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洛佛默默地聽着廷克的抱怨,心事重重的他並沒有開口。
“總之,今天情況特殊,”廷克回過神來:
“莉莉安特別找到了那個青皮,想要嚇退黑綢子們。”
哥洛佛皺眉擡頭:
“黑街兄弟會?發生什麼了?”
“你還不知道嗎?”
說起這事,廷克嘆了一口氣,厭煩不已:
“兄弟會的娼頭——一個叫貝利西亞的婊子——失蹤了,還是在紅坊街被人綁走的。”
聽到感興趣的內容,泰爾斯警覺起來。
貝利西亞在紅坊街被人綁走了。
而他恰恰知道是誰幹的。
哥洛佛蹙眉:“那跟你們有什麼關係?”
廷克聳聳肩:
“這陣子不是流行北方來的姑娘嘛,前些日子,那個貝利西亞就因爲爭搶幾個新來的北地姑娘,跟莉莉安結了仇。”
“所以黑綢子們覺得是我們乾的,拉了一大幫人過來施壓,所有店家都受到了‘照顧’——尤其是這裡,你知道,那該死的婊子和她的‘一夜豔遇’,哪怕沒有搶北方姑娘的事兒,這些年裡也一直在跟我們別苗頭。”
廷克嘆氣道:
“就爲這事兒,紅坊街一天都在雞飛狗跳,氣氛緊張。哼,剛剛還有架沒眼力的馬車,這當口還在紅坊街上橫衝直撞——對了,你們見到那架馬車了嗎?”
橫衝直撞的馬車……
哥洛佛一愣,好歹在泰爾斯的目光提醒下,木木地搖了搖頭。
“所以是你們乾的嗎?”
泰爾斯連忙接過話頭,轉移廷克的注意力:
“綁架兄弟會的人?”
廷克看了泰爾斯一眼,又向哥洛佛投去疑惑的眼神,後者示意無妨。
“當然不是我們——”
廷克起先否認,但猶豫一會兒後,語氣終究了軟下來:
“好吧,我也不清楚。”
他思索了一會兒:
“凱薩琳老大應該沒幹,但我不敢說紅蝮蛇和流浪者那邊,或者幫裡其他的人一定沒動手。”
“這事兒這麼大,血瓶幫的大人物們會不知道?”哥洛佛有些疑惑。
廷克冷笑一聲。
“你離開太久了,胖墩兒,情況早就不一樣了。”
“六年前的紅坊街一夜大戰,我們被打得落花流水,元氣大傷,這裡本來是保不住的,各種風月生意,全都得變成黑綢子的搖錢樹。”
泰爾斯豎起耳朵。
廷克有些感慨,也有些無奈:
“還是凱薩琳老大出面,靠着大人物的背景,說動了青皮們尤其是總守備官插手,逼黑綢子們坐下來談判,好歹逼他們同意停戰,把新佔的地盤吐出來一半。”
廷克嘆息道:
“可是血瓶幫自此也不一樣了,十二至強那樣的潛力新人死的死散的散,沒得差不多了,而幫裡一直宣稱的“幕後的魔能師大佬”倒是一個沒見着……”
“八位異能者幹部只剩了仨,互相不服氣:凱薩琳老大衆望最高,繼承了大部分的地盤,但她選擇與黑綢子們談和罷戰,承受了很多指責;紅蝮蛇倒是不甘心,主張奪回利益,可就他那點人手勢力還處處樹敵,我只能說不幫倒忙就不錯了;另外,‘流浪者’弗格從刀鋒領回來了,他手底倒是有一批人,老想分一杯羹,只是沒有好門路……其他的新山頭要麼不成器,要麼還稚嫩,不夠看的。”
“於是我們一盤散沙,號令不一內鬥不休,生意地盤勢力不斷流失,倒是對面的黑綢子們齊心協力蒸蒸日上——硬拳琴察、鐵心羅達、眼睛蘭瑟,頭狼費梭、撕裂者安東、胖子莫里斯,這幾年下來,每個老大都越來越強……你發現了沒,我們現在甚至都不提黑劍和三大殺手的傳說了。”
泰爾斯聽着這些消息,驚覺自他離開之後,永星城乃至星辰王國的地下世界已經翻天覆地,不復往昔。
廷克攤了攤手:
“你從‘一夜豔遇’和‘萊雅會所’的生意對比就能看得出來:我們江河日下入不敷出,只在苦苦支撐罷了——前些日子搶北方姑娘們的時候,我們就搶不過貝利西亞那頭母狐狸。”
哥洛佛默默地盯着房間裡的燈火,不知所想。
廷克話風一變:
“但是嘛,先是北方女孩兒的生意齟齬,然後就是在雙方交界的紅坊街綁人,接着還有什麼綁匪的馬車越過邊界挑事兒……嘿,哪有這麼巧合的事情,件件都頂在我們跟黑綢子的痛點上!”
哥洛佛和泰爾斯面無表情地對視一眼。
廷克繼續抱怨着:“還不止這個,你知道血瓶幫是靠賣私酒起家的,結果這幾個月,從釀酒原料、儲酒業務到販酒通路都一片蕭條、處處不順。酒市嗷嗷待哺,但我們卻沒法釀酒,客戶和利潤一天天流失,這簡直是挖幫會的根……”
“還有,據說南街和城郊的幾個大鐵匠鋪子,不管正軌的還是見不得光的,這幾天被青皮查抄了,老闆到學徒,抓的抓判的判,要知道他們可大部分都跟黑綢子們有默契和協議,替他們打造武器裝備的。黑綢子以能打敢打出名,這沒了武器還打個屁啊……”
“我們懷疑是黑綢子盯上了我們的私酒生意,黑綢子估計也猜到是我們藉助官方斷了他們的武器供應……”
泰爾斯眼神一動。
只見廷克一臉神機妙算:
“嘿,怕不是雙方都有野心家想搞事兒……我們和黑綢子的六年平靜啊,恐怕要打破了。”
哥洛佛欲言又止。
但廷克輕嗤一聲,無所謂地搖了搖頭。
“誰知道呢,也許這纔是常態。”
“雙方在強壓下勉強達成的六年和平,這本來就不正常——感覺像是刻意的虛假。”
房間裡沉默了一陣子。
“如果黑幫們再次全面開戰,廷克,”哥洛佛突然開口:“保護好自己——還有莉莉安。”
“這還用你提醒?”
廷克不屑哼聲,一拍胸脯:
“老子可是參加過六年前‘一夜戰爭’的!那場面,那戰鬥,那勁頭,那滿大街的鮮血……日他娘,老子這輩子都不想再來第二次了。”
哥洛佛默默地看着他:
“那就好,廷克,那就好。”
看到對方這麼說,廷克有些不自然,但走廊上傳來毫不掩飾的呼喊聲,把他從尷尬中解脫:
“廷克,廷克!”
“你在哪?凱薩琳老大在召集人手!”
這是個陌生而年輕的男聲,語氣興奮,聽得出來是幫會人物:
“黑綢子們說綁匪的馬車進了我們的地盤,堅持要進來搜查,跟邊界上的弟兄們打起來了,躺倒了好幾個——我覺得,我們這次要來真的了!開仗了!”
哥洛佛面色一變:“廷克,你……”
但廷克冷笑一聲,起身拉開一條門縫。
一瞬間,他的表情變得很痛苦。
只見廷克扭曲着臉龐,對門外大喊回應:
“該死!我拉肚子了!腿軟……”
“去不了了!”
走廊上的聲音傳來不忿的回答:
“有沒搞錯?又拉肚子?幾年前你還是幫裡的十二至強……”
廷克的聲音急促起來:
“啊啊啊!我忍不住了,要再去一趟廁所,回聊啊!”
廷克把門關上,坐回椅子上,再也不管那個拉他去打羣架的幫會哥們兒。
倒是把哥洛佛和泰爾斯看得一愣一愣的。
“怎麼了?”
廷克有些不滿意他們的眼神,解釋道:
“我是真拉肚子了,凱薩琳老大來查崗時我都是這麼說的……我,我……”
他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臉色一變。
“糟糕,我的瀉藥吃完了,”廷克有些苦惱:
“回頭得再買幾包去。”
哥洛佛和泰爾斯都眼神複雜地看着他。
“那就好,廷克,”哥洛佛吸了一口氣,明白了一些對方策略:
“這樣,挺好的。”
但殭屍隨即認真擡頭:
“廷克,如果你和莉莉安需要我幫忙……”
“得了,”廷克毫不在意地擺擺手:
“你清楚的吧?你現在的身份,還有我們現在的狀態,幫忙就是害人——上次的教訓還不夠?”
哥洛佛頓時一滯。
廷克沉默了一陣,還是慢慢站起身來。
“你和你的小少爺,休息夠了就走吧,”廷克指了指不起眼的泰爾斯,拍了拍哥洛佛壯實的手臂,眼中隱藏着無法言說的情緒:
“至於你那個昏迷的兄弟,如果你不方便,我們會僱馬車送到你那兒的……”
哥洛佛回望着他,略帶迷茫:
“謝謝,我來付車馬費……還有,我換崗了,薪水也漲了,如果你們需要錢急用……”
這句話似乎踩到了什麼點,只見廷克面色大變,語氣急促:
“嘿!我們不需要你的臭錢!”
“尤其是你家的!”
哥洛佛意識到了什麼,同樣面色蒼白、
“我知道,我知道,”這還是泰爾斯第一次看到殭屍如此窘迫委屈,躲躲閃閃,面帶愧色:
“對不起。”
廷克盯着哥洛佛好一會兒,終究嘆了一口氣。
“操,”廷克不滿地移開眼神:
“別再說對不起了。”
“你說得我都噁心了。”
“我……”哥洛佛沉寂了一秒,失魂落魄地回了一句:
“對不起。”
廷克痛苦地嘖了一聲,搖搖頭放棄了糾正哥洛佛的打算,走向房門。
“還有,”廷克背對着他們,手掌按住門把,語氣猶豫:
“你……你還是別再來這兒了。”
哥洛佛呼吸一滯。
廷克的情緒同樣低落,似乎下定了什麼決心:
“我是說,如果你的仇人又發現了……”
“你保護不了我們。”
哥洛佛沉默了幾秒,艱難開口:
“我知道。”
保護不了我們。
看着哥洛佛的表情,泰爾斯突然心有所感。
他想起了什麼。
只見殭屍深呼吸了幾口:
“我知道,謝謝你,兄弟。”
廷克沒有回頭,只是同樣呼出一口氣:
“我們已經不是兄弟了,胖墩兒。”
不是兄弟了。
哥洛佛微微一頓。
“既然逃出了這個糞坑……那就去過你應得的生活吧。”
廷克輕輕拉開門,語氣落寞:
“你已經……不再是我們的一員了。”
“莉莉安,她也是這麼希望的。”
不再是我們的一員了……
泰爾斯看見,那一瞬間,哥洛佛的手臂在顫抖。
但不等後者開口,廷克就走出房間,只留下關緊的房門。
哥洛佛恍惚地看着房門,半晌回不過神來。
過了好幾秒,泰爾斯覺得氣氛差不多,才輕輕移步,從角落裡來到桌旁,咳嗽一聲。
“哥洛佛?”
哥洛佛清醒過來,羞愧地低頭:
“我很抱歉,殿下。”
“我剛剛不該……我不該跟那個警戒官動手的。”
“至於莉莉安和廷克……他們不知道您的身份,請多包涵。”
泰爾斯細細地盯着他,微微一笑。
“你知道,我一開始像所有人一樣,以爲莉莉安女士是你的情人。”
哥洛佛渾身一僵。
泰爾斯嘆了口氣,把椅子挪到他身前。
“所以,關於那位女士,你有什麼要向我解釋的嗎?”
哥洛佛艱難擡頭,怔怔地注視着王子。
泰爾斯看了看四周,盡力平緩自己的語氣:
“放心,這裡只有我和你。”
房間裡的氣氛冰凍了幾秒。
哥洛佛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閉上嘴巴,僵硬了臉色。
“若你不想說,”泰爾斯不免失望,但他依舊露出理解的笑容,站起身來:
“也沒關係。”
他走向門口:
“把衣服穿好吧,我去外邊兒等你,是時候回去了。”
但就在此時。
“姐姐。”
哥洛佛嘶啞而痛苦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莉莉安,她是我的……親姐姐。”
泰爾斯的眼神一凝。
他慢慢地迴轉過頭。
“還有廷克,”只見哥洛佛緊閉雙眼:
“他們是我……一母同胞的兄姐。”
泰爾斯睜大眼眶。
“他們?你?”
王子疑惑不已:
“但是,但是你是哥洛佛家……”
“我說過,殿下,”哥洛佛睜開眼睛,滿面疲憊:“我曾經是血瓶幫的乞兒。”
“那是真的。”
房間裡安靜了一會兒。
直到泰爾斯鬆開門把手,坐回到哥洛佛前面。
“我懂了。”
王子盡力平靜而溫和地看着他:
“同一個母親?”
哥洛佛點了點頭,沉默了很久。
泰爾斯沒有催促他,只是等他慢慢想通。
“我母親,她是個……她做的是皮肉生意,”哥洛佛沙啞開口,帶着幾絲秘密終於公開的釋然:
“她有過很多客人,生了七個孩子——或者更多,我記不清,有些夭折了。”
泰爾斯沒有說話,只是小心認真地聆聽着。
“而我的父親。”
哥洛佛深吸一口氣:
“他是個活在家族盛名的陰影之下,平庸無能,鬱郁不得志的紈絝子弟。”
殭屍的表情重新變得無波無瀾:
“或者用祖父的話來說,‘一個廢物’。”
哥洛佛的父親,和祖父。
泰爾斯默默地道。
“所以有一天,他來到紅坊街尋歡,遇到了我母親。”
“那只是一次再普通不過的買春,”哥洛佛的語氣很平靜,像是在講述他人的故事:
“留下了一個妓女所出的卑賤雜種。”
卑賤雜種。
泰爾斯皺起眉頭。
“從懂事開始,我就活在這條街上了,”哥洛佛幽幽地道:“女人和脂粉氣,客人和銅臭味,叫牀和呻吟,凍餓和病痛——那就是我的童年。”
“莉莉安是我們之中最大的孩子,很小就學着帶領我們混跡巷道,闖蕩街頭,模仿大人們的樣子,努力過活。”
混跡巷道,闖蕩街頭。
模仿着大人的樣子,努力過活。
泰爾斯聽着他的話,自己也漸漸恍惚了起來。
“直到一個粗魯的豪客,把母親掐死在牀上。”
哥洛佛的樣子冷靜得可怕:
“自那以後,莉莉安就代替了母親的角色,出賣一切,傾盡所有,帶着我們這些孩子,帶着弟弟妹妹們,掙扎着活下去,飢一頓,飽一頓,苦一天,捱一天。”
掙扎着活下去。
泰爾斯不自覺地捏緊拳頭。
“當我們大家的時候,‘我們血脈相連,理應互相幫助’,莉莉安就會這麼教訓我們。”
“當她遊蕩在街頭上,一次又一次被不同的男人帶走,再揣着可憐的銅板和食物回來,有時候還帶着傷痛,”哥洛佛的眼裡現出痛苦之色,身上的繃帶再次顯出紅色:
“‘我們是兄弟姐妹,這纔是最重要的’她總是這麼說,笑着,也哭着。”
泰爾斯面無表情地盯着桌上的燈火。
“那些日子不好過,”哥洛佛頓了一會兒,“癩痢、鼻涕蟲——我們的兩個弟妹都死於傷寒。佛恩在一次失敗的偷竊中被抓住,被擡回來之後,他沒能熬過去。”
死於傷寒……
偷竊被抓住……
沒能熬過去……
泰爾斯聽見,自己胸膛裡的搏動越來越快。
“直到萊雅嬤嬤收留了我們,”哥洛佛幽幽地看向四周的陳設:“在這裡。”
“萊雅會所。”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
“萊雅嬤嬤,她是個好人?”王子努力用參與話題來隱藏自己真實的情緒。
“我不會這麼說。”
哥洛佛搖搖頭:
“能在街頭上討生活的,沒有好人。”
“那時候大家還不叫她嬤嬤,這裡也不叫萊雅會所,嬤嬤自己容色豔麗,手段高超,更與血瓶幫關係深厚,接連傍上了好幾個血瓶幫的幹部。”
“她是在爲自己打算,看上了莉莉安的容貌和堅韌。”
“至於我們幾個,都只是附加的。”
“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自那時候起,就成爲了血瓶幫的乞兒。”
泰爾斯眼神飄忽,彷彿看見一片破敗不堪的房屋,裡頭蹲着幾個蓬頭垢面的孩子。
“莉莉安被嬤嬤帶走,她的日子好過了許多,但血瓶幫裡,管理乞兒的人是個玩飛刀的前馬戲團小丑,脾氣古怪,生性多疑,還喜歡瘋笑着拿我們練飛刀的準頭。”
“到最後,我們兄弟姐妹,只剩下莉莉安、廷克,我,以及最小的特託。”
泰爾斯突然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地擡起了左手,按住胸前衣下的那個燒疤。
“如果一切正常發展,我會像這條街上出生的大多數孤兒們一樣,要麼進入血瓶幫做跑腿當打手,要麼自己半途出走,想方設法做個學徒或者農人,自謀出路。”
說到這裡,哥洛佛的語氣一顫:
“直到那一天。”
泰爾斯下意識地擡起頭。
“那天,那個管乞兒的小丑,他瘋笑着把我、廷克還有特託趕到一起,交給了一些穿得整整齊齊卻不苟言笑的人,莉莉安也在隨後被送來。”
“我們被帶到了落日神殿,每個人都被取了血樣。”
泰爾斯微微一顫。
他彷彿看見了自己的“那一天”。
黎明、血與燈火。
哥洛佛恍惚道:“他們送我們去了一棟這輩子見過的最漂亮的房子,吃上了我們吃過的最好吃的食物。”
最漂亮的房子。
最好吃的食物。
泰爾斯的眼神也漸漸渙散。
直到哥洛佛的語氣一緊:
“直到他們推門而入。”
“帶走了我。”
殭屍的話語裡藏着無邊的憤恨:
“只有……我。”
“我想要帶兄弟姐妹一起走,但是那些人不許,只是恭恭敬敬卻不容置疑地將我送上馬車。”
“直到我意識到,我走之後,他們要對剩下的人做什麼——你知道,他們都是僱傭者,幹老了這類任務,比如事後滅口。”
泰爾斯低下頭,閉上眼睛。
“我用上了在街頭學到的一切手段,掙脫束縛跳下馬車,”
哥洛佛努力地做了個深呼吸,似乎剛剛攔下某個對手的全力一擊:
“當我衝回去……”
“廷克瘋狂掙扎,莉莉安在痛苦哭喊,特託只剩抽搐。”
殭屍咬緊牙齒:
“我想要做什麼。”
“可是他們人太多了,太強壯了。”
“我……那時的我,太弱了。”
那時的我……
太弱了。
泰爾斯發現,自己放在桌子下的手臂,正在止不住地發顫。
他的記憶彷彿回到那一夜,重新看見奎德糟紅的鼻子,看見孩子們驚恐哭泣的臉龐。
“就在那時,一位年老卻威嚴的騎士趕到了,他和他手下的人拔出長劍,救下了廷克和莉莉安。”
哥洛佛痛苦地呼出一口氣:
“但是特託,我們的小弟弟……他太小了,當繩子套上他的脖頸,他無法呼吸,更無法反抗。”
“太遲了。”
太遲了。
泰爾斯靜靜地坐在原位。
“那位老騎士蹲下來,摩挲着我的手背向我道歉,告訴我這都是意外,而他是我的祖父,與我血脈同源,是御封的騎士,哥洛佛家的主人,以及王室衛隊的守望人,”
“而他認爲,無論多難堪,多恥辱,哥洛佛家的血統都不能流落街頭。”
談起祖父,哥洛佛露出無比矛盾的眼神:
“祖父很欣賞我對血緣同胞的忠誠與情誼,‘此情此義千金不換’他這麼說。”
“而他可以保護甚至資助我的兄弟姐妹,只要我能把同樣的忠誠和情誼,交付給我——真正的兄弟。”
泰爾斯擡起眼神:
“真正的……兄弟?”
哥洛佛點了點頭。
“後來我才知道,那一年我父親去世了。而洛薩諾——我的異母兄長——得了傷寒,他們不知道他能否熬過去。”
“身爲王黨中堅的哥洛佛家族,需要一個備用的直系繼承人。”
殭屍呆呆地道。
“從那天起,我就改了名。”
“我不再叫胖墩兒,而是嘉倫·哥洛佛。”
“大名鼎鼎的‘風騎士’哥洛佛家族裡,一個出身卑賤骯髒的——私生子。”
泰爾斯出神地看着他,卻似看見了六年前的那一天,他高高地站在羣星之廳上,面對星聚廣場上密密麻麻的人潮。
【不論你的過往種種,當你起身,你即爲……】
【泰爾斯·瑟蘭婕拉娜·凱瑟爾·璨星。】
【星辰王國的第二王子。】
泰爾斯閉上眼睛,旋復睜開。
彷彿要把眼前的光影重新洗掉。
“我懂了。”
王子疲憊地道:
“所以,對你來說,這裡,以及他們,莉莉安,廷克,特託……那纔是你的故鄉,你的過去。”
“你無法磨滅的自我。”
哥洛佛眼神微聚。
但片刻之後,他搖了搖頭,表情苦澀。
“不。”
“您不明白,殿下。”
“當我日漸成熟獨立,進入王室衛隊,尤其是當洛薩諾日漸優秀,當祖父終於過世,當我重新變得可有可無之後……”
哥洛佛呆呆地看着萊雅會所的房間。
“終於有一天,我回來了,與他們,與我的兄弟姐妹們團聚。”
團聚。
泰爾斯默然無聲。
但在那一瞬間,哥洛佛微顫着舉起雙手,看着因練習劍術而滿是老繭的手指。
“可我卻發現,我給他們帶去的,依然只有痛苦。”
“無論是當年小特託的不幸。”
“還是之後的事情。”
泰爾斯神經一緊。
“發生什麼了?”他輕聲問道。
哥洛佛輕哼一聲,充滿諷刺。
“您知道,殿下,我並不合羣,也不懂交際,勉強靠着祖父的名頭進入了衛隊的先鋒翼,卻得罪了不少人。”
“他們——先鋒翼裡幾個跟我有仇的混蛋紈絝,不知怎地知曉了我的出身,以及我與……”
哥洛佛黯然低頭:
“與莉莉安的關係。”
泰爾斯嘆了一口氣。
“所以,在我再次跟他們打了一架之後,那個晚上,那些混蛋,成羣結伴來到了這裡。”
哥洛佛聲音低沉:
“他們用前所未見的重金,點了莉莉安。”
他的聲音開始顫抖:
“他們,他們將她關在一所房子裡……”
泰爾斯心情沉重,他抿了抿嘴脣:
“懦夫之舉。”
哥洛佛沒有理會他:
“當廷克遍體鱗傷,半夜敲響我房門的時候……”
“我不得不去哥洛佛家族的宅邸,做我最不願意做的事情——向洛薩諾求助,爲奄奄一息的莉莉安,找到最好的醫生。”
殭屍不得不停頓下來,以調整自己的情緒。
房間裡安靜下來。
泰爾斯沉默一會兒,重新開口:
“王室衛隊裡,那些人,那些紈絝,他們是誰?”
“不重要了,”哥洛佛表情灰暗地搖搖頭:“已經解決了。”
“解決?”
哥洛佛諷刺地哼聲,眼中現出痛恨與決絕:
“你知道,那些混蛋篤定我不敢冒險動手,得意洋洋地向我炫耀,告訴我他們那晚是怎麼折磨她的……”
泰爾斯想起方纔莉莉安身上那些可怖的傷痕,默然無語。
哥洛佛嚥了咽喉嚨,咬牙切齒:
“我……我控制不住我自己。”
泰爾斯點點頭:
“就像今天?”
哥洛佛閉上眼睛:
“對不起。”
“向同僚動手,我犯了大忌,闖了大禍。洛薩諾託關係、找法條,使盡全力,但也只能堪堪保住我的性命。”
哥洛佛睜開眼睛,裡頭不見了光芒,只剩下深深的麻木:
“直到有一天,一個人來到衛隊的禁閉井。”
“他告訴我,他是王室衛隊的新任守望人,正好需要一個新部下。”
“所以我走出禁閉井,跟着馬略斯勳爵,去了西荒。”
原來如此。
兩人再度沉默了一會兒,直到泰爾斯開口:
“哥洛佛……”
但殭屍像是被突然驚醒,不管不顧地打斷王子:
“所以我知道了。”
哥洛佛緊緊揪着自己身上的繃帶,面容扭曲:
“很久以前,在我被祖父帶走的那一刻,一切就變了。”
泰爾斯默默地盯着他,突然理解了什麼叫“感同身受”。
“我們,莉莉安,廷克,我……”
哥洛佛痛苦地呼出一口氣,既有憤懣,也有釋然:
“我們回不去了。”
“永遠。”
那一瞬間,許許多多的場景和詞彙都閃過泰爾斯的大腦。
乞兒。
手足。
改變命運的那一天。
新的人生。
舊的負累。
王子恍惚間聽見基爾伯特的那句話:
【也許您找到他們的那一天。】
【就是您害死他們的那一天。】
下一秒,泰爾斯深吸一口氣,從回憶中清醒過來。
“哥洛佛。”
王子的聲音穩穩響起,帶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你還走得動路嗎?”
殭屍疑惑地擡頭。
“殿下?”
泰爾斯面無表情地望着門口,不知何想。
“我想去個地方。”
哥洛佛怔了一秒,反應過來:
“殿下,孔穆託不在,只有我一個,我們人手不足……”
泰爾斯笑了笑,不等他說完,就朝着門外開口:
“洛比克?”
“洛比克大兄弟?”
門外一片安靜,沒有迴應。
哥洛佛面露疑惑。
泰爾斯覺得面子有些掛不住,於是提高音量:
“洛比克!洛比克·傻大個·迪拉!”
依舊沒有迴應。
空氣突然變得很尷尬。
直到泰爾斯深吸一口氣,把雙手在嘴巴前圍成喇叭狀,怒喝道:
“科恩·尼瑪的·卡拉比揚!”
門外咚地一聲,像是某人突然撞到了門板。
哥洛佛的臉色變了,他壓下心底的不快,只是悶悶地盯着門口。
果然,下一刻,房門打開,門縫裡露出科恩警戒官鼻青臉腫的臉龐,上面滿是驚恐和疑惑。
“怎麼?懷亞大兄……”
泰爾斯直接打斷他:“準備好,跟我去個地方。”
科恩一怔:“哪裡?”
“下城區。”
下城……
無論哥洛佛還是科恩,兩人都愣住了。
幾秒後,警戒官小心翼翼,試探着開口:
“但是,但是那是黑街兄弟會的地盤……”
泰爾斯目光一冷:
“你怕了嗎?”
“西城警戒廳的一級警戒官,卡拉比揚閣下?”
科恩一頓,略有不忿,但依舊猶疑:
“那倒不是,就是啊,恕我提醒,兄弟會和血瓶幫最近又開始有緊張起來的跡象……”
泰爾斯眯起眼:
“你怕了嗎?”
“不不不,”科恩忙不迭搖頭:
“我是說雖然我很強,雖然坐在那邊的大兄弟也就比我弱一丁點(哥洛佛不屑地嗤聲),可要是一頭撞進兄弟會的老巢……”
“你怕了嗎?”
“當然不是,下城區我也去過幾次,就是那裡的路不好走,特別容易迷路,一迷路就到天黑……”
“你怕了嗎?”
“沒有,但您畢竟是王子,要是不小心磕磕碰碰……”
“你怕了嗎?”
“不會不會,再有一點,我今天是請假來的,不算工傷,那個醫藥費不報銷……”
“你怕了——”
砰!
科恩怒拍門板,帶起一聲巨響!
只見他滿懷壯闊,視死如歸:
“他奶奶的,有什麼了不起的,去就去!”
警戒官咬牙切齒,吼着西荒土腔:
“俺怕個龜龜的卵蛋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