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泰爾斯接見的人越來越多,不過短短一個下午,海貿、市場、債務、治安、貴族事務……各種好消息接連傳來。
一度看着垂死瀕危的翡翠城各部各業,竟然開始顯現出漸漸復活的跡象,令(偷偷從後廚)推着餐車來犒勞大家的嘖嘖稱奇。
“翡翠城本來就沒死,確切地說,是爲自保而假死。”
傍晚時分,王子送走最後一批糧商公會的客人,回到臥室小憩之後,在房門口站崗護衛的小傻獅——確切地說,是保羅·博茲多夫——努力不去看餐車上蒸騰的熱氣,冷冷解釋道:
“談何復活?”
“他們要假死太久,就得變成真死了,”另一邊,守着詹恩房間大門的摩根冷冷道,目不轉睛地盯着餐車,摸了摸空空的肚子,“一有機會,可不得早點板起來複活?”
“殿下想要抓捕兇手結案,卻在希萊小姐那裡遭遇小挫,”守在費德里克門口的孔穆託護衛官用詞比前兩者客氣,一副過來人的樣子,“人們——尤其是翡翠城的各級官吏,權貴商人們,覺得殿下一定很生氣,害怕他一怒之下,直接掀桌子砸鍋……因此當然要努力表現得好一點……”
“但真的只是因爲這樣嗎?”
靠在泰爾斯房間門口的懷亞拿着筆記,咬着筆頭,百思不得其解:
“殿下召見的這些人,從貴族到官吏,從商人到船主,其中一些甚至連話都沒說上幾句,翡翠城就迎來轉機了?無論是航路、市場、治安、債務、行政,尤其是那些大勢力……”
“轉機不是憑空而來的。”
熟悉的聲音響起——送完客人回來的馬略斯出現在衛隊面前。
“它的出現,總有理由。”
站崗的所有人不由一緊,從百無聊賴變得威嚴肅穆。
惟有不動聲色地轉移腳步,把身後的餐車擋住。
“重點不是殿下召見了多少人,說了多少話,”馬略斯掃了一眼各人,目光所到之處,人人精神抖擻,“而在殿下先見了誰,後見了誰,又見了誰,並從中得到了什麼。”
大家面面相覷,依舊聽得雲裡霧裡,莫名其妙,只能發自內心,誠心誠意地讚歎:
“原來如此,還是勳爵您瞭解殿下啊!”
“不愧是衛隊守望人啊……”
“不愧是殿下最喜歡的親衛隊長……”
“這裡頭果然大有門道……”
“降敵之策,果然攻心爲上……”
“恐怖利刃名不虛傳……”
努力向後拱了拱屁股,把餐車藏進窗簾後面:
“既是如此,那小屁孩兒,我是說,殿下爲什麼不早點召見這些人?該敲的敲,該罵的罵,該誇的誇,該殺的殺,那不就防患未然,皆大歡喜了嗎——嘶,好燙——翡翠城也不至於淪落到……”
馬略斯微微一笑,正要回答,就聽見房門一響。
“如果你手裡沒有趁手的武器,小。”
星湖公爵本人打着呵欠走出房間,很是自然地繞開,在衆目睽睽下扒開窗簾,拖出後面的餐車(馬略斯看着不該出現在這裡的餐車,笑容消失,對一臉麻木的投去死亡凝視),揭開其中一個蓋子,毫不留情地搶走一塊糕點。
“那就最好謹慎挑時機,遲些再面對你的對手——嗯,味道不錯,媽呀,一天的會,腰都快坐斷了。”
馬略斯看着泰爾斯不經試毒就對糕點大快朵頤的樣子,不禁皺起眉頭。
“愣着幹什麼?你們也站了一天了,還要裝得凶神惡煞油鹽不進,怪可憐的。趕緊吃吧,別等其他人了,也別去餐室更別等飯點了——哦,讓詹恩再等等,他嘛,還沒到飯點。”泰爾斯滿嘴食物,口齒不清。
顯然,面對王子殿下理所當然且毫無愧疚的表情,守望人雖有不滿,卻也只能遵令行事。
一邊的更是反應敏捷,正大光明地把餐車拖到走廊中央,嗖嗖嗖地爲泰爾斯打開三個餐盤,動作之快,令人眼花繚亂。
於是餓了好久的一羣人面面相覷,自動自覺,呼啦啦地圍上餐車,不顧儀態開始進食。
唯有懷亞拒絕了遞來的食物,拿着他的小本子,依舊若有所思。
“先見誰,後見誰……這麼說來,殿下,您所言的‘趁手武器’,就是之前單獨會見時,從兩位凱文迪爾那裡收繳來的?”
此言一出,滿嘴食物的衆人齊齊轉頭。
泰爾斯推拒了多伊爾殷勤送來的用餐圍巾,訝然回頭,不禁對侍從官刮目相看。
“不差嘛,懷亞。”
他驚歎着拍了拍懷亞的胸膛,把半塊麪包拍進後者手裡當作獎勵。
懷亞一驚,拿着王子咬剩下的麪包,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一臉尷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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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不止,”可泰爾斯表情一變,他吞下一口牛肉,端起一碗舀來的燕麥粥,話鋒一轉,“這武器是我在見他們之前自己打造,不,是自己搶來的。”
懷亞眨了眨眼,一頭霧水。
就跟其他人一樣。
唯有馬略斯眯起眼睛。
“那個,殿下您忙活了一天,召見了這麼多人,肯定累壞了吧?這可是我專門吩咐後廚提前做好……”見狀趕緊插入話題,一臉殷勤地把另外兩盤肉端上餐車頂部。
“是啊,挺累的。”
泰爾斯嘆了一口氣,用湯匙攪動着熱粥,看着碗裡的風起雲涌,哦,不對,是湯起粥涌。
“但是相比起身體上的勞累……”
忙活一天,又累又餓,人人都在圍着餐車努力進食,大力咀嚼,沒有人王子的搭話。
只有馬略斯不容置疑地抽走手裡的清泉飲:
“殿下?”
“爲了與我博弈,每個人,每個人都不惜表現得不在乎自己的利益,顧全大局,但在言談舉止中,卻又只看見了自己的利益,”泰爾斯看着碗裡的麥粥散開又聚攏,“就像棋盤上無數散落四方、沒頭沒腦、橫衝直撞的棋子。”
泰爾斯晃了晃手裡的粥,眼神凝固:
“而我,我手握着整個棋盤,要以晃動、傾斜、敲打、抖落等各種各樣的方式,把他們往一個方向篩。”
餐車另一頭,涅希費力地吞下一口食物:
“那您就不能……不能伸出手,一個個精準地提溜各個棋子?”
“我當然想,”泰爾斯搖搖頭,“但相比起精緻微妙的棋盤,我的手指過於粗糙了。”
衆人在進食時偷偷擡眼,面面相覷。
只見泰爾斯小心翼翼地勺起一匙粥,送進嘴裡,久久方纔吞嚥。
嗯,有點燙。
但是廚子很厲害,粥的調味恰到好處,鮮美可口。
“起先,我要抓住這個棋子,就必然會碰倒那個棋子,要把一個棋子擺到新位置,就不得不先移動上面的舊棋子……到最後,我發現我沒法僅僅精準地移動我看中的幾個棋子,只能輕輕地、小心翼翼地晃動整個棋盤,讓棋子們自然滑動。”
泰爾斯越說越出神:
“但很快我又發現,那不只是自然滑動——事實上,我的手指每抖動一下,整個棋盤都會地動山搖,上面的所有棋子都會受到牽連,以各種複雜的軌跡,搖晃跳動。”
他嘆息道:
“只有一小部分靠近我手掌的棋子,會隨着我的晃動,滑向我想要的地方,但也不多。”
這下,除了某幾個不開竅的還在死命低頭吃,所有人都意識到了王子在傾訴煩惱,感慨人生,不由肅顏聽訓。
泰爾斯停頓了一會兒,又喝了一口粥,繼續感慨道:
“至於棋盤上其他角落的、以各種姿態擺放的棋子……無論我多麼有心,多麼謹慎地晃動棋盤,它們受到的震動都是不均勻的,會朝着不同的方向滑去。可我若反向晃動棋盤,試圖把那些遠處的棋子抖回來,那原本靠近我的棋子們,又會開始向不可控的地方滑去……”
衆人沉默了一小會兒,見殿下沒有更多教導訓斥,這才小心翼翼地恢復進食。
“手握整塊棋盤,晃動無數棋子,您道出了爲政一途的艱難。”
保羅姿態自若地咬着一塊糕點,展現出貴族之子的風度——如果你忽略他嘴邊的碎粒的話。
“啥棋盤啊?下個棋還得用晃的?”從他的湯碗裡回過神來,一臉疑惑。
孔穆託眼珠一轉,把餐盤分享給其他人:
“但您並不只有一雙手,殿下:棋子們都在同一張棋盤上,它們之間也會彼此碰撞,改變方向,若能利用棋子之間的碰撞達成目的……”
“所以選定棋子尤爲重要——這是我的,吃你自己的去,”保羅冷冷道,一把打掉想要幫他捋掉嘴邊碎粒的手,“正因爲您無法精準控制每一顆棋子,因此必須看準那些關鍵的、方便移動的棋子,以用最小的力氣,滑動最大的距離,以裹挾最多的棋子,遺漏最少的棋子,達到最高的效率。”
“太麻煩了,要我說,把棋盤砸凹下去——不,乾脆拿去回爐,熔了重鑄,造一口大鍋,”摩根冷哼一聲,把碗裡的粥一飲而盡,再在嘴邊粗獷地一抹,“所有棋子往裡一放,不就都齊齊往底部滑,乖乖聚攏了嗎?”
泰爾斯皺起眉頭,一言不發。
另一邊,有着古銅膚色的護衛官庫斯塔不屑一笑:
“熔了重鑄?拜託,文明禮貌的摩根,你知道重造一個棋盤要多久嗎,有多貴嗎?”
“但回爐之前,也總得把棋子先拿出來吧,總不能一起回爐熔了?”孔穆託若有所思
此時,一直記着筆記的懷亞突然開口,加入對話:
“那樣的話,我們必須拿哪幾個棋子出來?哪些又不必拿出來?還有,哪些拿出來了還能放回去,哪些拿出來就要扔掉?”
他擡起目光,讓所有人不由低頭:
“把鍋造好,再把棋子放回去的時候,還能剩下多少?”
泰爾斯聽了這話,喝粥的動作頓住了。
另一邊,一直一言不發的老兵傑納德突然開口:
“一個棋子都不剩的棋盤,還是棋盤,還能下棋麼?”
“爲什麼要下棋?”摩根不屑道,“棋盤換大鍋,不就是爲了讓棋子攏一堆,不晃不吵嗎?誰tm稀罕下棋?”
衆人齊齊一愣,有的人沉思,有的人疑惑。
懷亞撓了撓頭,思考道:
“好吧,先不管下不下棋的……我們假設這口鍋造好了,棋子也安然無恙,但萬一,萬一這個重鑄的鍋用久了,風化腐蝕,又被無數棋子的重壓碾平,變回一個平平整整,不好晃動的棋盤,那怎麼辦?”
涅希皺起眉頭:
“再熔它一次?”
“或許,我們現在所看到的,因四方平整而受力不均的棋盤……”
保羅嘆了口氣,抱起手臂,手撐下巴——他終於發現嘴邊的碎粒,努力以一種不影響形象的方式,不動聲色、自然而然地把它們抹乾淨:
“在它剛剛出爐的時候,也曾是一口質量上佳的大鍋?”
“不是,你們怎麼就這麼喜歡鍋呢,”庫斯塔莫名其妙,“棋盤不就是拿來下棋的嗎?如果不想下棋也不想聽棋子響,乾脆整個棋盤全扔了完事,還費那個事兒鑄鍋?”
“你們好奇怪哦。”
一個聲音突然響起,衆人回頭,發現正在跟一塊硬實的老肉排較勁:
“爲,爲什麼,爲什麼硬要讓所有棋子往一個方向——滑動呢?”
什麼?
包括泰爾斯在內,大家齊齊一愣。
終於咬下一口肉排,心滿意足地咀嚼起來。
“棋盤上,之所以有那麼多格子,那麼多路線,不就是爲了讓更多的棋子、不同的棋子,都有立足之處,都有可去之處嗎?”
多伊爾享受肉排,一臉沒心沒肺的表情:
“只要沒有棋子掉下或者壓壞棋盤,那就任由他們自由地往各個方向滑去,響去啊,難道是很糟糕的事情嗎?”
衆人面面相覷,怔了一秒鐘之後才反應過來,齊齊揮手,紛紛鄙視。
“沒點棋理常識……”
“什麼亂七八糟的……”
“所以說你沒見識嘛……”
“棋子能自己走,那要下棋的人幹嘛?”
“對啊,那棋手還有什麼用?豈不是毫無價值,還不如一個棋子?”
“沒有下棋的人,那棋子掉出棋盤不是早晚的事兒嗎?”
“棋盤都會被毀掉的!”
“棋子都各有想法,往各個方向去了,那還怎麼團結起來,吃掉對手的棋子,去贏得棋局?”
不解道:
“可是,什麼對手?我們爲什麼要吃掉對手的棋子?”
“下棋嘛,肯定不止一方,不止一個棋手,肯定有對手啊!”
不服氣:
“等等,像剛剛說的,如果棋手都沒用,沒價值了,那當然也就沒有所謂對手了嘛,那還說什麼吃掉對方——”
“因爲必須如此,”摩根搖搖頭:“因爲我們不先吃掉對手的棋子,那對手就會吃掉我們的棋子。”
可還是不明白:
“爲什麼?對手又爲什麼會吃我們的棋子呢?”
孔穆託一愣,硬着頭皮回答:
“因爲……因爲他們想要佔領我們的棋盤?”
“難道我們的棋盤不是同一個,不是連在一起的嗎?”
涅希靈機一動:
“同一個棋盤沒錯,但有分界啊,這邊是我們的,那邊是他們的啊!”
“那爲什麼不讓他們過來呢?”
“你瘋了!讓他們的棋子過來佔了我們的地方,那我們的棋子去哪兒?”
“去他們的地方啊!每個棋子就自由地到想到的地方……”
庫斯塔聽得煩躁,一錘定音:
“哎呀,你管那麼多爲什麼呢?下棋嘛,有棋手,有對手,這就是規則!你瞪我幹嘛,規則又不是我定的!”
滿嘴食物,口齒不清:
“那你幹嘛要遵守?”
庫斯塔一怔:
“我幹嘛要……我幹嘛不遵守啊?”
“好吧,誰定的規則?”
這一問讓大家都愣住了。
“誰?”
“約定俗成……”
“一向如此……”
“自古以來……”
“額,發明棋局的人?”
“下棋下得最厲害的人?”
“額……第一個下棋的人?”
“還是第一個聽話的棋子?”
“第一個刻好格線的棋盤?”
泰爾斯默默地聽着他們茶餘飯後的閒聊,不言不語。
“那,不管是誰定的,”懷亞突然出神地道,“我們能改變規則嗎?”
“我們?”
保羅終於抹淨嘴邊碎粒,他又抱了一會兒手臂,讓擦嘴的動作顯得不太突兀,這才放手冷哼道:
“反正我改不了。”
訕訕撓頭。
然而懷亞還有疑問:
“可是,如果殿下成功了,無數棋子們都朝着一個方向,聚在了一個地方,那棋盤不就不平衡了嗎?會翻倒的吧?”
孔穆託哼笑一聲:
“怎麼可能?那可是能承託每一個棋子的棋盤啊!根基肯定是最牢固的,比如說,是牢牢釘死在石桌上的,不會翻倒的!”
“等等,如果牢牢釘死了,那殿下又要怎麼晃動棋盤,聚攏棋子?”
“所以殿下力氣很大嘛……”
“不,殿下能晃動棋盤,正因爲它的根基並非是牢牢固定的……”
摩根眼神一動:
“或者說,只要有足夠的力量,就能擡起石桌,晃動棋盤——甚至重鑄一口鍋。”
“必須,”保羅斬釘截鐵,“必須有足夠的力量,才能擡起石桌,晃動棋盤。”
“那我們就小心選定一個最完美的中心,”懷亞若有所思,“當棋子們都往它聚攏時,四面應力都是平均的,如此一來,棋盤就不會翻了。”
“那不就是我說的,重鑄個鍋嘛……”
“等等,那哪裡纔是棋盤的完美中心,或者說,由誰來定棋盤的中心?”
孔穆託看看左邊又看看右邊,只覺得腦子裡塞滿了問號:
“我怎麼知道——喂喂,這話題你們煩不煩啊?”
“也許沒有答案。”
泰爾斯的聲音突然響起,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棋盤也好,棋子也罷,晃動也好,滑動也罷,聚攏也好,分散也罷,固定也好,鬆脫也罷,規則也好,混亂也罷,其實並沒有必然的終點和永恆的答案,只有不斷前行的棋子和時動時靜的棋盤,只有在它們的互動中形成的過程與歷史,”王子嘆息道,“或許這纔是棋局的本質。”
啥本質?
儘管依舊有人不懂或不服,但沒有人敢追問,遑論反駁王子殿下。
唯有久久不言的馬略斯冷哼一聲,扭頭看向窗外:
“聽上去又回到了原點,什麼也沒有解決,毫無意義。”
“在棋手,乃至超脫棋盤之上的衆神看來,這可能確實毫無意義,”泰爾斯點點頭,略略出神,“可一旦感受、覺察、醒悟這些的,是悶頭行棋的棋子本身……”
他深吸一口氣:
“其意義便超越一切。”
馬略斯皺起眉頭:
“那又有什麼用?縱然覺察到了,棋子又能做什麼?”
泰爾斯看向守望人,微微一笑:
“那就是另一個話題了。”
餐車旁,捅了捅身邊的庫斯塔:
“奇怪,我們是怎麼聊到這個無聊的話題,還能一路聊下去的?”
“你還問我?”
“殿下畢竟是文化人……”
“也許,”一直努力記筆記,都沒空吃飯的懷亞作沉思狀,“也許因爲這個話題並不無聊,甚至事關每一個人。”
和庫斯塔對視一眼,雙雙翻白眼。
懷亞感覺到了什麼,突然一驚擡頭:
“殿下您去哪?”
衆人同樣擡頭,這才發現泰爾斯已經在十步開外。
“坐了一天了,頭都大了,出去散散步。”王子朝後方揮了揮手上的肉腸,留給他們一個瀟灑的背影。
懷亞呆住了,他看看筆記,又看看餐車上的半塊麪包,喃喃道:
“當,當然,殿下……”
面色嚴肅的馬略斯長嘆一口氣,放下手裡的湯。
“愣着幹嘛?”
他冷冷下令:
“跟上啊!”
————
他在哪兒?
洛桑二世悠悠醒轉,眼前一片漆黑,鼻子裡充斥着腐爛和尿騷的惡臭味兒。
昏暗。
骯髒。
溼潤。
寂靜。
不見天日。
這幾個念頭一閃而過,疼痛如約而至。
“呃……”
洛桑二世疼得悶哼出聲。
他的斷臂處傳來一陣又一陣的麻癢和劇痛,胸腹各處的傷口也不甘示弱。
重傷。
瀕死。
洛桑二世咬緊牙關,身上各處傷口的肌肉和血管立刻“活了過來”,伸出細微的肉芽,如蚯蚓般奮力掙扎,想要發揮血族的能力,縫補復原,可無奈……
【血!!!】
一陣靈魂深處的顫慄傳開來,令他生生一晃!
【閉嘴!】
洛桑二世先在心底裡怒吼,旋即吃吃冷笑。
果然,體內的怪物從不缺席,也如約而來。
而他,重傷過後,他無論體力還是恢復力,都近乎枯竭。
確實需要——血。
大量的血。
優質的血。
下一秒,洛桑二世忍住反胃和不適,劇痛和血渴,深吸一口氣,想要從地上掙扎起來,卻發現躺在地上的自己渾身沉重,紋絲不動。
奇怪。
洛桑二世目光血紅,渾身肌肉收緊,再全力發動!
噹啷!
血族全力掙扎,卻僅僅帶動了一片難聽的金屬摩擦聲。
殺手立刻明白了身上有什麼。
鐵鏈。
鐐銬。
枷鎖。
陪伴他大半生的,最熟悉的朋友。
“哈哈哈哈哈……”
帶着悲涼的自嘲,洛桑二世燙了回去,吃吃冷笑。
他不再大力掙扎,而是用力扭頭,在狹窄的視野裡觀察四周。
他的血族感官慢慢發揮功效:
這是一個再典型不過的地牢,四面上下都是厚厚的石層,只有身後一個半人高的小洞作爲出入口。
地上滿是污水,空氣裡飄滿惡臭,蟑螂在不遠處爬動。
只有角落處的一盞小小燭火,連周圍幾尺都很難照亮。
至於他,他的身體四肢——也許只剩三肢——被一塊無比沉重、花紋繁複的黑色機械石鎖釦緊,鎖上延申出四根粗壯的鎖鏈,固定在地牢的四個角落。
動彈不得。
“他醒了。”
一個沉穩的聲音傳來,源自四根鐵鏈其中一根的方向:
“提高警戒。”
洛桑二世竭力扭過頭,可惜視野狹窄加燈光昏暗,他看不清對方的樣貌,只能感受到那人血氣充盈,連輪廓都發着紅光。
但是……
洛桑二世認真地接收其他感官的反饋:
此人呼吸均勻。
心跳平穩。
膝蓋上放着一把劍。
舉手投足淡然優雅。
要麼是個高手。
要麼是個裝出來的高手。
等等,這人的聲音,他好像聽過。
洛桑二世眼神一動。
是那天圍獵自己的人之一。
“要我說,就該再給他頭上來一下,省事兒——或者至少換銀質鎖具。”
另一根鎖鏈的方向,一個粗獷的聲音傳來,語氣不屑。
第二個守衛,武器在身,身上還有淡淡的血腥味兒。
最近受過傷。
“希萊小姐說了,一會兒還要審問,”第一個人的聲音傳來,“他已經身受重傷,雖然不知道吸血鬼體質好到什麼地步,但也不能毫無顧忌……”
第三個聲音插了進來,慌里慌張:
“所以我說,究竟要守到什麼時候?雖然報酬很高但是這裡很臭啊……我說,你們不會是搞綁架的吧……別誤會,我我我,我沒有任何意見,我很支持的……”
第三個守衛,氣短喘息,手足痠軟,是個普通人,不,甚至比普通人還要更弱。
洛桑二世默默計算着人數。
“閉嘴,不想死就給我坐好了。”另一個聲音傳來,打斷了第三個人,後者立刻噤聲。
第四個,女人。
聲音清冷,語氣謹慎,身上也有淡淡的血腥味兒。
一,二,三,四……
洛桑二世結束觀察,深吸一口氣。
四個人。
看守着他。
其中還有一個女人,一個話都說不清的膽小鬼。
洛桑二世眯起眼睛,僅剩的左手開始探索能活動的範圍,慢慢摸向身上的黑色枷鎖。
這也小覷他了。
哪怕是重傷垂死的他。
當初那幫吸血鬼,可是把他關在守衛森嚴的禁血之牢裡,由各種恐怖的老殭屍和聞所未聞的魔法詛咒守着呢。
【血!血!血!】
洛桑二世對體內的渴望充耳不聞,暗暗冷哼一聲。
他們會爲自己的輕敵付出代價的。
“我傷得很重,”洛桑二世嘶啞開口,不得已順從身體裡的渴望,“沒有血,會死的。”
先逃出去……
守衛們一動不動,充耳不聞。
“我死了,你們的女主人就連最後的籌碼都沒了,”洛桑二世感受着疼痛和疲憊,“她拿什麼去要挾北極星?”
地牢裡一片沉默。
直到幾秒後,清冷的女聲開口了:
“等着。”
咚!
一聲悶響,一樣軟物被丟到洛桑二世的嘴邊。
看清目標,洛桑二世瞪大眼睛。
那是一隻死老鼠。
臭。
腥。
僵硬。
還帶着噁心腐爛的奇特味道。
什麼?
洛桑二世皺起眉頭。
“就這?”
“怎麼,老鼠的血就不是血了嗎?”女守衛冷冷道,“不能支撐你恢復傷勢?”
洛桑二世胸中涌起一股怒火。
當然能。
除非日夜不休,不動不耗,連續吃上幾百、幾千只……
“至少給我只新鮮的吧。”
爲了脫困,他忍氣吞聲。
“別了,這兒的老鼠很厲害的,”另一邊的男守衛諷刺道,“你這個樣子,怕是打不過它。”
洛桑二世捏緊拳頭。
【血,血!要血!】
洛桑二世閉上眼睛。
好吧。
該死的。
這是爲了逃走。
至少,至少那不是人血。
不是……無辜者的鮮血。
感受着那隻死老鼠身上的血腥味兒,洛桑二世強迫自己忍住噁心和厭惡,顫巍巍地張口,亮齒,咬穿老鼠的屍體。
噗嗤。
多毛和僵硬的口感中,漸漸凝固,更稍顯腐爛還帶着惡臭的冷血從老鼠的血管裡濺出,進入他的口腔。
讓他倍感噁心和苦澀。
【血……真……臭……】
【閉嘴!】
洛桑二世閉上眼睛,痛苦地把這股難喝的血吞嚥下去。
雖然很緩慢,但是確實,他體內奄奄一息的血氣開始鼓動。
重新恢復。
“看,不也照吃嘛,”男守衛不屑道,“哪來那麼多講究……”
下一秒,恢復了一些體力的洛桑二世突然睜眼,目中血紅!
他的左手一轉,化出利爪。
刷!
火光四射,他的利爪直撲身上的鎖釦,磨出刺耳難聽的摩擦聲!
陡生變故,那個普通人嚇得尖叫起來,其餘三人立刻起身,武器在手,嚴陣以待!
“武器!”
“他在拆鎖!”
“我就說了他是個不安分的禍害,”第一個粗獷渾厚的聲音惡狠狠地道,“就該把他——”
“冷靜,”顯然是領頭的卡西恩淡定開口,讓緊張的同伴們放鬆下來,“看,他掙脫不了。”
衆人的目光焦點處,洛桑二世呆住了。
躺在地上的他,掙扎着仰起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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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利爪下的黑色石鎖紋絲不動,連一絲一毫的劃痕都沒有留下。
倒是他的血族利爪,此刻正因方纔的劇烈摩擦,冒出淡淡青煙。
這鎖……打不開?
“但他試過了,”女守衛他身後,小心翼翼地觀察他,劍尖始終朝着對手,“而他會再試的。”
洛桑二世仍舊呆怔着,想不通自己最鋒利也最痛恨的血族利爪爲何毫無效果。
卡西恩皺起眉頭。
他執起燭火,緩步靠近洛桑二世。
“別徒勞了,”卡西恩細細觀察着洛桑二世的動作,看着後者手上的利爪漸漸萎縮,“我知道你是極境高手,但你掙不脫這鎖的。”
洛桑二世冷笑一聲,並不答話。
跟死人有什麼好廢話?
“當然掙不脫,”第一個聲音渾厚的男守衛抽出長劍,向他靠近,咬牙切齒,“要是兩隻手都沒了,我看他拿什麼掙脫……”
但卡西恩卻果斷伸手,按住了男守衛。
他看向後者,搖了搖頭:
“他是俘虜,在不影響安全的前提下,該有應得的待遇。”
男守衛怒哼一聲,甩脫卡西恩的手:
“迂腐。”
卡西恩不慍不惱,只是默默看着俘虜。
“你知道,我結業離開終結塔的前一天,‘薔薇’一脈的庫拉德爾跟我講了一個故事。”
卡西恩騎士幽幽道。
洛桑二世尋思着如何用另一個方法掙脫鎖鏈,聞言蹙眉。
“他說,很久很久以前,傳說中的法師們做過很多很多壞事,”卡西恩眼裡泛起思念,“其中之一就是爲了測量人體所能達到的極限——速度、反應、力量、柔韌、耐久、承傷,乃至終結之力,那時還叫超凡之力——而做了大量的活體實驗,從老人,小孩,女人,男人,士兵,工匠到……”
其他守衛們齊齊皺眉,卡西恩似乎也意識到什麼,微微一笑。
“他們做過什麼就不說了,但通過複雜的實驗和公式演算,法師們確實測量出了人體的極限,並歸納出一整套理論——你恐怕不會相信這個極限有多誇張,以及區區一個凡人,只靠着血肉之軀和終結之力,能做到多麼了不得的事。”
洛桑二世不屑冷哼。
“所以當時的人們一致認爲,這就是凡人的極限了,並把它叫做……”
卡西恩看了看自己的劍,搖搖頭:
“極限境界。”
卡西恩輕聲嘆息。
“一個人再強大再厲害也好,他們說,這就是人所能達到的最高臨界點了,再往上,就是人力所不能及之處。而爲了突破這個臨界點,就必須要超越人體,突破血肉之軀的桎梏。爲此,法師們做了更多更糟的事情……”
洛桑二世不爲所動,仍在努力摸索身上的枷鎖。
“但是另一邊,跟法師們素來關係不睦的另一羣人們——騎士,並不服氣。”
卡西恩擡起頭,眼神清澈:
“經年揮劍,他們知道身體有極限,明白血肉有終點,但他們絕不相信人力,或者說,不相信騎士的意志和精神有其極限。”
刷!
火光閃起,其他人一陣緊張。
“呸,去你他媽的精神!”
又一次開鎖失敗的洛桑二世破口大罵,他的利爪甚至被磨出了血。
“對法師那套人類最高也就是‘極限境界’的理論,他們嗤之以鼻,”卡西恩淡定地看着殺手的掙扎,“稱之爲‘虛假的境界’。”
“他們堅信,堅信只要達成某項條件——努力、汗水、堅毅、意志、決心、方法,或者別的什麼,區區凡人,也能超越極限。”
“以臻至‘真正的境界’。”
“這就是超凡之上,‘極境’和‘真界’的說法由來——至少是說法之一。”
地牢裡的其他守衛們都沒有說話。
卡西恩回過神來。
“而你身上的這把鎖,是凱文迪爾從科里昂家得到的古老魔鎖,據說就是很久以前,他們託法師們按照‘極限境界’理論所鑄造的,確保哪怕被鎖住的俘虜是個把各項能力都推到巔峰的高手,也無法掙脫。”
騎士看着俘虜身上的黑色石鎖,目光悲哀。
“沒錯,這把鎖的意義,就是鎖住極境高手。”
也鎖住人類的極限。
標誌自身的弱小。
洛桑二世聞言蹙眉。
“那也得看是怎樣的高手,”重傷之下的殺手喘息越發劇烈,但兀自嘴硬,“萬一是個專會開鎖的?”
卡西恩搖搖頭:
“終此一生,我從未見過它被打破過。”
事實上,他見過一次。
但對方不需要知道,不是麼?
“因此行行好,”卡西恩嘆息道,“別再打它的主意了,讓我們兩邊都省事兒?”
洛桑二世沉默了。
他沒有回話,但也不再試圖撬鎖。
“你之前說,你年輕時看過我在選將會的比武,”殺手突然轉移話題,“你看見什麼了?”
卡西恩騎士目光一動。
他看着在地上苟延殘喘的殺手,想起曾經的選將會上,那個意氣風發的騎士學徒。
“我看見你劍術精妙,其中一場是跟‘薔薇’一脈的高手對敵,面對他的後手迎擊,你卻每每能在……”
洛桑二世不屑哼聲:
“你知道我問的是什麼。”
“你和賀拉斯王子最終對決,殺得難分難解,一度甚至佔據上風。”
卡西恩頓了一下,呼出一口氣。
“卻在最後一刻,被他抓住破綻……”
“如果我說,我本有機會殺他,你信嗎?”洛桑二世冷冷打斷他。
卡西恩騎士聞言一笑,略顯訝異,正要開口,卻突然面色一變!
“你,不……”
他猛地站起身來,卻身軀一晃,眼神迷離,軟綿綿地倒了下去。
撲通!
三道悶響傳來,卡西恩和守衛們齊齊倒下。
中招。
完事兒。
洛桑二世冷冷看着他們,專心開始解鎖。
煩死人了。
要殺就殺,要剮就剮,非得逼逼賴賴讓他放棄掙扎。
很好,現在來看看這破鎖——
嗯?
洛桑二世突然想起了什麼。
剛剛倒地的聲音,只有三道?
“啊啊啊啊啊!救命啊啊啊啊啊!”
震耳欲聾的呼救傳來,殺手不由吃了一驚!
他努力扭頭,卻發現那個說話顫顫巍巍,舉止畏畏縮縮,還有些臃腫笨拙的普通人守衛非但沒有倒下,還在驚慌失措地大叫。
怎麼會……
洛桑二世還來不及吃驚自己的異能爲何無效,就見到那個笨守衛撲向倒地的卡西恩,死命搖晃:
“來了來了,果然來了!騎士!騎士大人!醒醒,快醒醒,醒醒啊啊啊!”
糟糕!
但他的咒罵還未出口,被“邪祟呢喃”撂倒的卡西恩就悠悠醒轉過來,痛苦地摁着額頭。
一男一女的另外兩名守衛也慢慢甦醒,一個咬牙切齒,一個沉默不語。
“你以爲,我們把你關在這裡,沒有提前做好準備嗎?尤其是爲你的異能?”
卡西恩騎士面色不快地站起身,謝過把他搖醒的胖守衛。
洛桑二世不解地看着那個因爲騎士的道謝,瞬間從哭唧唧變得笑嘻嘻的守衛:
“怎,怎麼會……”
“這傢伙叫斯里曼尼,從前是個辯護師,”男守衛冷冷開口,爲他解惑,“直到他瘋了。”
什麼?
洛桑二世定睛看去。
他這才發現,除了衣着寒酸不復以往,表情癡呆舉止奇怪,那個大呼小叫的胖守衛,居然真有些眼熟。
“不能算是瘋……應該說,他的腦子被搞亂了,分不清過去和當下,記憶和現實,”女守衛嘆息一聲,“沒錯,跟你的異能剛好重合,換言之,這異能對他無效。”
什麼?
洛桑二世努力擡起脖頸,瞪大眼睛,死死盯着斯里曼尼。
只見他,曾經的大辯護師一下子變得溫柔和藹,毫無顧忌地坐在滿是污水的地上,心滿意足地數着手指:
“一、二、三……波波跟我說了,幹完這一票就能賺點小錢,能給老婆做套新衣服……”
洛桑二世難以置信。
他一動不動地看着斯里曼尼——他曾經的目標,現在卻成了令他一籌莫展的枷鎖。
“我勸你別打他的主意。”卡西恩騎士看他一直死盯着斯里曼尼,忍不住發聲警告。
興許是剛剛中招,他對殺手的態度不再溫和。
“忘了跟你說,我們四個人,每個人手裡都連着一道機關,”女守衛冷冷開口,她舉起手裡一個簡單的木柄,上面連着一道繃緊的繩索,“一旦四個人都失去意識鬆了手,觸發機關……”
機關?
洛桑二世表情微變。
只聽女守衛輕聲道:
“你正上方是天窗,直通地面排水渠。”
洛桑二世深深蹙眉。
什麼?
另一邊的男守衛突然發聲:“現在是幾點?一點?兩點?午後了嗎?”
女守衛聳了聳肩:
“打開看看?”
打開?
洛桑二世眼神一凝!
下一秒,殺手頭頂傳來一道木頭的悶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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嘩啦!
那一刻,地牢裡突然光芒大作!
光。
光?
光!
洛桑二世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看着從上方泄下的明光射進漆黑的地牢,刺破黑暗,充盈視野!
不,不,不!
耀眼的光芒從天而降,照亮周遭,更照亮他全身上下。
不!
洛桑二世眼神驚恐,體內的怪物跟他一同發出絕望的呼號。
【不!】
暴露在日光之下,血脈的本能讓他忍不住地顫慄震悚,死命掙扎!
不!!
鐐銬被拉得瘋狂抖動,一刻不停。
不!!!
但是血族殺手足足掙扎了好幾秒,這才發覺,料想中的疼痛和灼燒感並未出現。
他既沒有被燒成飛灰,也沒有被燙得血肉起泡。
嗯?
洛桑二世疑惑地看着身上的銀光,掙扎瞬間消失。
這是……
是月光。
殺手泄出一口氣。
溫和,冷清,安全的……
月華。
洛桑二世呆怔地望着天窗外的皓月。
下一秒,他整個人虛脫似的一鬆,後腦勺咚地一聲磕上地面。
“晚上八點左右,哼,算你運氣好,”男守衛寒聲道,似乎很是可惜,“拉上吧。”
女守衛哼了一聲,三人重新撿拾起被丟掉的手柄,同時把另一個手柄塞回斯里曼尼的手裡。
天窗關閉,月光消失。
但洛桑二世依舊以頭拄地,面容呆滯。
光。
月光。
不過是月光……
可是爲什麼。
爲什麼……
爲什麼這麼多年了……
他還是這麼……
洛桑二世只覺眼睛酸澀,胸口沉悶。
他躺在地上,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
爲什麼?
難受,恥辱,痛苦,麻木,悲哀,絕望……
無數的情緒瞬間襲來,令他難以承受。
淹沒血族那本就情緒波動極大的頭腦。
“這就哭鼻子了?哼,之前不是挺威風?”男守衛不屑道。
女守衛眯起眼睛:
“這光……就那麼可怕?”
洛桑二世不言不語,只是呆滯地望着昏暗的天花板。
“不,他不是怕,而是恨。”
在一旁觀察許久的卡西恩將木柄收回,一圈圈纏好上面的繩索。
“而且他恨的不是光。”
卡西恩悲哀地望着躺在地上的劍術高手,極境大敵,想起他躲避日光時的驚慌失措和恐懼眼神,明白了什麼:
“是他自己。”
男女守衛若有所思。
“操你。”洛桑二世回過神來,痛苦地擰過頭,用力眨眼夾掉眼淚,兀自嘴硬。
就在此時,地牢的門打開了。
“發生什麼了?”
腳步聲中,另一個年輕的女聲傳來,頗不耐煩:
“大老遠就聽見曼尼在大叫。”
卡西恩騎士轉身行禮:
“女士。”
“沒什麼,”女守衛平穩迴應,“我們的客人不安分,給他一點小小的招待罷了。”
斯里曼尼看見新來的姑娘,眼前一亮:
“小姐,好心的小姐,你說的我都做到了,他們一睡過去我就大叫……報酬是不是……”
“嗯嗯,我知道了,幹得好,曼尼。對了,波波在找你。”
斯里曼尼還要再說什麼,卻被男女守衛推着打發出地牢。
新來的人拒絕了卡西恩騎士的陪同,緩緩踱步,走向洛桑二世。
正主來了。
洛桑二世深吸一口氣,忘掉方纔的痛苦和絕望,硬起心腸面對新來的姑娘。
“恭喜啊,凱文迪爾家的小姑娘,”殺手冷冷開口,毫不示弱,“你抓住了翡翠城最可怕的兇手。”
“可怕?哼,在翡翠城的大風大浪裡,你不過是一朵小浪花罷了。”
年輕的女聲來到他身前,輕飄飄回應:
“無論是血瓶幫的凱薩琳還是兄弟會的費梭,想必他們都會很樂意接收你。”
“但是你不會這麼做。”
洛桑二世在不多的角度裡奮力扭頭,好讓自己面對對方。
“你還要捏着我當籌碼,去要挾北極星,去談條件,去拯救你哥哥脫困,”殺手冷笑道,“你需要我的存在,更需要我的配合,才能跟此時此刻翡翠城裡權勢最大的人,較量博弈。”
地牢的主人——塞西莉亞·凱文迪爾沉默了好一會兒。
“他有個屁的權勢,”鳶尾花小姐不屑開口,“自己無權無勢、窮不拉嘰先不說,這座城裡,壓根兒就沒人把他當根蔥。”
“也許是的,”洛桑二世沉聲道,“但正因如此,小姑娘,你纔是那個不智的人。”
希萊目光一動。
“本來事情就要結束了:泰爾斯王子捉住兇手,再準備一次庭審、一份口供,給全世界一個交代……那時候翡翠城歸屬誰,公爵是費德里科還是詹恩,都由他說了算,丟個硬幣二選一的事。”
洛桑二世輕笑出聲:
“但你卻橫插一腳,虎口奪食,在全城人面前扇他巴掌,讓他顯得懦弱無能,顏面無存,更無從結案……”
希萊想起了什麼,她抱起手臂,同樣冷笑。
“我知道,但那還挺爽的,對吧?”
“你爲了救哥哥,把自己變成了翡翠城反抗王子的標杆,”洛桑二世不理會她的冷幽默,“也把北極星逼上了絕路。”
洛桑二世奮力掙扎了一下,讓地牢裡的鎖鏈一陣亂響。
卡西恩眉頭一皺正要上前,卻被希萊伸手阻止。
“現在,他若選詹恩,那就是被迫向妥協,是屈尊降貴,有辱身份,讓王室顏面掃地……”
只覺洛桑二世咬牙切齒,字裡行間帶着莫名的淡淡快意:
“他若選了費德里科,那就是死硬到底,強行奪權,頂着全城的嘲笑和反對自掘墳墓……”
洛桑二世冷笑出聲:
“他剩下的選擇,只有跟你徹底對立,不死不休。”
希萊沉默不語。
“現在,他必須先找到你,奪回人犯,制裁你,懲罰你,讓全世界看見他找回了從你這裡丟掉的權力和尊嚴,挽回影響,才能了結翡翠城這一切。”
希萊的眼裡閃過一絲倔強。
“很好,我就等着他來找我呢。”
“他會的,”洛桑二世大笑道,“他來過這個下水道,他知道這裡!他會發動全城的力量來找我,或者說,找你!”
希萊聞言皺眉,轉向卡西恩。
“你們告訴他這是哪兒了?”
卡西恩猶豫片刻,尷尬開口:
“我們給他看了天窗。”
希萊面色不快:
“多此一舉。”
卡西恩低頭告罪。
“而他下次來的時候,既不會單槍匹馬,也不會手無寸鐵,”洛桑二世的笑容越發誇張,“更不會像上次一樣,因爲顧忌衆目睽睽,從而輕易受你要挾,放你離開。”
希萊沒有迴應。
“因爲你,寫好的劇本陡然失控,一切都亂套了,”洛桑二世目光鋒利,“除非你們決出勝負,否則翡翠城不得善終,更沒人能獨善其身。”
殺手不懷好意地瞥向凱文迪爾小姐:
“你……準備好了嗎?”
希萊微微蹙眉,卻也毫不示弱:
“先擔心你自己吧,俘虜——今天的血喝了嗎?”
洛桑二世笑了,毫不在意對方的諷刺。
“你很自信,你覺得他不會殺你,甚至不會對你不利,”他搖頭嘖聲,“被情愛衝昏頭腦的姑娘啊。”
希萊紋絲不動,面無表情。
“下次再要給他看天窗,卡西恩,”凱文迪爾小姐淡淡道,“選白天。”
卡西恩挑眉頷首。
但洛桑二世似乎早就看穿了自己的下場,夷然不懼。
“相信我,我跟像他那樣的人打過交道——那樣位高權重的所謂‘好人’。”
血族殺手眼神飄渺,裡頭既有懷念,也藏痛苦。
“相比起殺人,他們有的是法子,用最高尚憐憫的方式,讓人——生不如死。”
面對他們,你只有滿心的委屈和憤懣。
卻找不到可以快意發泄的仇恨和怒火。
但這裡面,這讓人“心甘情願”爲之赴死的魅力背後,總有什麼不對。
不對。
洛桑二世捏緊拳頭。
“所以你這就投降了?”希萊突然道。
洛桑二世一愣。
“什麼?”
“我知道,老把戲了。它用你的過去,以及你的執着蠱惑你:生活是絕望的,人生是無解的,終點是悲慘的,而唯一有意義的,就是訴諸本能,用盡怒火,發泄恨意,來證明自己存在過。”
希萊抱着手臂,搓着手套,滿眼不屑。
什麼?
洛桑二世想起什麼,表情慢慢變了。
“而你就投降了,俯首稱臣,任由它在你的心智裡肆虐,予取予求,”希萊嘖聲搖頭,“嘖嘖,真可憐。”
訴諸本能,用盡怒火,發泄恨意……
投降,俯首稱臣,予取予求……
“誰,你說的是誰?”
殺手發現自己在微微顫抖。
“你知道是誰,”希萊面色清冷,“那個惡趣味十足,最喜歡看人在數十年間累積起來的信念一夕崩塌,步入瘋狂的怪物。”
卡西恩在背後閉眼扭頭,似乎不忍再看。
一夕崩塌,步入瘋狂?
洛桑二世瞪大了眼睛,他的呼吸急促起來:
“你,你和那個,那個……它是怎麼,怎麼變成……又是怎麼知道我過去是……”
“它根本什麼都不知道,也變不出任何真人,”希萊冷冷打斷他,“但你知道,不是麼?你的過往,只有你自己知道。”
你知道。
只有你知道。
洛桑二世呆住了。
“瞧,人往往不是被對手打敗的,”希萊不禁長嘆道,“是被自己。”
“可是……”
砰。
地牢的門又一次打開了。
“他招了嗎?”
洛桑二世從方纔的震撼裡回過神來,收拾心緒。
這個新的聲音很特殊,不同於之前的幾個守衛。
是新客人。
爲了在空明宮眼皮底下躲藏,想必她也是煞費苦心,聯絡了不少幫手。
洛桑二世閉上眼睛,心情灰暗。
“他正要招呢。”
希萊嘆出一口氣,回過頭去,語氣不佳,似乎很煩自己被打擾:“如果不是被你打斷的話。”
“那敢情好,”新來的客人慢慢踱步,靠近俘虜,“免得你揹着我私審犯人,獨吞好處。”
嗯?
奇怪。
洛桑二世覺察到不對,猛地睜眼!
怎麼會……
“你,你……你怎麼在這裡?”
殺手難以置信地看着新客人。
新客人皺起眉頭:
“這話說得真奇怪,我怎麼不能在這裡?”
洛桑二世呆住了。
等等。
那這就是說……
他下意識地望向希萊,想要一個答案。
“你也看到了,我遵守了諾言,”新客人站到凱文迪爾小姐身邊,一臉淡然地伸出手,“現在,可以把抵押物還給我了嗎?”
希萊瞥了他一眼,冷哼一聲,似有不屑。
一秒之後,凱文迪爾家的姑娘這纔不情不願地從腰間抽出一樣東西。
那一刻,洛桑二世瞪大了眼睛!
匕首。
那是一把匕首。
一把寒光熠熠,削鐵如泥的鋒利匕首
而他認得那把匕首。
他見過。
不止一次。
最近一次,是自己落網的那天,眼前的這位小姐用它抵上脖頸,安然離開……
而上一次,再上一次則是,則是在……
洛桑二世愣住了。
不可能。
“你們,你們是從什麼時候……”
不可能……
洛桑二世難以置信地看着對方,突然想通了什麼,眼皮大張!
“不,難道說,早在我被圍獵、被俘虜的那夜,你們,你們兩個……”
血族殺手望着站在希萊身邊的新客人,恍惚開口:
“就是一夥兒的了?”
沒有人回答。
只見地牢裡,北極星,第二王子,星湖公爵,空明宮暫任攝政官,泰爾斯·璨星很是自然地接過希萊·凱文迪爾遞還的JC匕首。
風輕雲淡,波瀾不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