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些人就,當然咯,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早告訴過你了’‘沒關係,這很正常的’‘你已經很棒了,只是得接受現實’‘這工作還是適合男人’。”
索尼婭掏出菸袋,開始卷第三支菸。
“你知道,他們聽上去總是那麼理直氣壯振振有辭,總是那麼理性中立客觀真誠。”
索尼婭的目光聚焦到手上的菸草上。
“到最後,我都快要信以爲真了也許我真的搞砸了,也許我真的不適合當兵?”
要塞之花回過頭,對泰爾斯咧嘴一笑:
“對吧?”
泰爾斯沒有立即回答,他坐在地上背靠望臺,雙手架在膝上,表情深邃。
他們聽上去總是那麼理直氣壯振振有辭……
王室宴會上,沃格爾副隊長讓D.D主動赴死的場景還歷歷在目。
“我和你不一樣,我沒搞砸。”
少年突然開口:
“我能解決,我只是在努力,在適應,我需要時間。”
索尼婭捲菸的動作一頓,她扭頭看向泰爾斯。
“適應?”
要塞之花先是一笑,但馬上冷下臉來。
“落日啊,看來你確實搞砸了。”
泰爾斯皺起眉頭。
索尼婭卷好煙,冷笑道:
“而且砸的還不止一點,否則你就不會住在死人房子,你父親不會偷偷摸摸來找你,而姬妮也不會咆哮着威脅我來修理你。”
泰爾斯原本不甚服氣,聞言卻是一驚擡頭:
“姬妮,姬妮女士?”
索尼婭熟練地叼住煙,掏出火石:
“你確定不來一口?”
泰爾斯望着那粗糙不堪的捲菸賣相,扯了扯嘴角。
索尼婭聳了聳肩,三兩下點燃菸草,愜意地一吸一嘆:
“好吧,小子,也許在我們倆裡,你纔是那個不適合當兵的人。”
操。
泰爾斯揮走煙霧,向邊上挪了挪屁股,面色不佳。
“我知道,你纔剛回到王都,等於踏入了新的戰場。但新戰場通行的每一條規則都於你不利,對你不公,它們讓你感到陌生、迷茫,絕望,且看不到出路。”
泰爾斯皺眉不置可否,索尼婭則吐出煙霧:
“跟大多數人以爲的不同揮劍戰鬥並不難,即使所謂‘豁出性命’犧牲,也就是頭腦發熱一咬牙一晃神的事兒。真正難的,是知曉爲何而戰。”
聽着她的話,泰爾斯突然想起馬略斯處罰D.D後留下的話:
【當你決定要交易,確保那是你自己的天平。】
“但當你的目光向上,離開了一個個具體的對手,當你看到更多,看得更高,當你發現戰鬥的規則從一開始就那麼操蛋,當你發現自己的戰鬥只是籠子裡的猴戲,而你永遠改變不了籠子時……戰鬥,就會變得很難,很難。”
【就好像,好像我的劍撞上的不再是血肉之軀或鋼鐵兵器,而是一堵無形的牆壁,任我如何揮劍,都無濟於事。】
不知爲何,泰爾斯突然想起科恩在下城區裡說出的這番話。
要塞之花吹了吹燃燒不充分的菸頭,平靜開口:
“緊張,恐懼,慌亂,失誤,後悔,動搖,自我懷疑,甚至麻木放棄,這些我們都經歷過,沒什麼好羞恥的。”
月光下的望臺清冷靜謐,加上索尼婭手上的煙氣,一切就像在夢境裡。
“你應徵衛兵的事,就這麼失敗了?”泰爾斯突然開口,面無表情。
索尼婭架起一條腿,勾勾嘴脣,卻搖了搖頭。
“我走了狗屎運,一位大人物剛好路過,我得到了第二次機會,留在這裡,等着下一期徵募。”
要塞之花的聲音有些黯淡。
大人物。
泰爾斯環顧了星湖堡一週:
“約翰·璨星?”
索尼婭輕笑一聲,她重新叼住煙,身姿後仰,雙手托住後腦。
“在那之後的日子不好過,我跟城堡裡的衛兵們同吃同睡,努力鍛鍊,準備達成下一次的考覈。”
這一刻,索尼婭的眼神裡多了一些東西。
“安慰的漂亮話從那時起就不見了,沒人給我好臉色,所有人都在孤立我,而我也明白,我得了便宜,沒遵循他們的規則就進入了遊戲,這讓那羣男人們覺得自己的權利被冒犯了‘被特殊優待的女人’‘走了捷徑進來的’‘對男人太不公平了’之類的。”
“從牀位和值班安排到日常作息,從頻繁的緊急拉練、增多的負重訓練到巧合得每次都抽到我的清潔工作,他們使盡了各種方法讓我出醜難堪,完事了還總有個‘過來人’來唱紅臉絮絮叨叨:‘他們不是針對你,只是心裡過不去’‘我很抱歉,但也許你該放棄?’。”
泰爾斯安安靜靜地聽着,但他想起了王室宴會裡,安克挾持人質,逼宮決鬥的那一刻。
那一刻,宴會裡的所有賓客,永星城裡有頭有臉的人物們,都直勾勾地擡起頭,看向他。
“包括隊內每一次的‘友誼賽’交手,我有時候咬着一股狠勁,贏了,他們就會說,‘運氣不錯’‘讓着你罷了’‘今天有點累,算讓你一把’,或者‘你取巧了,有本事正面上’‘換個場合勝負就不一樣了’,乃至‘拼起命來你肯定要死’‘真正的戰鬥不會這麼簡單’,blah,blah,諸如此類。”
“哦,對了,還有我最喜歡的那句‘打贏我不能證明你比男人強,有本事,就去跟更厲害的男人比比?’”
索尼婭撣了撣菸灰,嘿嘿一笑:
“是不是每個男人都會這句話?我管這叫‘幾把共享術’,每次我打倒他們一個人,他們都會這麼說,好像只要這麼說了,那個被打敗的傢伙就瞬間共享了‘更厲害的男人’的大幾把,昂首挺胸重振雄風,從短小無力變得金槍不倒似的。”
幾把共享術。
泰爾斯忍不住噗嗤一笑。
但他的笑容旋即淡去:在他的戰場裡,同樣有這樣的人,不是麼?
“而當我輸了,他們倒是異口同聲,‘看,告訴過你了’‘這再正常不過了’‘普遍來說,女人確實打不過男人’‘可以了,以你的標準,已經很好了’。”
索尼婭的語調落了下來。
“那陣子,一切都很令人沮喪:劍術,格鬥,舉重,長跑,標槍,射箭,似乎每一項都拼不過其他人尤其是那些受過訓練,甚至服過兵役的男人。”
“我沒有他們的力量,強壯,速度,爆發,體格,體質這些從運動賽會到騎士比武通常會比的東西沒有他們引以爲傲的一切。”
一片烏雲遮擋住月光,將少年和女人留在黑暗中,各自黯然。
“但你贏了,”泰爾斯輕聲道,“在這個不公平的規則裡。”
索尼婭沉默了很久,這才狠狠地吸了一口大的,從鼻子處緩緩呼出煙氣。
“我沒贏。我只是,倖存了。”
要塞之花渙散的眼神慢慢重聚。
“就在日子一天天過去,下一次徵募的日期臨近,而我心如死灰近乎自暴自棄的時候,有人問我:‘爲什麼,索尼婭,爲什麼要在他們的棋盤上?’”
聽到這裡,泰爾斯擡起頭來。
“他們的棋盤?”
索尼婭微笑頷首,像是想到什麼開心的事情:
“我被問道:‘士兵戰鬥的方法有很多種,殺人的方式也不一而足,爲什麼一定要學着他們用肌肉,靠體格,訴諸力量和爆發,學着他們一天到晚咋咋呼呼?爲什麼一定要追求他們所追求的強壯、粗魯、霸道,陽剛,攻擊性滿滿,奉之爲圭臬,去證明自己?爲什麼要學着他們的這些東西,去跟他們比試?’”
泰爾斯眯起眼睛。
索尼婭嘆出一口氣:
“‘因爲’,那時的我傻傻地說,”‘因爲這些有用,因爲長官說了,這都是在賽會上比試的,經過歷史考驗的東西,更是每一個上戰場的士兵所需要的、好的東西。’”
說到這裡,要塞之花嘿嘿一笑。
“‘那是因爲最早的賽會只許男人蔘加,’我被這麼告知,‘所以,他們當然要比自己會的項目你什麼時候見過他們比試生孩子?’”
泰爾斯表情一變。
“‘而士兵需要這些,也不僅僅是因爲這些東西“好”’,”索尼婭盤腿坐起來,甚至忘記了抽菸,就任憑菸捲在手上緩慢燃燒,“那傢伙告訴我,‘而是因爲他們已經是士兵了,而他們喜歡,習慣,擅長這些強壯,粗魯,霸道,陽剛,攻擊性,他們大部分時候只會也只用這些,所以這些東西就變成了“有用的”和“好的”,再傳到後來人的手裡,當後來人越來越多,懷疑的人越來越少,大家就都默認這是常識和真理了。’”
索尼婭複述得出了神,彷彿回到多年前的那一刻:
“‘因爲這是他們把持的賽會,他們定義的戰場,而他們最狡猾的詭計之一,就是‘允許’你進場參加遊戲,再在這些不允許被懷疑的規則和項目裡打敗你,然後告訴你:看,你沒贏,你不行。’”
泰爾斯下意識開口:
“但是……”
但要塞之花沒有讓他說下去,自顧自道:
“所以爲什麼,索尼婭,你已經在男人再熟悉不過的、主宰了幾千上萬年的棋盤上處處劣勢了,既然如此,還爲什麼,爲什麼要按照他們設定的規則,他們習慣的賽會標準,他們訂立的生存準則,跟他們比他們再熟悉不過的習慣項當你能拿到的甲冑武器都是按照男人的條件打造的時候,你怎麼能指望靠這些抗衡他們?”
爲什麼要按照他們設定的規則,他們習慣的賽會標準,他們訂立的生存準則……
泰爾斯的眼神漸漸飄遠。
“……當他們甚至將幾把大小當作標準比賽項目,要求所有人和他們一起比長度的時候,你要怎麼贏?裝個假幾把,假裝自己是男人?”索尼婭冷笑道。
泰爾斯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漏聽了一段:
“這是隱喻?”
索尼婭扭過頭來,邪惡一笑:
“取決於你。”
泰爾斯揚了揚眉毛。
這一刻,他眼前的要塞之花目光如炬,穿透煙霧迷茫:
“‘別聽他們的’,我被這麼告知,‘即便你想要贏得他們的獎品,也別照他們的標準來,別照他們的話走,別裝假幾把,即使唯獨才能向他們‘證明’因爲那樣,你就真的輸了’。”
“就在那個晚上,我才意識到,以前的我有多蠢。”
她轉向思索着的少年:
“泰爾斯,別犯蠢,別聽他們的,別裝假幾把。”
泰爾斯捏緊拳頭。
別聽他們的。
那一刻,他莫名其妙地想起快繩,想起後者對自己說過的話。
【別跟他在一個棋盤上對弈,泰爾斯,因爲你不知道在這局棋裡,他的手段有多深沉,底牌有多少張,而那些被父親玩弄於股掌之上卻不自知的人,則無比悲哀。】
緊接着,泰爾斯就想到了查曼·倫巴。
“我沒有,我在戰鬥,以我的方式。”
泰爾斯下意識地開口反駁,幾乎就在他想起那個目光如冰、冰中卻燃火的男人的同一刻。
“身體上,你當然沒有,但是腦子裡呢?”
索尼婭凝望着他,伸手點了點泰爾斯的胸口:“這裡呢?”
泰爾斯沒有說話,胸口處,小時候被銀幣燒傷的疤痕似乎在微微發燙。
“幾把原本只在一個地方長,”索尼婭重新舉起菸捲,諷刺道,“但現實是,幾千幾萬年過去了,它們變成了別的東西,無處不在不是自然長的,而是人爲裝上去的。”
泰爾斯抿了抿嘴脣。
“後來呢。”他嘶啞地問道。
索尼婭眼神一動。
“後來,後來啊,我不再死了命去跟他們掰手腕,賽舉重,拼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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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有什麼東西,我這麼想道,”她眯起眼睛,彷彿在重現當年用心思索的樣子,“在這個棋盤上,一定有什麼東西,是長久以來被他們所忽視,所拋棄,所不以爲然,卻可以被我所撿拾所利用的儘管這很難,因爲這個棋盤已經屬於他們太久,行棋規則也爲他們制定了太久,久到所有人都覺得生來如此。”
“但是我不能放棄,無論他們笑得多大聲,罵得多難聽,用出什麼來阻礙我,說出多下流的段子來編排我,什麼爲了接近公爵不曉得睡了多少人,都快把下面磨爛了之類的開什麼玩笑,老孃可是六大村鎮的第一悍婦,什麼黃段子沒聽過,什麼醜幾把沒踹過!”
不知不覺中,烏雲漸漸散開,月光垂落,望臺上青煙環繞。
索尼婭輕哼一聲:
“我留下來,我堅持,我努力鍛鍊,學習,觀察,一次次在與男人,與那些‘強者’的比試中敗陣,然後漸漸地,我在最不起眼,最被人忽略,最受人嘲笑的地方,發現了某些有趣的,但大多數人不屑一顧的東西。”
“我有更好的平衡感,能在他們站都站不穩的獨木橋上一溜小跑,在坑坑窪窪的破路上健步如飛。”
“我體型小,體重輕,能鑽進更小的縫隙,躲進更窄的樹叢,能配備不同種類的坐騎。”
索尼婭張圓了嘴巴,輕輕呼出一箇中空的菸圈。
“我有更協調靈活的手指和手腕,我的武器帶綁得比他們更精細,更緊實,更方便調試,我的長弓比他們校得更準,更趁手和緊實。”
“嗅覺,視覺,聽覺,我有比起許多人來更靈敏的知覺,以至於有段時間約翰說我的鼻子簡直比他的獵犬還靈。”
“我比相當一部分的士兵們更能忍受痛苦、寒冷和飢餓大概傳自我母親,我小的時候,她幹完農活兒還要掙家用,要在河邊蹲上好幾個小時,洗上無數盆衣服,而我至今都不知道她是怎麼做到的。”
“在惡劣的環境下,我能潛伏藏身,並堅持到很久很久我雖力氣小,可我的消耗也更少,甚至在耗盡全力之後,我只需要歇上他們一半的時間,只吃他們一半的食物,就能重新站起來活蹦亂跳。”
“在比最長的長跑還要長的長跑,或者說,越野裡,我未必比他們快,未必比他們顯眼,卻比他們更穩當,更精確,更不容易疲勞、困頓、眩暈和迷失。”
泰爾斯聽得入了神。
“就這樣,忍耐,平衡,適應力,記憶力,細節與精巧,韌性和恢復速率;低消耗,高靈敏而你知道嗎,我也是最近才發現,女人要比男人活得長久即使在和平年代。”
要塞之花彎起嘴脣:
“所以我學會了,發揮自己忍痛挨疼的能力,用更可靠的部位去迎接攻擊,在他們驚訝‘你怎麼這都不倒下’的時候,咬牙反擊;我學會了選擇更適合自己發揮的戰場環境,而不是在平地上坐下來,跟他們咋咋乎乎掰手腕;如果這些都不行,那就乾脆避開正面,打一場消耗戰,隱藏自我,調動對手,賭他比我先累癱,先凍壞,先餓暈。”
她拍了拍大腿,嘆息道:
“當然咯,以上所有素質,男人們死都不承認我比他們更好,總有人反駁,總有人‘你去跟王室衛隊比一比?’,但唯獨一點他們承認了……”
索尼婭眨眨眼,指了指泰爾斯的腦袋:
“我的頭腦。”
“雖然我覺得這是因爲約翰先說了句‘她比你們都聰明’,而他們再怎麼不願意,也不敢得罪公爵。”
泰爾斯輕聲一笑。
索尼婭說得興起,一手拿煙,一手揮動,也不管唾沫星子飛濺:
“你知道,人們總是認爲男性更聰明,理性,更冷靜,更會隱藏情緒,更堅毅理智,而女人她們更遲鈍,不理智,更軟弱,情緒不穩,只懂歇斯底里。”
“但在這麼久的軍旅生涯裡,我倒是沒發現這一點你知道,差不多每個大頭兵都暴躁、易怒、衝動,三天沒逼操就忍不住要擼一發或幹一架,好像也不比女人好多少。”
索尼婭搖了搖頭:
“也不曉得‘男人更理智’的結論是哪兒來的。”
“從男人那兒來的,”泰爾斯突然發聲,“你知道,越是缺啥,越要吹啥。”
索尼婭先是一愣,隨即哈哈大笑。
“等等,你聽着不生氣嗎?”
要塞之花收起笑聲。
“大部男人聽到這兒,就要惱羞成怒矢口否認憤而跳腳,至少假正經地來一句‘也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泰爾斯聳聳肩:
“那豈不是正中你下懷,‘男人不理智’?”
“哦,糟糕,你反應還真快,”索尼婭皺起眉,“以後我再想提這個,一定有人反駁‘你看,泰爾斯殿下也是男人,他就很理智’。”
“大可不必。”
泰爾斯禮貌地擺手後仰:“我可沒有共享幾把的打算。”
索尼婭再度發出爽朗的大笑。
她仰着頭,望着被羣星環繞的皓月,語含感慨:
“總之,揚長補短,我是我,我要做我的事情,而不是按照他們的標準,去做他們想讓我做的事情,毫無意義地向他們證明‘我能成爲男人’。”
泰爾斯突然覺得,前襟裡的骨戒似乎不那麼重了。
“衛兵的考覈,你通過了?”
那個瞬間,索尼婭的笑容淡了下去。
“當我等待着下一次機會,嘗試顛覆規則的時候,考覈出乎意料,提前到來了。”
要塞之花站起身來,深深吸了一口煙。
“有羣賊匪進了王家狩林落腳,星湖衛隊帶着新兵去剿匪,但情報出錯了,那不是普通賊匪,而是刀鋒領叛軍的先行斥候。”
她的話語有些落寞。
“我們被拖在林子裡整整一個月,損失慘重,信途斷絕,進退不得。”
索尼婭緩緩頷首:
“就是那場戰役,我通過了考覈。”
泰爾斯聽着她輕描淡寫波瀾不驚的話語,突然意識到,這背後隱藏着多麼驚心動魄的故事。
“但我也明白了一點:在真正的戰場上,當兩邊的人都像野獸一樣撲向彼此,當你的敵人只想把刀子連同他的手一起戳進你的肚子,當你戰友的腸子和血水混在一塊兒往外漏的時候……”
要塞之花面色一冷,舉起所剩無幾的菸捲:
“沒人鳥你是男是女。”
對方的話讓泰爾斯想起了自己經歷過的無數血腥,他不由面色一黯,同樣站起身來:
“我很抱歉。”
索尼婭搖搖頭,並不在意:
“就這樣,我發現了我的另一項優勢:頭腦。無論任何環境,我都能咬牙冷靜下來,忍人所不能忍,逼着自己去思慮,去總結,去考量戰場局勢如何,我們各小隊的位置在哪,每個人分別在什麼狀態,敵人下一步可能會怎麼做,我們下一步又該怎麼做,去做出更有利更理性的決策……”
泰爾斯表情古怪:“但我記得,你之前才說過,你在斷龍要塞,就是瞎幾把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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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尼婭嘿嘿一笑,拍響大腿:
“所以我沒有幾把嘛!”
泰爾斯一怔,一時無言以對。
“還有個例子,血色之年,我們跟埃克斯特人在牧河沿岸陷入拉鋸戰。”
血色之年。
泰爾斯聽見這個名詞,笑容爲之一收。
“阿拉卡和他的怒火衛隊是先鋒,戰不惜命悍不畏死,敢與埃克斯特的軍隊野戰對衝,折在他手裡的北地勇士不知凡幾。‘王國之怒’一時名傳西陸,據說連努恩王每天起牀的第一個問題,就是‘阿拉卡·穆死了沒有’。”
要塞之花搖了搖手指,撇撇嘴:
“而就在阿拉卡名頭越來越大,星辰人也越死越多,越發絕望,越發狂熱,你父親甚至要徵發少年兵入伍,跟北地人玉石俱焚的時候,我冷靜下來了。我想,我們不能這樣,然後,然後我去做了一件事。”
“什麼事?”
索尼婭深吸一口氣:
“在阿拉卡的一換一瘋狗打法,讓他和他的部下死光之前,我繞開主戰場,深入敵後,突兀埃克斯特人佔領的北境……”
“奪回了寒堡。”
她說這句話的口吻同樣輕描淡寫,彷彿無關緊要。
血色之年,奪回寒堡……
但泰爾斯連通起記憶,想通之後頓時色變:
“什麼?”
“怎麼,不相信?”索尼婭挑起眉毛。
泰爾斯使勁眨了眨眼睛,努力回憶自己的歷史知識:
“不是……等等,據我所知,兩百年前,‘徵北者’艾麗嘉可是調動全國之兵,佈下了三面口袋,其間計策無數拼殺不止,還多虧了運氣,這才奪下北境最大最豐饒的寒堡,把埃克斯特人逼退到北方平原和黑沙山……”
他難以置信地盯着要塞之花:
“可是血色之年,你孤軍北上,無援無應,又要面對十萬大軍的威脅,是怎麼做到的?爲什麼我壓根沒聽過這事兒?”
但索尼婭只是神秘地笑了笑。
“據梭鐸老頭說,努恩王願意談判的前提條件之一,就是不公開寒堡丟失的真相堂堂十萬北地健兒,勇不可當所向無敵,卻被一個娘們兒捅了菊花。”
泰爾斯想起努恩王的音容笑貌,頓時面色古怪。
“你在懷疑?”索尼婭對他的態度很不滿,“喂,你覺得,瓦爾·亞倫德那個眼高於頂的傢伙,爲什麼在這十幾年裡對我畢恭畢敬,補給供應從不缺斤短兩了?而他女兒,米蘭達爲什麼心甘情願到我手下服役?因爲我纔是那個把老迪倫公爵的頭顱從寒堡城門上解下來,交還給亞倫德家族的人!”
“而反過來,你爸爸又爲什麼讓我去守要塞,而非名頭更大,更能嚇住北地人的阿拉卡·穆?”
索尼婭叼着煙抱起手臂:
“難不成是因爲我長得好看?”
泰爾斯思索着,點點頭:“你確實很好看。”
那個瞬間,索尼婭表情一僵,菸捲從嘴裡掉到了地上。
泰爾斯反應過來,連忙解釋道:
“我是說,那個,你戰鬥的時候,就很好看你煙掉了。”
索尼婭似乎很不習慣這樣的回答,俯身拾煙的同時,驚訝,懷疑,竊喜,自省,否認,她的表情不斷變幻表情,持續了好幾秒。
“切,好看,你是說包括這些?”
她輕哼着直起身子,撩起衣服,露出肋骨上的皮膚,再扒開領口,露出肩膀和鎖骨:
“還有這些?”
泰爾斯倏然一驚。
那是……傷疤。
天啊。
只見索尼婭的衣服之下,從側腹到後背,從肩頭到脖頸,到處坑坑窪窪,滿是交錯縱橫的刀疤、箭疤與燒疤,包括曬痕,新舊肌膚糾纏一塊,深淺不一。
這就是,從農戶之女蛻變成要塞之花的代價?
泰爾斯愣愣地看着對方身上的傷疤,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意識到什麼,不好意思地別過臉去:
“是的,包括它們,你也很好看在別的標準上。”
要塞之花皺起眉頭,她紮起衣服,重新打量起泰爾斯:
“奇怪,你好像不是在客氣地打圓場,比如‘你長得很英氣’或者‘很有特點’這樣的婉轉話。”
她撓了撓頭。
“自打我父母過世,就沒人誇過我漂亮了,而嬤嬤甚至還勸我‘別在意外貌’該死,被人誇漂亮的感覺真奇怪,這就是威廉姆斯在西荒的日常生活嗎?”
泰爾斯表情一黑。
不,他敢保證,在西荒,沒人敢誇傳說之翼漂亮。
至少不敢當面誇。
泰爾斯咳嗽一聲:“你,那個,其實,說句謝謝就行了。”
但他想起了什麼。
“難怪。”
泰爾斯嘆了口氣:
“難怪血色之年裡,努恩王那個固執老頭會願意坐下來跟星辰談判,不是因爲基爾伯特舌燦蓮花,也不是因爲王國之怒恐怖懾人,更不是因爲我父親的少年兵。”
“而是因爲你,”泰爾斯凝望着對方,“因爲寒堡,努恩王才下了最後的決斷,最終帶來了《要塞和約》。”
“星辰王國的無數人,都欠了你莫大的恩情。”
但索尼婭只是輕輕一笑,揚手一揮:“約翰說過,名聲就像東陸的大便咳咳,好吧,嗯,偶爾被人誇誇還是挺爽的。”
她撓着下巴,享受最後的幾口煙。
看着對方這副樣子,泰爾斯不禁心生感慨。
相比之下,他七年前出使埃克斯特,阻止戰火……似乎也不算什麼了。
“我有個問題,”泰爾斯皺起眉頭,“同爲在血色之年裡加官進爵,爲王室統率常備軍的將領,爲什麼,爲什麼王國之怒和傳說之翼就封了男爵,而你,立下不世之功的索尼婭·薩瑟雷,只是個女勳爵?”
“是啊,我也很好奇,”要塞之花的臉上是滿滿的諷刺,“不止如此,我還在所謂的三名帥裡排在老末。”
說起這個,她似乎滿腹牢騷:
“還有要塞之花他媽的,哪個打仗的喜歡被人叫‘花’?是等着被施肥,被修剪,被採摘,被拿去送人表白,還是等着開花然後凋謝?”
“怎麼不見他們叫阿拉卡‘王國之花’,叫羅曼‘傳說之花’?真的,如果你見過那個小白臉就會明白,這纔是他該有的外號好嗎?”
她對威廉姆斯的評價聽得泰爾斯連連點頭:
“那你想被人叫作什麼?”
這倒真難倒了索尼婭。
“嗯,我想想,額,要塞之狼?”
泰爾斯撲哧一聲笑了。
“很好,”要塞之花望了他好一會兒,突然開顏一笑,“這下你讓我覺得,你還是那個初到要塞就救下了一個逃兵,被我架在肩膀上,因恐高而哇哇大哭的小孩。”
泰爾斯笑容一僵,表情一窘。
“我以前那麼多威風事兒,你就非得提這茬兒。”
索尼婭搖搖頭,意有所指:
“對我來說,這茬兒比起你舉劍逼宮那破事兒,可要威風得多了。”
泰爾斯沉默了下來,若有所思。
索尼婭則繼續抽着她的煙,同樣表情深邃。
幾秒後,泰爾斯突兀開口:
“能給我一口嗎?”
索尼婭先是一怔,但她明白了什麼,邪惡一笑:“哦?‘小孩子不能吸菸’去哪了?”
“帝國習俗,男人十四歲就成年了。”泰爾斯毫無愧色。
索尼婭與他相視一笑,前者向他伸出夾着煙的手:“悠着點,龍吻地來的走私貨,老貴了。”
那我還供你白吃白住呢。
“放心,共享煙而已,又不是要跟你共享幾把……對了,我還記得你剛剛給我那記耳光呢,操你。”
“嘿,你要操回來的話,隨時恭候。”
“算了,我可不敢操要塞之狼。”
泰爾斯毫不客氣地接過要塞之花的煙,放進嘴裡,深深一吸。
“咳!咳!咳咳咳!”
僅僅第一口,泰爾斯就被那股奇妙的辛辣嗆得咳嗽連連,在自己吐出的雲霧裡瑟瑟發抖,他趕忙把煙遞回去,誓死不嘗第二口。
“喲,我看走眼了,你當兵不行,”索尼婭拿回她的煙,幸災樂禍,“當個煙鬼還是可以的嘛。”
泰爾斯忙於咳嗽,不得已伸出一根中指回應。
“這是啥?我好像看見那個啞巴對米蘭達做過。”
“這是北地嗯,南方星辰人打招呼的通用友好手勢。”
索尼婭微微一笑,吸掉最後一口煙,對他原樣豎起中指:
“你好啊,你個小雜種!”
“總之,謝謝,”王子好不容易緩解過來,他轉過身,面對着星湖堡遠方的山林,“我想通了很多,也好受多了。”
“真的?”
“真的。”
那個瞬間,“廓爾塔克薩”的重量不再如芒在背。
泰爾斯擡起頭,迎向溫柔的月光,感嘆道:
“我突然意識到,跟你所面對的、曾面對的以及正在面對的比起來,我要走進的那個戰場,似乎還沒那麼難,也沒那麼糟。”
而作爲遊戲的新來者與挑戰者,他不能裝上假幾把,裝成他們的樣子,照他們的規則來。
永遠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