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興宮,巴拉德室。
夕陽透過石窗上,在議事桌上拉出長長的光影,如一柄柄金黑相間的劍刃。
“還有這麼好的事?”
星辰王國的商貿大臣,康尼子爵放下剛剛送到會議室的《翡翠城替役請願書》,一臉懷疑。
“那位鳶尾花的主人。”
康尼看向御前會議的同儕們:
“凱文迪爾公爵居然主動請求繳稅替役,削減翡翠城的徵召兵員額,甚至支持王室擴編常備軍,填補徵召兵留下的國防要務?”
御前會議的大臣們面面相覷。
唯有王國秘科那個去而復返,還帶回這封《請願書》的刀疤男子沉靜地侍立一旁,不言不語。
“拋開立場不談,難道他就不知道這麼做的風險?”
康尼子爵眯着眼睛,表情微妙:
“若翡翠城真的踐行信上所言,挑戰傳統,撼動利益……哈,當每級封地的每個被徵召者都以此爲由,拒絕爲封君勞作服役的時候,凱文迪爾會成爲屬下封臣,不,是整個王國貴族體系的衆矢之的。”
“不是整個體系,”軍事顧問梭鐸·雷德神采奕奕,爲這封信的到來而興奮:
“只有那些因循守舊,古板落後,死守着徵召民兵不放,不願接受以稅替役的貴族領主們。”
康尼子爵放下信件,狡黠地道:
“那差不多就是除擁王黨之外的……所有人?”
此言一出,御前會議傳來一片笑聲。
“這封信來得正好,替我們發聲出頭,轉移了壓力,”梭鐸面帶笑意:
“無論是璨星私兵的削減,還是常備軍的擴編,我們得到了有力的政治聲援與外臣支持,還有翡翠城上繳的替役稅,裘可,你說的預算問題……”
但財政總管卻轉了轉眼珠,不置可否。
另一邊,基爾伯特從康尼的手中接過印着鳶尾花火漆的書信,仔細研讀,不肯放過一字一句。
哪怕這已是第三遍。
終於,有人意識到外交大臣的面色極爲難看,與會議上的輕鬆氣氛格格不入。
“這封信……”
基爾伯特喃喃道:“究竟是……”
“老朋友,”梭鐸注意到了基爾伯特的狀態,面露擔憂:
“有任何問題嗎?”
會議上少數人的沉默影響了剛剛的氣氛,巴拉德室漸漸安靜下來。
基爾伯特沒有回答,他只是做了個深呼吸,緩緩擡頭,直直望向長桌的盡頭。
彷彿在索求什麼答案。
然而那一邊,國王的身影隱沒在黑暗中,久久未曾動彈。
直到另一隻胖嘟嘟的手從旁伸來。
“真巧啊,當我們正計較着怎麼削減徵召兵才能不惹衆怒,發愁着怎麼找預算才能擴編常備軍……”
御前會議的主持人,王國首相,東海公爵鮑勃·庫倫罕見地沉着臉,接過那封《請願書》。
“當我們還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生怕這件事會動搖國本引發內戰的時候,這封信就來了?送人送錢還送話柄?”
庫倫首相的話讓御前會議上的所有人都陷入沉思。
庫倫的目光離開紙上那一筆漂亮而從容的字跡,狐疑地瞥向另一邊,那位從秘科來的疤臉探子。
但疤臉男人依舊沉靜恭謹,充耳不聞,一語不發。
公爵挪了挪自己肥大的肚子,甩了甩手上的書信,輕哼一聲:
“詹恩本人呢?”
疤臉男子像是剛剛回神,恭謹回話:“據悉,南岸公爵本人已經離開王都,回返翡翠城處理急務。”
“急務?”
庫倫重新打量起詹恩的手書,時不時望向長桌的盡頭,冒出令人不安的笑聲:
“確實,太急了,太急了啊……”
明明是利好的消息,但首相和外交大臣的反常態度讓御前會議的精英們驚疑不定,紛紛看向此間的主人。
然而凱瑟爾王卻安坐原位,紋絲不動。
唯有他身後的夕陽,透過窗戶垂下無數金色光柱,將他籠罩其間,遠遠看去,就像保衛王座的劍刃。
或者囚欄。
“首相,大人?”康尼子爵試探地問道
然而庫倫只是輕輕舉起手指,表情有趣。
“梭鐸,我起先以爲……”
庫倫首相的話語如修道院的晚鐘,音調沉鬱,意味深長:
“你今天鉅細靡遺地彙報北方戰況,極言埃克斯特的教訓,只是想向泰爾斯王子示好,順帶誇誇他那位龍霄城小情人……”
軍事顧問,梭鐸·雷德頓時一愣。
“而你誇張渲染刃牙營地的意外,一味貶損徵召兵,力主擴編常備軍,也只是故作姿態,頂多漫天要價,落地還錢……”
財政總管,裘可·曼翹起嘴巴。
“可現在,看看這封信……”
庫倫首相瞥了一眼信紙上的鳶尾花紋章,卻轉向國王的方向,嘖聲搖頭:
“今天的會議,陛下,您是有備而來啊。”
凱瑟爾五世的眉頭微微一動。
首相大人將《請願書》合起來,慢悠悠地笑了:
“就像之前,王室常備軍去西荒,清掃大荒漠,迎接王子殿下,也是有備而去?”
此言意有所指,御前羣臣紛紛蹙眉,
衆人之中,基爾伯特微微一顫。
他遠遠注目國王,目光苦澀。
然而首相大人的下一句話卻莫名其妙:
“是‘沙王’?還是‘低語’?抑或兩者合一?”
沙王?
低語?
那一刻,御前會議的羣臣面面相覷,不明所以。
長桌之外,疤臉男子的衣袖不爲人知地一動。
但大臣們很快注意到,長桌盡頭,國王的目光釘死在庫倫公爵的身上,不作他顧。
“不必驚訝,陛下,米迪爾當初還徵詢過我的意見。”
庫倫首相似乎不在意有沒有人回答,他只是長嘆一聲,自言自語。
“那時,我雖然已經發福,但至少還是個年富力強的胖子。”
老公爵的話既有感慨,也有落寞。
“現在麼,我再低下頭,已經看不見自己的腳尖了。”
庫倫公爵擡起頭:
“您呢?”
在一片不解中,所有人都下意識地望向長桌盡頭,望向那個如石像般紋絲不動、沉默寡言的威嚴身影。
“鮑勃。”
數秒的沉默後,鐵腕之王面無表情地開口。
“你不只胖了。”
那一刻,夕陽的光照匯成無數金黃色的劍刃,橫亙兩人之間。
首相大人卻似毫無所覺,依舊平靜。
“老了。”
鐵腕王的聲音一改之前的厚重雄渾,竟有一股利刃鍘冰般的鋒利感:
“還累了。”
凱瑟爾王與庫倫公爵的目光越過長桌,在空中交匯。
羣臣齊齊皺眉。
“是啊,我累了。”
數秒後,庫倫避開凱瑟爾王的眼神,慢條斯理:
“不比王國蒸蒸日上,車輪滾滾向前。”
東海公爵緩慢低頭,無所謂地輕哼一聲,看上去就像一個年至耄耋,釋然無憾的普通老人。
“不是這匹,就是那匹,反正,總得挑匹馬拉車,對吧?”
凱瑟爾王目光清冷,並不作答。
“但你不是他。”庫倫說完最後一句話,疲憊閉目:
“不是他。”
凱瑟爾王依舊不語。
那一瞬間,巴拉德室裡的氣氛輕鬆不再,面對國王與公爵之間隱晦的交鋒,衆人疑惑非常,卻未敢多言。
唯一人除外。
“陛下。”
基爾伯特目光復雜地擡起頭,成爲了下一個打破沉默的人:
“請恕我僭越。”
他穩穩地舉起詹恩的手書,亮出上面的鳶尾花紋章:
“但這封請願書,究竟是何時寫成的呢?”
“昨夜?凌晨?”
基爾伯特的眼神直射王座。
那一刻,素來溫和的星辰狡狐目光凌厲,甚至有些咄咄逼人。
庫倫首相輕哼一聲,有意無意地補了一句:
“還是剛剛?”
羣臣間響起低低的耳語聲。
幾秒後,國王緩緩扭頭,視線的焦點轉移到他曾經最信任的外交大臣。
他的目光刺破夕陽,如堅冰覆頂,瞬間驅散溫暖。
凱瑟爾王緊緊盯着基爾伯特,卻不言不語。
御前會議的氣氛越發凝重沉鬱,令人窒息,直到有人耐受不住,出言打斷。
“是不是,因爲王室宴會?”
另一邊,王國的財政總管,裘可·曼嚥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問道。
他知曉事關重大,不復之前的無賴模樣:
“宴會上我走得早,但我後來聽聞,星湖公爵與南岸公爵,在席間鬧了些小小的……不愉快?”
星湖公爵,南岸公爵,王室宴會。
這些字眼一出,議事桌周圍再次迎來一片私語。
不愉快。
是啊,如果攜劍赴會,協助刺客,綁架賓客,威脅王子,也算是“小小的不愉快”。
國王冷哼一聲,打斷了御前的私語。
“一點小誤會。”
凱瑟爾王的話如一錘定音,鏗鏘有力。
“已經解決了。”
解決了。
基爾伯特聽得心中一沉。
議事桌上,沒人蠢到去問“怎麼解決的”。
康尼子爵和農牧大臣克拉彭勳爵對視一眼,插話打斷當前的尷尬:“很好,那麼南岸公爵還是希望與我們修補關係,不像崖地的獨眼龍……”
“就這樣?”
但基爾伯特的聲音再度響起,打破了他們的努力。
“就因爲他在幕後對泰爾斯王子動手,被您拿住了籌碼?”
基爾伯特一反常態,追問不依不饒,語氣嚴厲急促:
“所以纔有了這封信?”
所有人都感覺到,國王與外交大臣之間的緊張氣氛已經不容忽視,更勝前者與首相的交鋒。
基爾伯特歷來人緣甚好,軍事顧問梭鐸悄悄給他打眼色,斯蒂利亞尼德斯副主教不動聲色地輕敲桌面,就連財政總管裘可也裝模作樣地咳嗽緩頰。
“詹恩是個聰明的孩子,”終於,鐵腕王緩緩開口,從容不迫:“一點就通。”
“每當做錯了事情,他懂得怎樣彌補。”
不少人都望向基爾伯特手中的那紙《請願書》,若有所思。
“彌補?”
那一刻,基爾伯特幽幽望着國王,箇中滋味實難言喻。
“是麼,”星辰狡狐語氣疲憊:
“六年前,泰爾斯殿下北上的使團,在樺樹林遭遇吸血鬼的襲擊之後,您和他也是這樣‘解決’和‘彌補’的吧。”
不知道這段故事的臣屬們頓時一驚。
六年前。
吸血鬼。
“即便您知道,凱文迪爾公爵與襲擊者有關?”基爾伯特的語氣近乎逼問。
無人敢於開口。
這一次,長桌盡頭的星辰國王沉默了很久。
“政治的精髓,我的朋友,”凱瑟爾王緩緩道:
“是利益的捆綁。”
聽見這個名字,庫倫公爵輕蹙眉頭。
基爾伯特的表情越發苦澀:
“是啊,我記得,這是米迪爾殿下的原話。”
聽見這個名字,所有人紛紛一凜。
“所以,基爾伯特,我的朋友,若你想要快意恩仇,以直報怨……”
鐵腕王冷哼一聲,語氣急轉直下。
“不妨多讀騎士小說。”
面對國王不留情面的話,基爾伯特的表情黯淡下去。
“很好,很對,陛下。”
外交大臣垂下手中的信件,閉上眼睛。
“但是。”
基爾伯特的聲音弱如蚊蠅:
“泰爾斯殿下,他知道嗎?”
不少人眼神一動。
凱瑟爾王沉默了一霎。
他的目光有意無意地瞥過秘科的疤臉探子:
“他現在知道了。”
基爾伯特頹然後仰,不再言語。
黃昏已至,陽光的色澤漸次加重,從金黃變成黯紅。
那一刻,沐浴在夕陽中的至高國王甚至顯得有些腥紅。
唯有他的面孔,依舊在逆光下晦暗不明。
御前會議一片沉寂。
“夠了,諸位。”
就在與會者們不知所措的時候,另一個聲音適時響起,它堅決果斷,打破沉悶:
“無論這封信是怎麼來的,既然它都已經在這裡了,我們就不能讓它白白浪費。”
軍事顧問,梭鐸·雷德怒目圓睜:
“無論是自願還是非自願,無論是彌補還是交易,既然凱文迪爾公爵‘好心’犧牲自己的名望和利益,不惜成千夫所指,也要上書陛下,繳稅替役,替我們分擔政治壓力,爲復興宮搖旗吶喊……”
“他沒有。”
梭鐸·雷德愕然扭頭,只基爾伯特依舊閉着眼,揉搓着自己的前額。
“抱歉?”
基爾伯特深吸一口氣。
“據我所知,早在先王艾迪統治末期,在前任南岸守護公爵,也就是倫斯特·凱文迪爾的治下,翡翠城的定期兵役制度,就已破壞鬆散,乃至名存實亡。”
御前會議上,不瞭解南岸領的大臣們齊齊一愣。
倒是庫倫首相眉頭一動。
“原來如此,後生可畏啊。”
“南岸,終究不是西荒。”王國首相啞然失笑。
其他人依舊不解,直到基爾伯特嘆了口氣。
“血色之年後,因領地蕭條,也爲修補創傷,老倫斯特公爵更是恩准他的部分封臣不必響應強制徵召,不貢獻壯齡兵員,而改繳代役金,好讓他僱傭職業僱傭兵,以應付剿匪等規模戰事。”
基爾伯特耐心地解釋着,慢慢回到爲國王建言獻策的謀臣角色:
“直到今日,翡翠城下轄的兵役制度已經不再完整健全——特例漸成慣例,層層下延,甚至徵兵令到來時,每個家庭只要賄賂足數就能免役,徵召制度反而變成了徵兵官們靠着徵兵冊搜刮百姓,中飽私囊的律法空子。”
軍事顧問梭鐸·雷德若有所思。
在座衆人的表情慢慢變了。
凱瑟爾王靜靜地聽着外交大臣的講解,未知所想。
“我想起來了,六年前的國是會議,當大家在合計出兵的時候……”
庫倫首相搖頭晃腦,似乎略有所得:
“看來當時,詹恩也不全然是說謊啊。”
基爾伯特點點頭,心事重重。
“換言之,這份看似代價不小的請願書,不過是順水人情。”
“南岸公爵把翡翠城的既定現況,攬述成自己的犧牲與忠誠,把心照不宣的慣例提到檯面,變成白紙黑字的法令,還聲稱這是國王和常備軍的需要。”
“他什麼都不用付出。”
基爾伯特把那封《替役請願書》推到議事桌中央:
“縱然此令得到陛下允准,凱文迪爾也沒有實際損失,興許還可以順便肅清腐敗和低效的吏治,規範繳稅替役的亂象,讓苦代役金久矣的百姓拍手稱快,讚美一心爲民的鳶尾花公爵。”
另一邊,“錢袋子”裘可輕哼一聲,補充道:
“還能把下面的人徵兵時搜刮來的髒錢,全數吞了自肥——當然,是以凱瑟爾陛下和王室常備軍的名義。”
財政總管眼紅地搓着手:
“凱文迪爾多年來富甲一方,真的有一套。”
基爾伯特冷着臉:
“還有,正如庫倫大人所言,下一次再要打仗,南岸領就能在國是會議上理據十足地反駁:他們得了國王恩准,繳稅替役,不用出兵。”
胖首相慈祥地點點頭。
基爾伯特轉向一臉驚訝的梭鐸顧問:
“至於你所說的,梭鐸,鳶尾花爲復興宮站隊,政治支持和聲援……”
基爾伯特頓了一下。
“別忘了,詹恩是在宴會上,被泰爾斯殿下當衆指責爲幕後黑手之後,才向陛下上呈的《請願書》。”
庫倫首相接過基爾伯特的話頭,搖頭晃腦,看上去心情不錯:
“若消息傳出,只要運作得當,這就不會是鳶尾花站隊王室的象徵,而僅僅是凱文迪爾迫於復興宮壓力,不得不爾的無奈之舉。翡翠城非但不會被怪責,反而能收到麾下封臣乃至國內廣大領主的同情——‘一定是國王逼他做的’。”
首相耐人尋味地眨眨眼:
“是嗎?”
沒有人回答他。
“反倒是復興宮。”
基爾伯特的聲音響起,重新變得不緊不慢,溫和綿長:
“此事本就敏感,若背上‘逼迫封臣’的罵名,無論是削減徵召兵,還是擴編常備軍,我們面對的壓力唯有更大……”
他沒說下去,但御前會議上的氣氛又沉重了一些。
“可惜。”
財政總管裘可懊惱地一拍大腿:
“要是泰爾斯殿下在找到真相後,沒對凱文迪爾嚎那一嗓子,而是壓住脾氣,悄悄來稟報陛下就好了。”
“所以說,”庫倫有意無意地道望向長桌盡頭:
“年輕人,做事不能太急。”
基爾伯特的一番剖析,將御前會議因此信而得的振奮趕得乾乾淨淨,不留半分。
衆人本就疲憊,至此更是失望。
“但是,諸位。”
軍事顧問深吸一口氣,重新振作起來,舉手吸引御前會議的注意:
“也許鳶尾花自有算盤,但這不影響我們的選擇。”
梭鐸竭力說服大家:
“最重要的是,此信所言若成,我們就有了凱文迪爾將上繳的替役稅金,擴編常備軍……”
但他被打斷了。
“我可不是潑冷水,大兵。”
財政總管那熟悉的嘲諷語調再次傳來,讓梭鐸狠狠皺眉:
“但是,免除每級領主徵兵助戰的義務,改以特設的稅目代替,拿收上來的錢擴編常備軍,再反過來填補徵召兵解散的防務,維護治安,聽上去是很不錯……”
裘可總管皮笑肉不笑地歪了歪臉頰,道:
“然而,我跟那羣翡翠城的奸商領主們每個季度都要打交道,相信我,他們別的不行,每次收稅的時候……”
梭鐸怒哼一聲:
“他們敢偷稅?”
“更糟。”
裘可眯起眼:
“他們會做賬。”
梭鐸一愣:
“什麼?”
許多人皺起眉頭,庫倫首相向基爾伯特看了一眼,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
裘可不屑地搖頭:
“我說,他們手下會計的本事絲毫不亞於康瑪斯人,繳稅賬目可謂清清楚楚,一筆隱瞞都沒有,但是無論稅率的計算,稅目的選擇,稅金的流動都異常複雜……”
“你能相信嗎,明明翡翠城富得流油,海陸貿易的生意連年增長,流動的總資金足夠買下好幾個小公國,但他們的賬面數字依舊是虧損!而我們的稅吏翻遍他們的賬本都找不出一個錯數,沒地方刮錢不說,指不定還要倒退稅費……”
財政總管翻開《請願書》,嫌惡地盯了一眼復又扔下:
“至於這裡所說的,繳稅替役,告訴我,梭鐸,你覺得他們這次會良心發現,憑空給你送一大筆錢?”
梭鐸瞪大了眼睛,似乎難以置信世上還有這樣的事情。
裘可轉向國王,語氣變得恭敬許多。
“如果這就是你們在等的‘預算’,陛下,梭鐸。”
“恕我直言,它沒能成功。”
“擴編常備軍的事情,看看下個季度的收入再說吧。”
國王沒有說話。
梭鐸則狠狠攥緊了拳頭。
財政總管的話語,讓整個御前會議清醒過來,陷入失望的沉默。
“所以,翡翠城這封信只是空口吆喝?我是說,如果我們的真的通過了,那他們既沒損失什麼,還顯得通情達理,更賺得盆滿鉢滿。”
農牧大臣,克拉彭勳爵顫巍巍地開口:
“反倒是我們,看似得了便宜,卻做了惡人,虧得內褲都沒了?”
“狡猾的南方佬。”康尼子爵扔下桌上的《請願書》,不快地罵了一句:
“你們說,鳶尾花是事到臨頭見招拆招,還是老早準備好這一手,就等着這個時機?”
衆臣面面相覷,沒有答案。
直到國王的聲音響起,
“這當然不是最優解。”
凱瑟爾王的語氣很平靜,把話題拉回他想要的方向:“但已經是翡翠城能給出的最大讓步了。”
鐵腕王幽幽地望着那封信。
“光憑宴會上的那把劍,份量還不夠。”
基爾伯特只得在內心嘆息。
“該死的,那個宴會上的西荒公子哥兒,怎麼就只是綁架賓客呢?”
軍事顧問狠狠地捶擊桌面:
“他要是犯的罪再大一點就好了,比如說刺殺王子……”
基爾伯特反應過來,怒斥道:
“梭鐸!”
可梭鐸只是毫不在意地擺擺手:
“沒關係,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梭鐸回過頭,看着桌上的信函,嘆息道:
“基爾伯特,你再想想,真的沒有辦法了嗎?這封信,它好不容易同時解決了我們政治和預算的問題……”
不等外交大臣開口,裘可就在旁邊先冷冷地刺他一句:
“你上課沒聽講嗎,大兵?它什麼都解決不了。”
基爾伯特疲倦地點點頭。
“如果陛下允准這封請願書的提議,從翡翠城開始改革兵制,先跨出這充滿爭議的第一步……”
他看了一眼國王的方向,情緒複雜:
“那復興宮就必須吞下以上所言的所有苦果,除了南岸公爵虛僞的聲援,和不曉得有無着落的稅金之外,好處實在有限。”
“甚至輪不到我們允准它,”庫倫公爵看上去心情甚好:
“跟改編璨星私兵這樣的小打小鬧不同,只要這封請願書通過公文或手令等形式公開,兵制改革一事面世,就必然引發王國從上到下的軒然大波,我們將站在風口浪尖,退無可退。”
長桌暗處,國王的瞳孔漸漸縮緊。
“畢竟,漫天要價只是手段,”庫倫望着失魂落魄的梭鐸,嘖聲道:
“落地還錢就行了,可不能真指望賣出天價吧。”
此言讓軍事顧問越發消沉。
裘可總管低調地打了個哈欠,左右張望了一圈,帶着結束會議的口吻試探道:
“那這封信……”
“無視它吧,”基爾伯特的語氣既有無奈,也有果斷:
“把它埋進復興宮每天的無數公文書信裡,不生波瀾,就此淹沒。”
御前會議上,回答他的是一片難堪的沉默。
直到國王的聲音再次響起。
“所以,”凱瑟爾王低笑連連,卻殊無笑意,令人不由一顫,“我們在這裡枯坐了一天……”
“而我的兒子在宴會上遭遇刺客,還差點死於決鬥……”
那一刻,鐵腕王的面孔從夕陽下露出,有股莫名的詭異:
“就換來了……這些?”
御前衆臣齊齊低下頭顱,沒有人敢回答這個問題。
唯有庫倫神態安穩地啜了一口茶,目光投向議事桌的盡頭:
“很可惜,陛下,但這封信給不了您想要的。”
“沒錯,車輪滾滾向前。”
東海公爵放下茶杯,正了正自己歪斜的腰帶,心滿意足:
“但絕非以蠻力推動。”
長桌的盡頭,夕陽下的凱瑟爾王沉默不語。
唯有一雙眸子,在黑暗中微微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