色徹底變了。

被架在場中的小巴尼再也忍受不住,高聲開口:

“你們究竟在說什麼?”

失神的納基似乎這才注意到巴尼,他輕嗤了一聲:

“哈哈哈,巴尼……”

他看拿着義憤的小巴尼,不屑搖頭:

“我在想,你究竟要愚蠢到什麼地步,偏執到什麼程度,纔會相信清高自潔、謹身自守的刑罰騎士就是萬惡之源,幕後魁首?”

“纔會相信他就是那個僅因義憤與妄想,不平與怒火,就背棄忠誠害死先王的人?然後自欺欺人地在他身上尋找你的所謂正義?”

納基攥着鑰匙,重重捶響自己的胸口,用嘲弄的眼神掃視每一個人:

“你真以爲,他僅僅以守望人的名義,就能讓包括我們在內的,整整數十名出身高貴,素質過人,精明強悍的王室衛隊不假思索,俯首聽令,輕而易舉地瓦解整個復興宮的防衛,放任卑鄙的刺殺?”

許多人的眉頭越蹙越緊。

等等,他的意思是……

泰爾斯的臉色慢慢變了。

塞米爾欲言又止,小巴尼表情不動,但眼中的意蘊卻慢慢變化。

“你真以爲,當年的永星城,那場震動西陸的背叛和刺殺,”只見納基喘息着,臉上的烙印越發難看:

“只需要薩克埃爾一己之力、一聲令下,就能完成?”

所有人都愣住了,靜靜地看着近乎崩潰的納基。

直到好幾秒後。

“什麼意思?”小巴尼艱難地回過神來。

納基深吸了幾口氣,停頓了一秒,似乎在品味這一刻的複雜感受。

所有人都不自覺地屏息。

“沒錯,”在衆人的目光中,納基還是開口了,聲線低沉,音調灰暗,語氣裡帶着一絲認命般的釋然:

“不止薩克埃爾。”

“當年,王室衛隊裡事先就知曉陰謀,卻在裝聾作啞,配合行刺的弟兄們……”

納基垂頭低語道:

“足足……超過一半。”

很顯然,這番話的威力僅次於泰爾斯剛剛投放的鍊金球。

整整十秒的時間裡,都沒有人回過神來。

大家只是目瞪口呆地盯着納基,內心震撼。

不知不覺中,小巴尼的劍輕輕垂下,隨着主人的心旌動搖而收斂鋒刃,不再寒光閃閃,殺氣四溢。

幾乎同時,塞米爾也放下了他的武器,貝萊蒂和塔爾丁也不再威脅着前者的後腰——但此時此刻,已經沒有人想去理會剛剛的不愉快了。

泰爾斯只是死命地眨着眼,努力理清這一刻的紛亂思緒。

等等。

等等……

整個王室衛隊,超過一半的人……

事先知曉,裝聾作啞?

這麼說來,血色之年裡,刺殺艾迪二世的陰謀,那是一場……

想到這裡,泰爾斯突然覺得背脊冰冷,恍若窒息。

“什麼?”

靜謐的氣氛裡,小巴尼悄聲詢問。

語調之輕,語氣之淡,像是躲在牀底,逃避着噩夢中怪物的小男孩。

但他終究驚醒了怪物。

或者場中的所有人。

“事先?”貝萊蒂難以置信地瞪着眼。

“超過……一半?”塞米爾艱難地吐着字。

幾乎所有人都被驚呆了。

作爲場中的焦點,納基又嗤了一聲,他揚起頭,晦暗的眼中卻透出一股清明。

就像坦然接受行刑的犯人。

“也許更多,”他的語氣已經分不清是笑還是哭了:

“薩克埃爾下令的時候,衛隊裡也許有人察覺了不妥,但他們雖未參與,卻也緘口不言,不聞不問……但都沒有區別。”

沒有人回答他。

但他也不需要回答。

納基閉上眼睛,無比釋然地深吸一口氣。

“可是剛剛,薩克埃爾聲稱是他做下這一切的時候,我就知道:他是在逞強,在死撐,在自不量力。”

納基恍惚地道:

“他想在我們的見證下,以一己之身扛下衆人的罪過,遮蔽恥辱,掩蓋醜聞,想做那個悲苦而沉默的孤單英雄。”

逞強?死撐?

扛下罪過?

孤單英雄?

泰爾斯眨了眨眼,努力掙脫開剛剛的震撼真相。

他重新回想起某個面無表情的長臉男人,努力理解着納基對那個兇悍無朋,殺氣騰騰的刑罰騎士的形容。

“但我不能讓他那麼做。”

納基的聲音低了下來,抓着鑰匙的手跟他的武器一同垂落,像是滑落深淵的無助旅人。

“我不能……那麼做……”

“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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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基重新睜眼,雙目無神地喃喃道:

“再也……”

“不能了。”

這麼說,剛剛薩克埃爾攬下所有罪責的行爲,那是在……

是在……

泰爾斯怔然想道。

另一邊,他只能聽見衛隊諸人們此起彼伏的呼吸。

“所以,凱瑟爾王把我們投入白骨之牢是對的。”

衆人僵硬地扭過頭去。

令人窒息的昏暗裡,塞米爾的聲音艱難滯澀地傳來:

“因爲通過某種方式,他確確實實地知道,先王不幸的幕後,王室衛隊的漏洞和失職不是偶然。”

塞米爾無助地看着大家,看着他們同樣無法接受的眼神:

“因爲那是一場涉及超過百人,內外共謀,齷齪骯髒的……”

“集體叛變。”

塞米爾呆呆地道出他的結論:

“這纔是當年,是我們王室衛隊‘通敵’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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