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太高了

一切恍若霧中。

潔白.

朦朧。

迷茫。

無所憑依。

唯有那個溫柔的聲音,彷彿近在咫尺。

【葺仁,求求你,不要害怕。】

怎麼會這樣。

他的內心充滿莫名的憤懣與哀傷,無處發泄。

就好像……他在失去什麼。

【我只是……我只是……】

那個聲音是如此無助。

如此……淒涼。

好像正在……離他遠去

【我只是活在……活在跟你不一樣的世界。】

話音散去,他突然覺得很空虛,很心疼。

他向那個聲音的方向伸出了手。

想去……

觸碰她。

抱緊她。

留下她。

而他以爲就要接近她,就要留下她的時候。

一道紅光突兀地穿透了霧氣!

白霧消散,朦朧盡去。

那一刻,就像從天而降的鮮血染紅了四壁,周圍的一切變得粘稠而鮮豔,腥紅而沉鬱!

一切都變了。

他莫名地緊張起來。

【久違了……】

腥紅血色中,一道陌生而陰冷的聲音,渲染着厚重而興奮的語調,自冥冥中響起。

【久違了……】

一股瘮人的沉重感毫無預兆地到來,壓得他透不過氣來。

不。

【久違了……久違了……違了……了……】

迴音沉重,往復不休。

彷彿一面厚重的戰鼓,來回震動他的心房。

不。

【我的……】

那個聲音很興奮。

但他卻很惶恐。

不。

【我的……】

周圍的血色越來越紅,越來越黯,越來越低沉,越來越……靠近。

【我的,我的,我的……】

不可避免地,無邊的血色攀上他的身體,攀上他的感知。

而他掙脫不掉,逃離不開。

不。

它粗暴地衝擊他的思緒,佔據他的意志。

填滿他的……一切。

不!

【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

終於,在無邊的血色將他從內到外完全填滿的時候,那個遠方而來的陌生聲音無比清晰,如在耳旁地,自他的體內響起!

【我的——】

它彷彿褪去了一切混沌與隔閡,若火山爆發,海嘯磅礴,從他自己的口中怒吼而出:

【——血脈兄弟!】

“啊——”

他恐懼地驚叫着,猛地掙起身來!

驚惶,無助,恐慌。

他喘息着,竭力想要抓住些什麼。

就在此時,一個沉甸甸的黑影突兀地出現在他的頭頂!

它如同鬼魅,黑沉沉地壓來。

似乎要將他覆蓋、吞沒。

下一刻,熟悉的手感出現在右手裡。

緊張的他想也不想,朝着黑影刺出右手裡的武器!

“啪!”

一道輕響,他的右手被牢牢地握住,進退不得!

“泰爾斯。”

熟悉的嘶啞嗓音從黑影裡冒出,喊着他的名字。

泰爾斯一個激靈!

“約,約德爾?”

少年喘息着,努力在意識中把夢中的血色與眼前的黑影分開,勉強認出一對反射寒光的鏡孔。

昏沉的燈光中,黑影握住他手臂的力度稍稍減緩。

“是。”

“是我……我,我在這兒,”黑影嘶啞地開口,安慰着驚魂未定的泰爾斯,看上去頗不熟練:

“我在這兒。”

一支戴着手套的手鬆開泰爾斯的手腕,僵硬而生疏地輕拍少年的手臂,鼓勵他放鬆。

而他夢裡,浸染了他,浸染了整個世界的血色……並不在這兒。

神經緊繃的泰爾斯恍惚着一鬆,手中的JC匕首滑落下來,被約德爾一把接住。

“我在這兒,我在這兒。”

黑影笨拙地重複着,幾秒後才找到下一個詞:

“沒……沒事了。”

泰爾斯透出一口氣,整個人向後癱倒。

但他很快被面具護衛扶住後背,輕輕放回枕頭上。

他看着約德爾手裡的JC,頗爲慌亂和內疚。

“匕首……我很抱歉,”泰爾斯半張着眼皮,只覺得渾身虛弱,氣息不勻:

“那只是……噩夢,你知道,我……”

但約德爾打斷了他:

“我知道,我知道。”

“沒事了。”

面具護衛幫助泰爾斯把枕頭拉起,讓他靠在上面,還不忘幫少年掖好被子。

躺回牀上的泰爾斯這才發現,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

浸透了不知何時換好的內襯。

泰爾斯按了按內襯下的繃帶,鼻子裡盡是藥味兒。

他在疼痛感中深吸一口氣,這才意識到他們在一個陌生的房間裡。

昏暗,陰沉,狹窄。

房間不大,從他的牀頭到門口不過十幾步遠,牀邊擺着一張小小的書桌,書桌邊的一扇木窗關得很嚴實,隱約從窗縫裡露出幾絲白天的亮光。

遠處的木臺上擺着一盞不滅燈,勉強照亮室內。

但是……躺在牀上的泰爾斯眯起眼睛,發現雖然牀板和書桌較爲整潔,但房間的四壁烏黑厚重,天花牆角甚至還留着幾絲蛛網。

“這裡是……哪裡?”

泰爾斯艱難開口,只覺得嗓子乾啞。

“刃牙營地。”

面具護衛走到木臺邊上,再回來時,手裡已經多了一杯水。

“你睡了一天一夜。”

所以我們回來了。

一天一夜……

有那麼久?

泰爾斯感激地接過水杯,澆灌着彷彿乾燒起來的嗓子。

約德爾一邊看着他喝水,一邊抓住牀邊的一束繩子,輕輕一拉。

“叮鈴鈴……”

門外傳來隱隱約約的鈴鐺響聲。

“醫生說過,你需要進食。”在泰爾斯疑惑的目光下,約德爾簡單地解釋道。

還不等泰爾斯反應過來,門外就隱約傳來爭吵與腳步聲。

“鈴,鈴,那是鈴!”

“俺發誓聽見鈴響了!菲利希亞說過那是老爺們叫牀……咳咳,叫僕人起牀的方式……不,俺覺得這不是鬧鬼……好吧,膽小鬼,我自己去!”

話語與腳步的主人顯然很匆忙,途中還能聽見不少意外而慌亂的碰撞聲。

“砰!”

下一刻,隨着房門被猛地撞開,約德爾的身影消失在空氣中。

靠在牀上的泰爾斯眯起眼睛,看着匆忙撞進門來,狼狽地維持平衡的男人。

這是個……士兵,穿戴還有些眼熟。

“你是……”

泰爾斯放下空水杯,疑惑道。

士兵好不容易維持住了平衡,在看到泰爾斯時面色遽然一變,先驚後喜。

“俺了個大草,泥性了!”

“泥終於性了!”

士兵操着一口濃重的西荒腔調,但他似乎意識到了什麼,馬上狠狠咳嗽了幾聲,下意識地立正站好,換成傳令兵特有的,較爲標準的西陸通用語。

“我是說,尊貴英俊的殿下,看到您性了,我們刃牙營地上下都要感動死了!”

泰爾斯努力擠出的微笑一僵。

頗有些激動的士兵死死瞪着牀上虛弱的泰爾斯,生怕漏了一眼似的,同時既生硬又機械地說出一長串話:

“咳咳,有您的淋漓——額,是淋漓還是蒞臨來着——我們那個,縫逼生輝……”

士兵說一句就低頭一次,他的臉色隨着偶爾露出的蹩腳修辭來回變幻,還伴着時不時的結巴:

“總之我們一定努力爲王國守好邊疆,看好荒漠,操好獸人,請陛下放心……糟糕,這好像是最後一段,咳咳……”

“那個,我和我的小隊很榮幸得到您……我是說搞到您,不,是接到您……”

泰爾斯狠狠咳嗽了一聲,打斷了他錯漏百出的歡迎辭。

“好的,謝謝你,士兵,我領會到你的熱情了,”泰爾斯虛弱地指了指士兵的腰側:

“剩下的稿子就不用再念了。”

士兵臉色一紅,尷尬地把舉到腰側的那張寫滿字跡和圖畫的“小抄”塞進褲帶裡:

“那個,我們負責寫信的書記官半個月前掛了……”

“這裡只有你一個?”泰爾斯看了看門外,只看到一片昏暗的燈光。

正在尷尬的士兵一個激靈,連忙立正回話:

“還有怪火和靈刃——她剛剛換班,迷眼還沒來——我們每隔半小時就要上來看一次,生怕您被冤魂索命,或者被想錢想瘋了的靈刃偷偷鑽進被窩給上了……”

泰爾斯挑起眉毛。

士兵話剛出口就感覺不對,臉色一變:

“抱歉,您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他慌亂地擠出笑容,雙手無處擺放:

“我的意思是,尊貴英俊的殿下,我們一直精心照顧您,就把您當成自己的兒子一樣疼愛……”

他越說越糟。

精神疲倦的泰爾斯被他這麼一通嘮叨,反而精神了一些。

他嘆了一口氣,伸手按住士兵剩下的話。

“我記得,你是蛇手,是個異能者。”

“是威廉姆斯男爵麾下的……新任隊長。”

名爲蛇手的士兵輕輕一怔,隨即露出狂喜。

“啊,您記得我的名字!果然是尊貴英俊的殿下……是的,殿下,請記得我,我是,是威廉姆斯大人麾下的蛇手,我忠心耿耿,絕對沒有過走私、偷稅或者有組織犯罪的前科,被大人招募以來每天都在爲王國流血流汗又流淚……”

正沉浸在又一輪“表忠心”狀態的蛇手看見了泰爾斯沉下的臉色,連忙咳嗽一聲,回到正題。

“本來男爵想要抓幾個漂亮的妓女或者貴族老爺們的女僕來讓您爽——咳咳,我是說服務您暖牀什麼的……”

“但您知道,營地剛剛平靜下來,所以他讓怪胎小……額,讓我們光榮的星塵衛隊第三突擊隊全隊好好照顧你,疼愛您,讓您舒舒服服爽爽,來了就不想走……”

泰爾斯頭疼地伸出手,打斷對方顯然醞釀了一整天的長篇大論:

“謝謝,請去向男爵傳達我的感謝,然後……”

王子勉強地笑笑:

“我有些餓了。”

蛇手愣了幾秒,這才一拍腦門。

“噢噢,對,吃的!對,男爵從那幫老爺們兒手裡搶到了不少……咳咳我是說貴族大人們向您和男爵慷慨捐贈了很多……”

蛇手眉飛色舞地說着,風風火火地衝出房外,留下一臉懵懂的泰爾斯。

“怪火!”

一連串的腳步聲後,房門外隱約傳來蛇手的呼喝聲:

“把吃的送上來!別再自個兒偷偷——咳咳,偷偷,那個,偷偷‘檢查’了!”

十幾分鍾後,重新關上的房間裡,泰爾斯一個人坐在書桌前,瞪着蛇手剛剛送上來的食物。

他看着餐盤上小麥烤的白麪包,燕麥粥,羊奶,甚至還有蜂蜜……

以及燒魚,雞肉,豬肉,還有不少北地都沒有的調味料……

蛇手說,這是傳說之翼從西荒貴族那裡收繳來的?

泰爾斯嘆息着,把一口肉湯送進嘴裡。

唔,味道真好——跟蠍子和蜘蛛,還有血刺蜥比起來的話。

漠神啊,以後誰再跟他說什麼西荒貴族地處偏僻土壤貧瘠,動盪險惡又窮又苦的話,他就跟誰絕交……

感受着胃部的逐漸充盈,泰爾斯對着空氣問道:

“所以,刃牙營地後來怎麼樣了?”

他等待了幾秒。

“後來,”虛空裡傳來約德爾嘶啞難辨的聲音:

“威廉姆斯贏了。”

威廉姆斯,贏了。

泰爾斯咬住嘴裡的湯匙,無奈地歪了歪眉毛。

哇哦。

還真詳細。

就像他們初次見面,約德爾回答他“誰是我爸爸”時一樣。

滿口的外交辭令。

一想起曾經的事情,泰爾斯的嘴脣就忍不住上翹。

老天,他纔多大啊,就開始懷舊了嗎?

但泰爾斯隨即想起了什麼,情緒一沉。

“王國秘科呢?”

泰爾斯問得很隱晦,但約德爾似乎知道他要問什麼。

“他們沒有馬,被迫徒步回來。”

王子鬆了一口氣。

所以,快繩、小巴尼、貝萊蒂、塔爾丁、坎農、布里,還有薩克埃爾。

他們……

他的心情歡快起來。

“那真是充實而有趣的一天,不是麼。”泰爾斯半開玩笑地道。

幾秒後,空氣裡傳來一個嘶啞的嗓音,帶着微不可察的笑意:

“是的。”

食慾大增的泰爾斯痛快地幹掉餐盤裡的食物。

“對了約德爾,你的傷勢……”

“已經好了,勿憂。”

空氣裡傳來的回答無比迅捷,泰爾斯連話都沒機會問完。

但這卻讓王子蹙起眉頭。

“好了?”

泰爾斯放下咬了一半的麪包。

傷勢……好了。

他想起很久以前,約德爾曾經爲他擋下三根歹毒致命的弩箭,身受重傷。

他們就此分別。

之後的事情,泰爾斯不再知曉——王子的使命催促着他前往北方。

一去六年。

過往的記憶與莫名的惆悵齊齊涌上他的腦海。

六年。

泰爾斯的笑容消失。

他沉默了一會兒。

“約德爾,這些年,你還……好嗎?”

空氣裡的回答依舊簡短:

“好。”

泰爾斯輕輕點着頭,嘴角微彎。

是啊。

還是那個他。

緘言,沉默,惜字如金。

那個曾經的面具護衛。

不是麼。

想到這裡,泰爾斯突然話鋒一轉:

“你認識薩克埃爾,對麼?”

這一次,空氣裡的回答過了好幾秒才響起,充滿莫名的感情:

“很久,以前。”

泰爾斯皺起眉頭,他的語氣充滿擔憂:

“他說,你的面具,那是王室的秘寶之一。”

房間裡很安靜。

沒有回答。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

他回過頭,看着昏暗狹小的室內,依舊沒有看見任何活人的跡象。

等不到約德爾回話,泰爾斯只得嘆息着追問:

“他還說,使用那個神奇的面具,是有代價的?”

又是足足好幾秒的沉默,到泰爾斯忍不住想再開口的時候,面具護衛的聲音傳來了:

“沒事。”

“每個人都有要付出的代價。”

他的聲音依舊沙啞,但卻充滿未知的深意。

以及結束談話的決絕。

他不準備說了——少年讀出這一層意味。

可泰爾斯卻不滿意:

“所以那究竟是什麼?”

他擔憂地望着身後的虛空,感覺自己隔空喊話的樣子頗有些傻氣。

沒有回答。

“約德爾!”

這一次,泰爾斯的語氣帶了些催促的意思。

“你在六年前,被亞倫德刺殺的時候,還有之前在地牢裡受的傷……那都不是小傷,但是你現在卻……如果那有代價……”

可回答他的仍然只有寂靜。

泰爾斯無奈地吐出一口氣。

“我見到了!”

少年緊皺眉頭盯着虛空,不滿而擔憂:

“當瑞奇試圖摘下它的時候,你的反應,就像是他要剝了你的皮一樣!”

“如果你真的沒事,那爲什麼我從來沒見過你摘……”

泰爾斯停下了急促的話語。

昏沉的室內一片死寂。

黑暗中的那片陰影也毫無漣漪。

沉穩如故。

好吧。

既然這樣。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收起不爽的情緒,學着過去六年學到的架勢,變成那個面對咄咄逼人的龍霄城諸侯時清高自矜、尊貴孤傲的星辰王子。

“約德爾·加圖,”泰爾斯肅穆而冷漠地道:

“我命令你:告訴我。”

他擡起下巴,提聲正色:

“這是我的命令。”

“來自第二王子,泰爾斯·璨星的命令!”

聲音冷酷,語氣嚴厲,不容置疑。

迴應的依舊是沉默。

泰爾斯突然覺得,黑暗中的那片陰影,彷彿動了一下。

但隨之而來的,卻是一道冰冷而嘶啞的嗓音:

“抱歉,王子殿下。”

隱約而破碎。

無情而冷酷。

“我只遵陛下的命令。”

話音落下。

那個瞬間,泰爾斯只覺得周身一冷。

只服從……

陛下的命令……

他愣愣地看着那片虛空,有些發矇。

是麼。

泰爾斯恍惚地吸了一口氣,僵硬地回過頭來。

不再看向身後。

幾秒後。

“好吧。”

泰爾斯聽見自己不自然地開口,只覺得舌頭僵硬而生疏,連剛剛的蛇手都不如:

“當然,陛下的命令……”

他艱難地道:

“當然。”

泰爾斯深呼吸了幾次。

他拿起餐具,重新開始進食。

一如方纔。

但是。

就在剛剛,他第一次覺得,背後那片看似無人的陰影所給予他的……不再是安全感。

那張陌生而熟悉的紫色面具所帶給他的……也不再是踏實感。

陛下的命令。

是啊。

我忘了。

他從見到的我第一天起,執行的就是……

陛下的命令。

泰爾斯突然想起了龍霄城裡的塞爾瑪。

想起了圍繞在她身邊的,看似爲女大公服務,服從她命令的,尼寇萊和里斯班。

那一刻,他只覺得心情陰冷。

出神的泰爾斯強逼着自己,按照姬妮教導的最標準的餐桌禮儀吃下一口肉或是麪包,卻莫名覺得如芒在背,如鯁在喉。

渾身不舒暢。

這裡太小了,有些氣悶。

他這麼想。

泰爾斯放下餐具,煩躁地擡起頭,除了那盞昏暗的不滅燈之外,就只看到三個關得嚴絲合縫的窗戶,只有微光從邊緣處冒出。

一點都不透氣。

難怪這麼悶。

暗無天日,見不得光,也不知道現在幾點。

所以這裡是哪裡,傳說之翼那“甜蜜的家”?

一想起羅曼那囂張而自傲的冷峻面孔,泰爾斯的呼吸就是一滯。

該死的小白臉。

泰爾斯板着面孔站起身來,打算推開書桌前的窗戶。

但一推之下,他卻愣住了。

他眼前的這扇窗戶,在把手的位置,被一塊額外釘上去的木板封死了。

搞什麼?

泰爾斯皺眉看着被釘死的窗戶:

這算什麼?

怕人入侵?

還是怕我逃走?

所以封死了所有出入口?

要把我困在這裡?

就像……坐牢?

想起折磨了他大半夜的黑牢,心情不暢的泰爾斯下意識地轉過頭:

“約德……”

但他的話說到半路,就硬生生地止住了。

該死。

王子閉上嘴,深呼吸了幾下。

他沒有再開口,而是再度坐下來,重新拿起餐具。

泰爾斯看着那扇打不開的窗戶,他的呼吸開始加速,本就煩悶的心情越發惡劣。

該死的羅曼。

該死的小白臉。

泰爾斯坐了不到五秒,就猛地扔下餐具。

他赤着腳走到擺着不滅燈的木臺邊上,一把抄起自己的JC匕首,再急急地走回來,一刀戳進木板封條與窗框之間的縫隙,用力一撬!

“砰!”

也許是年久失修,木板脆弱不已,他連終結之力都用不上,就撬掉了封條的一角,連釘尖都暴露在外。

但泰爾斯沒有停下,冷着臉的他站上椅子,用力撬開封條的其他角。

他以爲這樣就能困住我……

泰爾斯強行忽略腹中的飢腸轆轆,煩躁地撬開封條的每一處。

他媽的,想得美……

但就在此時,一道灰色的劍刃卻從空氣中顯形!

它劃出優美的弧線,直入木板,又改變方向,極快地在上面的幾個角上劃過!

“嗤!”

隨着幾聲脆響,木板落入一支戴着手套的手掌中,被穩穩地取下。

泰爾斯皺起眉頭,看着身邊的黑色身影高效迅捷地取下封條,露出不少外界的光芒。

“您可以讓我來做。”帶着面具的身影輕輕放下木板。

泰爾斯輕哼了一聲,踏下椅子丟下匕首,拍了拍手掌上的灰塵。

“是麼,”王子諷刺道:

“我還以爲。”

“你只遵陛下的命令呢。”

面具護衛沒有回答。

他的身影泛出波紋,消失在空氣裡。

王子輕嗤一聲,不忿地回過身,砰地一聲推開窗戶!

無數的灰塵揚起。

激得泰爾斯一陣急咳。

可惡,應該先戴上面巾的……

泰爾斯眯着眼睛,一邊努力扇走灰塵,一邊適應着突如其來的強光與冷風。

陽光。

寒風。

久違的陽光,如同找到泄口的潮水般,洶涌地衝進這扇窗戶,填滿整個房間。

照亮了一切。

刺骨的寒風,也似嗅到血跡的狼羣一樣,飢渴地撲進這扇窗戶,灌滿整個房間。

吹襲着一切。

但當泰爾斯擡起頭,看向窗外景色的剎那,他就愣住了。

不。

這裡……

這裡是……

“咚,咚,咚——”

就在此時,門外突然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

泰爾斯警覺地回過頭,抓起匕首。

蛇手的聲音從門外響起,聽上去惶恐不安:

“不,不,不,大人,這是男爵的命令,就算是尊貴如您也不能……額!”

一聲悶響,蛇手的話語戛然而止。

泰爾斯神經一緊!

什麼?

有人……襲擊?

“約德爾?”

少年顧不上方纔的小別扭,輕聲呼喊着。

“別慌。”

空氣裡傳來熟悉的回話。

“有我在。”

久違的安全感與踏實感瞬間回到他的心中。

似曾相識。

王子鬆了一口氣。

但還不等泰爾斯感慨自己真是又賤又善變……

“砰!”

房間的門被粗暴地打開了!

泰爾斯全身的肌肉都緊張起來!

一個強壯的身影低下頭,踏進這個狹小的房間。

不速之客是個渾身披掛的戰士,散發着不好惹的氣息,他轉過視線,掃了泰爾斯一眼。

隱隱約約的危險意味,驚得王子下意識地擡起匕首。

他是誰?

對方的膚色較深,面貌異於常人,頭上綁着交錯的辮子,臉上則留着黑色的紋身,脖子上更是刺着一條一條鋸齒狀的奇怪紋路。

但是既見過拉斐爾,也見過麥基的泰爾斯很快認出來了。

這是個荒骨人。

泰爾斯震驚地看着他。

怎麼回事?

荒骨人……

在這裡?

但暗中的約德爾不動聲色。

冷靜。

泰爾斯也只能硬着頭皮這樣告訴自己:冷靜,約德爾必有他的理由。

而他應該不會爲剛剛的事情跟我賭氣……吧?

然而,看似危險的荒骨人只是無所謂地掃了房間一眼。

他的目光甚至沒有在泰爾斯的身上多待一秒。

隨後,另一個尖利、突兀、難聽至極的中年男性嗓音,帶着讓人不快的陰惻笑意,響了起來:

“別被高赫嚇到了,他脖子上的那些剎紋,不過是剎拉倫部族的傳統。”

“他贏過三十六場決鬥,僅此而已。”

泰爾斯皺起眉頭:剎拉倫部族,三十六場決鬥?

名爲高赫的荒骨人轉身點了點頭,退了出去。

“咯噔,咯噔,咯噔……”

這聲音……

聽過老烏鴉拄拐,也看過黑先知走路的泰爾斯立刻反應過來:這是木頭觸地的聲音。

但是這次的聲音,相比起老烏鴉的更有節奏,比起黑先知的更加輕快。

“啊呀呀,呵呵,上次來這兒還是好久以前了。”

尖利的嗓音再次響起,帶着略微的西荒腔調。

但泰爾斯發誓,這是他進入大荒漠以來所聽過的,最標準,最完備、最字正腔圓的西陸通用語,甚至還帶着永星城那邊的用語習慣。

“我還一度以爲,永遠都不會來這個累人又不祥的地方了。”

終於,一個拄着柺杖的身影一瘸一拐,歪斜着出現在房門口。

當他踏進房門的剎那,泰爾斯對於高赫的緊張與注意,就完全被這個新來者奪走了:

對方的柺杖上搭着一隻明顯有殘疾的左腿,整個兒拄在地上,柺杖上卻奇怪地彆着一把樣式特殊的長柄劍,彷彿指望着主人能在拄着柺杖的同時揮舞武器似的。

尖利嗓音的主人扶住門框,拉了拉身上的甲袍,陰仄仄地笑了起來:

“呼,這對我的腿腳還真是場考驗。”

拄着柺杖的他擡起頭來,露出一張堪稱非人的中年臉孔:

枯槁、蒼白,嘴脣歪斜。

配上他那陰冷尖利的嗓音以及靈動犀利的眼眸,讓人不寒而慄。

看到對方的剎那,泰爾斯就是一驚!

形容可怕的中年人一邊輕輕喘息,一邊打量起泰爾斯:

“嗬,六年裡,”對方令人不快地輕笑起來,笑聲彷彿錐心的毒刺:

“您還真是拔高了不少。”

“我猜,北方佬們把你喂得不錯?”

數秒的沉默。

泰爾斯怔怔地看着了中年人身上的服飾,想起了什麼。

對方依舊悚然微笑,等待着回答。

終於,泰爾斯深吸一口氣。

“久違了,”王子收起手上的匕首,整了整身上單薄的衣物,正色道:

“公爵大人。”

柺杖的主人盯了他很久,隨即爆發出一場大笑:

“哈哈哈,很好,你還記得這我副老骨頭!”

他表情誇張,讓非人的面孔更加可怖,還狠狠地鼓着掌,彷彿看到了什麼了不得的東西。

門外,荒骨人高赫冷冷地回過身,把剛剛醒過來的蛇手再次揍暈過去。

冷靜。

王子暗自道。

泰爾斯逼迫自己不去看蛇手的情況,而是鎮定地望着眼前的客人:

“您的到來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王子輕輕地把椅子拉開,示意了一下,然後自顧自地坐到牀上:

“所以,您是來支援我,還是支援威廉姆斯男爵,抑或支援……刃牙營地的呢?”

那個瞬間,對方尖利陰冷的笑聲一窒。

彷彿聽懂了什麼。

面容可怖的中年人直視着表面上儀態自如的泰爾斯,嘖聲道:

“很好,你身上也沒有養廢了的貴族紈絝們那股特有的奶臭味兒……太好了。”

“我們該對北方佬改觀了——也許他們不是隻懂用拳頭掀桌子的野蠻人。”

泰爾斯微蹙眉頭。

中年男人輕哼一聲,左腿連着柺杖一起擡起,一頓一頓地踏進房間。

“咯噔,咯噔……”

他身後的荒骨人高赫默契地把房門關上,把中年人和泰爾斯留在房裡。

把這裡重新變成一個……密閉的囚籠。

冷靜。

泰爾斯再一次這麼告誡自己,看着對方越來越近。

中年男人一拐一拐地走向泰爾斯爲他拉開的椅子,半是諷刺半是唏噓:

“只是啊,作爲你歸國的第一站,威廉姆斯真不該把您安排到這兒來,這地兒太高了,太高了……”

中年人喃喃着在書桌前停下。

他側過身,陰冷地望着泰爾斯,露出身後的窗戶。

以及窗下無數遙遠、迷你、精巧,乍看如積木般的建築。

“高得我都擔心,你會不會一個不小心……”

“從這兒摔下去。”

泰爾斯看着他柺杖上的長劍,只覺得渾身一緊。

就這樣。

星辰的六大豪門之一,以四目頭骨爲徽記的法肯豪茲家族的主人。

西荒守護公爵,荒墟領主,“不受歡迎者”。

西里爾·法肯豪茲。

他就這樣,站在刃牙營地的至高點——“鬼王子塔”的頂層房間裡,淡淡地道:

“就像……你父親的那位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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