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翻牌

“相信你?唯一的路?沒有更好的選擇?”

凱瑟爾王咀嚼着這幾個字眼,若有所思。

泰爾斯控制着自己的呼吸,死死盯着國王。

國王停頓了一會兒,發出冷笑。

“哈哈哈哈……”

笑聲瘮人,周圍的燈火也隨之搖曳。

泰爾斯不知不覺捏緊了拳頭,只覺胸口沉悶,周圍的空氣也沉重不堪。

但是他無路可退。

笑聲慢慢消失。

“據我所見,星湖堡的泰爾斯公爵,”鐵腕王的語氣歸於平靜,卻越發嚇人:

“王冠不在你頭上。”

王冠。

一股莫名的心悸襲來,讓泰爾斯呼吸微亂。

“就算不走這條路,”國王淡淡道:

“王國的車輪,也註定不會停下。”

少年用拳頭壓住桌子,感受着拳面傳來的壓迫與疼痛,以及獄河之罪的詭異躁動。

他知道對方在乎什麼。

他知道。

或者,他以爲他知道?

泰爾斯深吸幾口氣,擡起頭來:

“當然,你纔是星辰全境的至高國王。”

鐵腕王面無表情。

“你儘可以對我置之不理,對西荒嗤之以鼻,對這個提議一票否決。”

泰爾斯調整好心情,轉移主題。

“反正你底氣十足,手裡的牌更不止‘沙王’一副。”

他指向桌上的信件,維持語氣的平穩:

“就像你可以威脅詹恩來代替西荒,逼南岸領給你拉車,換個地方,再行其事。”

凱瑟爾王不屑嗤聲。

“可是代價呢?”

下一秒,泰爾斯話鋒一轉:

“爲了執行‘沙王’,父親,你已經投入了多少成本,付出了多少代價?”

聽着泰爾斯的話,凱瑟爾王的眉頭輕輕皺起。

“無論是花費不貲的前期準備,還是規模驚人的王室常備軍,抑或是經營了十幾年的西部前線……”

王子不慌不忙,娓娓道來:

“人力物力,財力精力,包括幕後的政治博弈,可不是什麼容易的事兒,就連時機也太罕見了——可不是年年都有一個倒黴王子流落在外,方便你拿來當藉口和誘餌的。”

國王冷哼一聲。

“若是你計劃成功,坐收巨利,那這些成本都不算什麼,可是現在,現在嘛……”

泰爾斯停頓了一下,看向對方。

凱瑟爾王抿起嘴脣,臉色緊繃。

“我猜,裘可總管之所以在御前會議哭窮,財稅廳之所以預算不足,”泰爾斯向着議事桌張開雙臂:

“究其根本,還是你爲了‘沙王’調動常備軍遠征,窮兵黷武,耗空了國庫?”

那一瞬間,凱瑟爾王倏然擡眼,目光銳利如有實質,向泰爾斯寸寸逼來。

室內的氣氛無比壓抑。

“那個籌碼,那個艾莫雷家的孤女。”

幾秒後,國王冷冷開口:

“她在哪裡?”

少年吐出一口氣,向詹恩的信件瞥了一眼:

“這麼說,父親,你並不甘心,並不想就這樣白白放棄掉‘沙王’的努力,自我否定,前功盡棄。”

鐵腕王的眼神越來越冷。

但泰爾斯的語氣也越發嚴厲,他頂住壓力,堅持着把話說完:

“否則,父親,你所謂的‘沙王’計劃,便無異於一意孤行的暴政惡舉。”

“得不償失,貽害王國。”

“罪在千秋。”

那一刻,凱瑟爾王目中寒芒到達頂峰,無以復加。

室內的不滅燈像是感受到了什麼,在這一秒裡急急閃爍,就像在瑟瑟發抖。

“看來,法肯豪茲送你的那柄劍,是真的很好用。”

國王一字一頓,意味深長且不祥:

“讓你狂妄自大,有恃無恐。”

但王子只是苦笑一聲,沒有理會國王的暗示。

“可這還沒完呢。”

鐵腕王的眼神鎖死在泰爾斯身上,幾乎要把他釘穿。

泰爾斯朗聲道:

“繼‘沙王’功敗垂成之後……”

“王室常備軍奪回刃牙營地,卸甲收兵,偃旗息鼓。”

“西荒人垂頭喪氣退回老家,灰頭土臉,自認倒黴。”

“第二王子則平安到達王都,父子團聚,封公進爵。”

“這些風平浪靜的表象,把王國的絕大多數人都矇在鼓裡:他們安睡夢中,不知真相。”

泰爾斯眯起眼睛:

“然而父親,你還有法肯豪茲——如果他是唯一一個——你們都心知肚明‘沙王’的潛流,心知肚明幾個月前發生了什麼,又沒發生些什麼。”

凱瑟爾王不言不語,唯有目光幽幽,映出燈火的倒影。

“你們都在擦肩而過時,看到了彼此身後的利刃。”

“只是雙方都演技高超,足夠剋制,才能故作不知,笑臉相迎,維持着最虛僞的和平,最脆弱的默契。”

砰。

泰爾斯的雙掌重重撐上桌面,震得周圍的不滅燈一陣閃爍。

“相信我,父親,這已是復興宮和西荒之間的最後一級臺階了。”

“身後,就是萬丈深淵。”

王子死死盯着國王:

“再下一次,就沒有這麼走運了。”

凱瑟爾王垂下了眼眸,未知心中所想。

他身後的一盞不滅燈黯淡下來,將國王的側臉拉入黑暗。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肅色道:

“真到那時,你再想剝奪西荒諸侯的軍隊,進駐擴編王室常備軍,代價都只會更加高昂,場面也唯有愈發難看。”

凱瑟爾王沒有迴應。

他只是默默轉過頭,把側臉埋入沒有燈光的暗處。

“承認吧,父親。”

“‘沙王’的失敗,留下了一個大爛攤子,把你和西荒都推上懸崖,你們再無迴旋餘地——除非你徹底放棄向西荒伸手。”

泰爾斯停頓下來,給對方也給自己思考的時間。

就在此時。

“誰?”

國王的聲音幽幽響起,似有若無。

“什麼?”

泰爾斯疑惑不解:

“什麼誰?”

凱瑟爾王表情複雜。

“你早上離開的時候,滿腦子都是女人。”

女人。

泰爾斯皺起眉頭。

“你那時渾渾噩噩,魂不守舍,”國王冷冷道,光與影同時出現在他的臉上,“根本沒有現在的自信和膽量。”

“王國,政治,所有這些事情,被女人衝昏頭腦的你,今晨都並不在乎,遑論捨身闖宮,御前進言。”

凱瑟爾王微微前傾,耐人尋味地盯着泰爾斯:

“在宮外,是什麼改變了你?”

泰爾斯一怔。

什麼改變了我?

他回過神了,咬牙道:

“那不重要,”泰爾斯竭力讓自己聽上去更加真摯:

“重要的是,父親。”

“現在,在走投無路的時候,我們有了另一個選擇。”

凱瑟爾王抿起嘴脣。

泰爾斯壓制住不安分的終結之力,放緩語氣,試探着道:

“法肯豪茲率先退後一步,爲此奉上了最有力的籌碼,足以鉗制西荒人。”

凱瑟爾王扭過頭,不爽哼聲:

“艾莫雷。”

王子點點頭,死死盯着國王:

“接受它,不說大賺特賺,至少有機會彌補‘沙王’的鉅額損失。”

“接受它,也許沒法一勞永逸,但能最大限度避免最糟糕的後果。”

“接受它,讓我出面溝通,給我們一個機會,也給西荒一個臺階。”

國王輕聲哼笑,不置可否。

“請相信我,不論從現實上看,還是從長遠來看,這都是唯一的路途,也是最高效、最容易、最和平,更是最接近成功的路途。”

泰爾斯的話不知不覺中急切起來:

“若你還想完成‘沙王’,父親,至少不讓它變成爛攤子,那這就不僅是最好的選擇。”

“更是最後的選擇。”

泰爾斯直直望向國王:

“父親,爲了王國,別一味衝動賭氣,也別拖到病入膏肓。”

“讓我來做,現在就了結它,現在。”

“在一切都太遲之前。”

話音落下,凱瑟爾王沒有馬上回答。

他細細地打量着泰爾斯,似要把他臉上的每一個細節都看清楚。

這讓泰爾斯心中忐忑。

很好。

泰爾斯觀察着國王的反應,默默給自己打氣。

這確實是他在乎的事情。

至少,他還在乎。

幸好,他還在乎。

希望,他還在乎。

十幾秒後,國王才輕哼一聲。

“天花亂墜,口若懸河。”

凱瑟爾王換了個坐姿,輕聲吐字:

“但是你避重就輕,漏過了最關鍵的那一點。”

泰爾斯心中一凜。

國王側過頭顱,語氣玩味:

“那就是:即便我接受這個提議,那‘沙王’又有什麼必要,非得由你來執行呢?”

“泰爾斯公爵?”

那一秒,泰爾斯眼皮一跳。

他下意識地按住膝蓋。

“因爲,因爲法肯豪茲把籌碼給了我。”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迎接國王的目光:

“而我,作爲介紹人、中間人與擔保人,總得有些佣金報酬吧?”

凱瑟爾王輕哼一聲。

“所以,這其實是一次交易。”

國王盯着泰爾斯,語氣越發危險,:

“法肯豪茲和我之間的……兩方交易。”

交易。

泰爾斯握緊拳頭。

“你可以這麼理解。”

“但是我的存在,正是法肯豪茲接受交易的條件之一。”

“從這次交易裡,你會得到,我是說,逐步得到西荒,實現‘沙王’,”王子努力尋找着邏輯,試圖說服國王:

“代價只是……”

下一秒,凱瑟爾王倏然擡頭,雙目如電,把泰爾斯的話噎在嘴裡。

“不,”國王輕聲開口,令人不禁背脊生寒:

“你不是什麼擔保或中介。”

凱瑟爾眼神如劍,直刺泰爾斯:

“你,你纔是交易的真正籌碼。”

“泰爾斯·璨星。”

“王座繼承人。”

泰爾斯呼吸一滯。

“這筆交易裡,我把你交給他,”國王慢條斯理,但每一個字都讓人不安:“他才把西荒交給我。”

“不是麼。”

泰爾斯緊緊蹙眉。

該死。

他不會放過這個。

“聽着,父親。”

他只得重新開始組織語言: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

泰爾斯絞盡腦汁:

“但請放寬心,我不會插手具體的事務,不會參與任何一份政令的出臺,不會碰哪怕一個士兵的檔案,我只負責與西荒人洽談判——不會太複雜,甚至只要一封信,提一提這個籌碼,再加上法肯豪茲從中配合,他們很快就會明白利害得失。”

“剩下的所有事情,都由你來——”

就在此時,國王突然高聲開口,打斷王子:

“而人們就會明白!”

泰爾斯一陣錯愕,只見凱瑟爾王不知何時坐正了身體,面上光影重疊,明暗交織。

“人們會明白,在復興宮裡,除國王之外,還有另一個人。”

國王的重音咬在“另一個人”上,令泰爾斯不禁呼吸一窒。

“無論他們在國王那裡碰到了任何難題,任何。”

“只要找到了這個人……”

凱瑟爾王緊緊地盯着泰爾斯,像是隔空扼住了他的脖頸:

“那代價就不會如此高昂,場面就不會那麼難看。”

國王王眯起眼睛,語調令人不寒而慄:

“因爲他手中有劍。”

“可抗王冠。”

“這就是你想要的嗎?”

凱瑟爾王的話仍在繼續,一字一句,彷彿都帶着劇毒:

“未來的……泰爾斯一世?”

那個瞬間,泰爾斯的思維凝固了。

“所以,這也是你在乎的嗎?”

幾秒後,泰爾斯恍惚地呼吸兩口,艱難開口。

“無論是封掉了閔迪思廳,審查我的衛隊,還是召我進宮敲打警告,也是爲了這個?”

“告訴所有人——宮裡沒有‘另一個人’?”

凱瑟爾王沒有回答,只是冷哼一聲,仰靠上椅背。

“交出那個孤女,那個籌碼。”

鐵腕王的目光犀利起來,言語嚴厲,斬釘截鐵:

“至於你闖宮謀逆,當誅之罪,”

“便既往不究。”

泰爾斯擡起頭,心情複雜地望着國王。

“如你所言,”凱瑟爾王閉上眼睛,神態安然:“在一切都太遲之前。”

“了結它。”

泰爾斯按捺住滿心的憤懣,咬牙道:

“可是,由我出面,聯絡西荒人的事情……”

但凱瑟爾王只是輕輕地舉起一根手指。

止住了泰爾斯的話頭。

“忘了它吧。”

國王面無表情,輕聲道:

“爲了你自己好,交出那個孤女後,你什麼都不用做,不必出面,遑論插手。”

“繼續安安心心地做你的星湖公爵。”

泰爾斯心頭微涼。

“就這樣。”

國王冷冷道:

“別講條件。”

“更別擋道。”

擋道。

下一秒,國王睜開眼眸,話鋒一轉:

“那樣,你在閔迪思廳的那幫衛兵……”

“以及那些忠心耿耿,跟着你闖宮造反的蠢貨……”

聽着對方隱含威脅的話語,泰爾斯眼皮一跳。

只聽凱瑟爾王輕聲道:

“就不用被‘換掉’。”

換掉。

兩人齊齊沉入沉默,巴拉德室恢復了安靜。

泰爾斯突然明白了。

他明白了,從他提出這個提議開始,對方從始至終所在乎的事情。

這讓他有些疲憊。

“我不明白,”泰爾斯低下頭,嗤笑道:

“你也好,法肯豪茲也罷,爲什麼所有人的目光都只看得到——那頂王冠?”

凱瑟爾王向他瞥來。

“它真的有那麼神秘貴重,足以俘獲所有人的靈魂?”

“我們在說的,明明是王國的未來,”泰爾斯擡頭揚眉,言語不忿:

“而你,你到底是爲星辰而生,還是爲王冠而活?”

凱瑟爾王聞言,毫不在意地輕哼一聲,勾起嘴角。

“你不明白,也許是因爲……”

“它還不在你頭上。”

泰爾斯咬緊牙關。

下一秒,國王神色一厲。

“我再問一次:艾莫雷家的孤女,她在哪裡?”

泰爾斯咬緊了牙齒,無視對方語氣中的隱隱威脅,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他沒法說服他。

至少不是以這種方式。

這還不夠。

遠遠不夠。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

他要……付出更多。

甚至他自己。

想到這裡,泰爾斯閉上眼睛,旋復睜開。

“如果我說‘不’呢。”

國王擡起眼神,語氣玩味:

“不?”

泰爾斯昂首挺胸,神色凜然。

“沒錯。”

“如果你不接受我的條件,”王子的態度強硬起來:

“那就沒有交易,沒有籌碼,沒有什麼艾莫雷的孤女,沒有西荒人的退讓就範,也沒有法肯豪茲的主動配合了。”

泰爾斯怒哼一聲:

“跟你的西荒說再見吧。”

國王的瞳孔微微縮緊。

“那你闖宮謀反,將不再有赦罪豁免。”

“對!”

泰爾斯毫不猶豫地還口:

“但是你,父親,你將承受‘沙王’失敗的巨創與耗損,陷入西荒事不可爲的困局,與你心中所願漸行漸遠。”

國王皺起眉頭。

泰爾斯停頓一下,輕笑道:

“當然,以鐵腕王的性格手段,你當然不會善罷甘休,你一定會想出新的法子修理西荒,坑蒙拐騙,巧取豪奪,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說到這裡,泰爾斯肅顏正色:

“然後,你會在下一次失敗的一意孤行裡,滑落深淵,引爆西荒。”

“就像引爆永世油桶。”

泰爾斯壓低頭顱,冷冷瞥着凱瑟爾王:

“相信我,我見過,那場面很難忘。”

鐵腕王目色一寒:

“你在威脅我?”

“不,”泰爾斯哼笑一聲,搖搖頭:

“我只是向你展示:凱瑟爾·璨星五世的未來統治。”

泰爾斯笑容消失:

“西荒只是一個開始,等到它局勢失控,徹底無法收拾的時候……”

“你會最終點燃——整個王國。”

凱瑟爾王的表情越發難看。

“告訴我,父親,你真的想在自己的時代裡……”

泰爾斯頓了一下。

他凝視着國王,深吸一口氣,逐字逐句地道:“見到下一個——”

“血色之年嗎?”

血色之年。

話音落下。

室內寂靜無聲。

凱瑟爾王沉默不言,更紋絲不動。

唯有一雙眼睛幽幽地望向虛空,映出燈火。

好像渾不在意。

而泰爾斯咄咄逼人地凝視着他。

直到下一秒。

“你問錯了人。”

國王的聲音幽幽響起。

“畢竟,你纔是手握籌碼的那個人。”

下個瞬間,泰爾斯渾身一個激靈,只覺獄河之罪在血管裡憤怒地低吼,帶來如芒在背的刺痛感。

令他坐立不安。

“你應該問你自己:如果我不接受你的條件,如果我不願意予你王冠之重,”國王的話很慢,也很瘮人:

“那你就寧願把籌碼攥死在手裡,袖手旁觀……”

“眼睜睜看着星辰墜地,王國燃燒?”

泰爾斯死死按捺住終結之力,卻不禁一怔。

凱瑟爾王微低額頭,目光射來,有若劍刃抵身。

“告訴我,泰爾斯·璨星。”

泰爾斯強迫自己與他對視,卻仍不自覺地嚥了一下喉嚨。

“你想在有生之年,親眼見證血色之年嗎?”

國王輕描淡寫地道:

“相信我,我見過。”

“那場面很難忘。”

泰爾斯呼吸一滯,正待反駁,卻欲言又止。

國王冷笑起來。

“看,如果你真的明白什麼是‘爲星辰而生’,那這問題你就不該猶豫。”

“至於‘沙王’是不是由你來執行,你也不該在乎。”

泰爾斯聞言一怔,竟不知何以作答。

“所以,這將是我最後一次問你,”國王的聲音逐漸強硬起來,不再淡然,像是利刃出鞘,“也是你最後的機會。”

“那個籌碼,那個艾莫雷的孤女。”

“在哪裡?”

泰爾斯垂下了頭,咬緊嘴脣。

不夠。

還不夠。

凱瑟爾王不會接受自己的條件。

他不會容忍任何超乎掌控的“交易”。

更不會允許王冠之上,出現哪怕一點瑕疵。

王國,利害,哪怕是血色之年,這些都不足以說服凱瑟爾王。

不足以說服——鐵腕王。

花言巧語,威逼利誘,全都無效。

他要做到更多。

更多。

更多!

獄河之罪似乎感應到了他的心情,洶涌而來,溢滿全身。

【如果你要進入這個圈子,泰爾斯,乃至爬到頂端。】

【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俯首稱臣,開放你的身心,讓他們的世界和觀念,統治你的全部,把你變成你自己也認不出來的模樣,只有這樣,你才能開始玩這個遊戲,才能玩得風生水起。】

俯首稱臣。

開放身心。

變成……自己也認不出來的模樣。

所以,無論如何,他都要打出這張牌。

即便它意味着萬劫不復。

在獄河之罪興奮地咆哮聲中,泰爾斯深吸一口氣,擡起頭來:

“父親,聽着……”

但下一秒,他的父親輕哼一聲,搖頭打斷了他:

“好吧,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小子。”

凱瑟爾王眼神一動,吐出一個名字:

“拜拉爾。”

泰爾斯一愣:

“什麼?”

國王輕輕地摩挲手背,思索着道:

“那個闖宴決鬥的刺客,是叫這個名字吧?”

泰爾斯握緊了拳頭。

拜拉爾。

什麼?

“我猜,因爲法肯豪茲送了你那把劍,那個籌碼,那個孤女,你才變得有恃無恐,底氣十足,膽敢以闖宮謀逆來達成目的。”

凱瑟爾王收起了語氣裡的嚴厲,恢復平靜:

“但你不是一開始就這樣的——至少離開這裡的時候還不是:你出宮前後,判若兩人。”

“那這個讓你神氣起來的籌碼,只能是你出宮的這段時間裡,得到的。”

那個瞬間,泰爾斯心中一震。

“至於那個闖宴決鬥的刺客。”

凱瑟爾王一副渾不在意的樣子,專心地摩挲手背:

“他恰巧是今天你出宮後,在秘科見過的人之一。”

“也恰巧是少數能跟你攀談王國政治的人,還恰巧來自西荒。”

“那個艾莫雷的孤女,還有四目頭骨,他們也恰巧來自西荒。”

“米迪爾生前說過:政治沒有巧合。”

那個瞬間,泰爾斯大腦一僵。

什麼……

凱瑟爾王擡起頭,看着他的樣子,冷笑一聲:

“所以這就是爲什麼,在你的歸國宴會上,那個刺客在失敗之後不願自殺,而是放下了武器。”

國王盯着他,像是按住獵物的獵手:

“因爲他指望你。”

“指望那個出了名慈悲心腸的泰爾斯王子,事後回去找他。”

“好把法肯豪茲真正的利劍,能夠掀翻西荒的籌碼——艾莫雷的孤女——交給你。”

泰爾斯強迫着自己維持住表情,卻不知不覺冷汗淋漓。

國王目色一厲:

“而且,只給你一人。”

“以向我發難。”

“覆局翻盤。”

聽到這裡,泰爾斯呼吸紊亂。

不可能。

不。

他的籌碼,他唯一能拿來與凱瑟爾王討價還價的牌面……

就這樣,輕而易舉地,被對手翻開了?

國王輕笑一聲,不再看向泰爾斯。

好像後者不再重要。

“沒關係,莫拉特會從他嘴裡撬出一切的。”

凱瑟爾王悠然道:

“包括那個孤女。”

撬出一切。

泰爾斯的瞳孔慢慢放大。

拜拉爾。

安克·拜拉爾。

【謝謝您,殿下。】

【謝謝您還願意到這裡來,來聆聽我的聲音——或者遺言。】

【這兒雖沒有陽光,可也不是那麼黑,是吧。】

不。

想到這裡,泰爾斯吸了一口氣,艱難地咬住牙齒:

“不,你錯了。法肯豪茲跟我有秘密的聯絡渠道……”

“那就是其他人,”凱瑟爾五世毫不猶豫地打斷他:“其他你出宮後遇到的人。”

“無所謂,知道這個孤女活着就夠了。”

國王看也不看他:

“你出宮遇到的人也罷,去過的地方也好,秘科會知道該怎麼做的。”

遇到的人。

去過的地方。

莉莉安,燕妮,廢屋……

不。

泰爾斯難以置信,他的呼吸漸漸僵硬。

凱瑟爾王挑起眉頭,語氣輕鬆:

“放心,那個孤女,她很快就會在王室的支持下,恢復頭銜,成爲艾莫雷女男爵。”

“她的姓氏,註定要名留青史。”

國王玩味地道:

“她父親若死後有知,也許會爲之自豪?”

名留青史。

泰爾斯一陣恍惚。

【那麼,殿下,代價是什麼呢?】

【拜拉爾家將成爲背主之徒,衆矢之的。】

【蒂娜,她永遠,永遠,永遠都不會原諒我。】

不。

不!

泰爾斯猛地擡頭!

在獄河之罪的催動下,一股前所未有的憤懣涌上胸口。

少年不再掩飾,而是憤怒地瞪向國王。

“你根本沒認真聽我說話,對麼?”

泰爾斯咬緊牙關,憤然發聲:

“你跟我談了這麼久,只是想搞清楚,我是從哪裡知道艾莫雷孤女一事。”

凱瑟爾王毫不在意地輕嗤一聲。

“謝謝你,孩子,但你的任務完成了。”

“順便一句,無論是誰跟着你演了這出鬧劇,”國王話語平靜,卻句句誅心:“他們都會付出代價。”

“爲你的愚行。”

泰爾斯吸了一口氣。

懷亞,羅爾夫,D.D,哥洛佛,還有被自己騙來的科恩……

不。

“你不能這麼做。”王子艱難地道。

“記得嗎,我不是沒給過你機會——很多次機會。”

凱瑟爾王甚至不去看他,冷漠迴應:

“是你自己放棄的。”

鐵腕王輕輕地伸手,撥向桌上的搖柄,通知外面的人。

“現在,滾出我的會議室。”

他用低沉的嗓音,爲整場談話下達定論:

“去問問瑪里科先鋒官:擅自闖宮,冒犯國王,該挨多少鞭。”

那一刻,泰爾斯只覺徹骨寒涼。

————

西荒領,荒墟,浮沙宮。

“喲,傷疤漢,過來過來,陪我下棋!”

窗邊的法肯豪茲公爵緊了緊披風,向着廊柱後的荒骨人招了招手。

高大強壯的荒骨人轉過頭來,向公爵靠近,帶動一頭的小辮子來回甩動。

一個年輕些的衛兵望着荒骨人身上鋸齒狀的紋身,警惕地把手按上劍柄,卻被另一個年長的衛兵按住。

荒骨人走過這個滿臉緊張的年輕衛兵,看也不看他一眼,似乎習以爲常。

他來到西荒公爵面前,粗魯地把屁股砸到椅子上,看着兩人之間的棋盤,皺起眉頭。

法肯豪茲高興地伸手示意。

荒骨人搖搖頭,話語僵硬而難聽:

“高赫,不會。”

法肯豪茲嘆了口氣,連忙擺手:

“我知道,我知道,不然我找你幹嘛?”

高赫愣了一下,看看棋盤,又看看公爵,一臉鄙視。

他指指窗外風沙裡的月亮:

“小鴉頭,走,追。”

高赫的話語難聽難懂,但法肯豪茲似乎毫無礙難,他搖搖頭。

“不了不了,讓德勒走吧,他得趕回翼堡準備要務,”公爵痛心疾首地看着一下午的勝負記錄本:

“再說了,追他回來幹嘛,我又下不過他。”

“小小骨崽,在,追。”

“我兒子的棋藝是我教的,跟他下……沒意思。”

法肯豪茲大手一拍:

“來,下棋!”

高赫怒哼一聲,伸出手,胡亂動了一下棋子。

“哎呀,傷疤漢你怎麼能先動王后呢,不是這麼走的,不過沒關係,你看,我這就把它吃掉了……”

“哼。”

“嘖嘖嘖,你這一步就不高明瞭,等於送子給我吃啊,啪嗒!哈哈哈!”

“高赫,不懂。”

“不懂沒關係,輸多了就懂了……”

“高赫,飯。”

“別走啊,要吃啥喝啥讓僕人給你送,來來來,你看我一步……”

“高赫,殺人!”

“哎喲喲,別生氣嘛傷疤漢,下個棋而已,勝負不重要……”

一來一回間,法肯豪茲下得不亦樂乎,不多時,棋盤上已經擺滿了高赫被吃掉的棋子。

最後一步下完,公爵心滿意足地抓着高赫的手,推倒後者的國王,仰倒在椅子上,長聲喟嘆:

“啊,好久沒有這麼暢快淋漓的大勝了!爽!爽!爽!”

法肯豪茲靠在椅子上,搖頭晃腦。

但是荒骨人卻緊緊盯着一臉滿足的法肯豪茲,悶聲道:

“骨頭崽,殺人。”

此言一出,法肯豪茲的笑容瞬間消失。

公爵離開椅背,冷冷地看向荒骨人,面容噁心可怖。

而高赫毫不示弱地回瞪他。

幾秒後,西荒公爵撲哧一笑,擺手道:

“胡說八道,我這下棋呢,沒事殺什麼人啊。”

但是高赫搖了搖頭,眼神變得可怕起來。

周圍的衛兵心有所感,一陣不適。

“骨頭崽,”荒骨人嚴肅地道:

“殺人,大殺人。”

法肯豪茲的笑容再次凝固了。

他指向高赫,搖頭道:

“你……”

“骨頭崽,騙,”高赫咬起牙齒,一瞬間變得面貌猙獰:

“高赫,殺人!殺人!”

荒骨人的反常,讓周圍的公爵近衛們緊張起來,直到法肯豪茲揚揚手,示意無事。

荒墟的領主嘆了口氣。

“好吧,我說實話,”法肯豪茲支住棋盤,目光深遠:

“我是有些煩躁。”

也只有你才能看出來,傷疤漢。

西荒守護公爵出神地望着窗外:

“你知道,等待的時候,最是磨人了。”

高赫露出殘忍的笑容:

“殺人?”

公爵不屑搖頭:

“哦,殺人也開心不起來!”

高赫顯然很失望,他嘟囔了一句,掃興地起身離開。

“告訴我,傷疤漢。”

在高赫轉身的時候,法肯豪茲突然開口:

“你賭過嗎?就是……出錢,說一件事情,你說對了,就贏錢?”

荒骨人皺起眉頭,思索了一下,搖搖頭:

“高赫,不。”

“至少你見別人賭過吧,”法肯豪茲嘆息道:

“我是說,在你打開戰俘欄,揹着我逃出剎拉倫部之前?”

高赫仔細地思索一陣,眉頭漸緊。

法肯豪茲見他這副模樣,無奈道:“好吧,我也不爲難你……”

“五十八個遷水期以前,”高赫突然開口,打斷了他:“卡利格里,獸籠。”

“盧瑪,賭。”

法肯豪茲表情一變,饒有興趣地拍拍眼前的桌子。

高赫重新坐了下來。

“好吧,所以,是你們部族去卡利格里的時候,玩了獸籠……你的兄弟賭了誰?部族戰士?奴隸?流放者?沙盜?還是野獸?”

荒骨人目露冷色:

“高赫,殺人。”

法肯豪茲眼前一亮:

“哈,你兄弟下注,你親自下場,決鬥殺人?”

高赫點點頭。

“看看你這剎紋,你贏——殺了多少?”

高赫站起身來,扒開側背的衣物,如數家珍地點出幾個鋸齒狀的紋身。

“八個?哇哦!”

法肯豪茲感嘆道:“我猜你們發財了?”

但是高赫沉默了一會兒,搖了搖頭:

“盧瑪,輸。”

“什麼?”

法肯豪茲皺眉不解:

“但你還活着啊,你兄弟怎麼輸的,下錯注了?”

高赫的表情黯淡下來。

“部爵,賭,血刺蜥。”

法肯豪茲的笑容也漸漸消退了。

“哦,你的部爵下令,讓你們兄弟手足,捉對廝殺。”

公爵嘆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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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可是重頭戲,我猜,他想引來重注,賺筆大的。”

高赫咬起牙齒,臉頰發抖:

“盧瑪,不。”

“高赫,不。”

法肯豪茲點點頭:

“當然,你們拒絕了,所以只能賠錢?”

荒骨人頓住了。

好一陣子,他才艱難擡頭:

“部爵,殺人。籠主,殺人。聖酋,殺人。部族,大殺人。沙僕,大大殺人。”

公爵聳聳肩:

“是啊,我猜也是,大家都很不爽,尤其是那些下了注的人們——我聽某人說過。”

他輕哼一聲:

“你的部爵擺了獸籠,興許還收了注,卻沒完成決鬥,一定賠慘了吧。”

高赫沒有說話。

荒骨人只是搖了搖頭,目光可怕:“部爵,窮。”

“盧瑪,賠,命。”

法肯豪茲一頓。

高赫咬緊牙齒髮着抖,擡起頭來:

“高赫,罰,活。”

西荒公爵沒有說話。

他只是嘆出一口氣,伸出手,拍了拍對方的肩膀。

高赫扭過頭,向着看不見虛空露出猙獰的表情。

“啊,我想起來了,你的混蛋老部爵,”法肯豪茲眉頭一動,恍然道:

“就是後來那個被你從下往上,一斧子從雞把砍到肋骨,哀嚎到天亮才掛掉的倒黴蛋?”

高赫哼了一聲,並不回答。

法肯豪茲輕笑一聲:

“幹得好,傷疤漢,爲你兄弟報仇了。”

高赫不言不語,半晌之後,他突然擡頭。

“骨頭崽,賭?”

法肯豪茲一愣,明白過來,點點頭。

“是啊,我也在賭,”公爵看向東方,嬉笑道:

“賭另一場……血刺蜥。”

高赫皺起眉頭。

“嘖嘖嘖,”西荒公爵搖頭道:

“下注下得,怎麼說呢,足足六年啊。”

法肯豪茲漸漸出神。

荒骨人露出狠色:

“高赫,殺人,骨頭崽,賭。”

“當然,”法肯豪茲笑了:

“如果是殺人,傷疤漢,我一定讓你去,下注在你身上。”

“但是,不,不是。”

公爵的眼神犀利起來:

“我這場賭博的關鍵,不是殺人奪命。”

“而是賭我那一位,在王都裡的高赫,能不能豁出一切。”

高赫露出不解的神情。

“賭他,賭他願不願像你的兄弟一樣。”

法肯豪茲公爵面色驟冷,他大手一揮,將桌上的棋子統統掃落:

“賠自己的命。”

“換你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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