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爵的書房,安靜了很久很久。
聽完王子的提議,兩位凱文迪爾表情各異,消化了好一會兒。
“所以,經歷了這麼多,我們卻原地踏步,”首先開口的人是費德里科,只見他表情複雜,似笑非笑,“他到頭來清清白白,一切照常,繼續做他篡奪來的南岸公爵?”
“一切照常?”詹恩不屑道。
“但你卻成爲了新任的拱海城子爵,費德。”
泰爾斯挑挑眉毛,擠出笑容:
“這可是一大步。”
“受他轄制,聽他號令,也許最後還得被他整死?”費德提高音量。
不等泰爾斯有所反應,詹恩就冷哼一聲:
“所以按你的說法,費德洗脫罪名光榮還家,還當上了空明宮的二號人物兼王都的特派內應,而我卻要交出若干權利,容忍滿腹壞水的堂弟對我的統治指手劃腳,處處爲難,也許到頭還要遭他篡位?”
鳶尾花公爵冷笑道:
“皆大歡喜?”
費德里科適時接話,同樣滿臉諷刺:
“既往不咎?”
兩人各有側重,卻都默契地帶着令人心寒的笑意盯着泰爾斯,讓後者後背發毛。
一來一回,眼前的既視感讓泰爾斯不由想起多年前的英雄大廳,他面對查曼·倫巴和四位大公們的場景。
但是,跟矛盾重重的埃克斯特權貴們比起來,你們凱文迪爾難道不是一家人嗎?
泰爾斯嘆了口氣。
托爾說得沒錯,看來是比想象中困難一些。
嗯,一小些。
泰爾斯撐起笑容,彷彿方纔的談話進展順利:
“很好,看來你們都聽明白了。在進下一個環節之前,如果還對細節有疑問……”
“你之前的提議比這好多了,”詹恩笑容消失,只餘滿臉冰冷,“至少還答應把他送去白骨之牢?”
“至少?”費德里科皺眉道。
“但你不同意,讓我多等幾天,等翡翠城局勢更壞一點再回來,”泰爾斯聳聳肩,“所以我等了咯。”
詹恩冷笑一聲,不理會王子的諷刺。
“這麼說,你已經徹底掌控了局面:債務,商貿,治安,貴族,軍資,乃至黑幫團伙……翡翠城的一切問題都解決了,才這麼毫無顧忌,肆無忌憚。”
詹恩望向面色緊繃的堂弟:
“無論對我,還是對他?”
泰爾斯只是端起茶杯,輕輕喝了一口茶,舉止淡定,面色不改。
媽的,苦死了。
“俗話說得好,鳶尾一心,其利斷——好吧,事實上,你們兩個在翡翠城不需要互相喜歡,甚至不需要合作,只需要分別跟我合作就行。”
泰爾斯繼續頂着一臉假笑。
事實上,也許這對兄弟彼此關係奇差,仇深難解,才能爲未來的翡翠城,留下最大的護身符。
而他們日後如果真的精誠合作了……
泰爾斯想道:
翡翠城興許纔要大禍臨頭呢。
“請恕在下駑鈍。”
費德里科低聲開口:
“殿下您既已掌控局面,又無忌器之憂,那爲何不一鼓作氣,以竟全功?”
泰爾斯皺起眉頭。
以竟全功……
問題是,什麼全功?
哪裡的全功?
誰的全功?
“請殿下三思:我們做了這麼多努力,翡翠城已入囊中,目標即將達成,只差最後一步,解決罪魁禍首,”費德擡頭盯着泰爾斯,竭力隱藏眼底的不滿,試圖討價還價,“至少送他去白骨之牢,乃至軟禁在王都也行,只要遠離翡翠城?”
詹恩輕蹙眉頭。
費德里科無比嚴肅:
“否則哪怕他答應了殿下,以詹恩的野心和經營,重掌權柄不過兩年,我們必將前功盡棄。”
嗯,不無道理。
泰爾斯輕輕頷首。
但是……
“但是你不會讓這事發生的,對吧?”
泰爾斯輕描淡寫:
“作爲拱海城子爵,費德,答應我:你會傾盡全力,一心爲國,遏制你堂兄的野心。”
費德里科咬緊牙關。
“以上條件都好商量,泰爾斯,但你得送這傢伙上絞架或進牢房。”
詹恩在此時發話,他義正詞嚴:
“以免日後各大家族的害羣之馬紛紛效仿,篡奪家主,以致十九石座人人自危,使你日後收服六境礙難重重。”
泰爾斯聞言一怔。
只聽南岸公爵哼聲道:
“至於拱海城子爵,反正你只是需要一個人盯着我罷了,愛讓誰當都行,哪怕是黑先知。”
這……
“那你怕是活不過明天早上。”泰爾斯嘆息迴應。
“總好過某天我死不瞑目。”詹恩輕聲道。
“殿下的意思,可不是黑先知。”費德里科面無表情。
“我說的也不是。”詹恩冷冷道。
兩位凱文迪爾對視一眼,既有深深敵意,也有小心翼翼。
就像兩個彼此決鬥,正踩着腳步,相互試探的劍士。
如果泰爾斯不在中間就好了。
好吧。
泰爾斯搓了搓頭皮,那道被薩克埃爾砍開的傷疤還手感清晰。
“可只要答應我的條件,”泰爾斯試探道,“無論日後如何,你們至少能走出眼下困境,重獲自由乃至權位,自主行動,不再是隻能惴惴等待的階下囚。”
“但那不是自由。”費德里科搖搖頭。
詹恩輕哼一聲。
“答應了這條件,我和他,我們就都被囚禁在了這裡,在翡翠城,就像我們房間的位置一樣:彼此監視互相提防,成爲對方的牢籠。”
詹恩輕笑着端起茶杯,諷刺道:
“這新茶果然好喝。”
“沒想到我也會有同意你的一天,”費德冷冷道,同樣舉起茶杯,作勢示意,“親愛的堂兄。”
好吧,雖然這餿主意確實是從馬略斯安排兩位凱文迪爾的住宿方案上得到的靈感……
泰爾斯無奈地扯扯嘴角。
“說實在的,你倆這會兒還挺默契的,”居中協調的第二王子嘆息道,“真不考慮合作共事?你們會成爲很好的一對。”
“我理解殿下此舉的苦心,但現實無法事事圓滿。”費德里科依舊畢恭畢敬。
“他不會放過我的。”詹恩言簡意賅。
“就像他也不會容忍我。”費德里科同樣堅決。
糟糕,這既視感又來了。
泰爾斯閉上眼睛,深深嘆息。
當年他是怎麼說服那羣只曉得打打殺殺乾乾的北方佬的來着?
誰不聽話,就用魔能捏死他?
詹恩瞥了堂弟一眼,不屑總結:
“若按照你說的做,泰爾斯,那總有一天,我們中有一人要死……要在對方手上出事。”
“那可簡單,”泰爾斯勉力擠出真誠的微笑,“誰先出事,我就宰掉剩下那個。”
兩位凱文迪爾的笑容齊齊消失。
好像手裡的茶突然不香了。
整個書房都陷入沉默。
只剩泰爾斯微笑依舊,眼睛晶晶亮地看着一紅一黑兩位鳶尾花:
很公平對吧?
玩笑開完,泰爾斯還是嘆了口氣。
“聽着,我在盡力同時保全你們兩個,”他有些疲累,“但你們就非得宰了彼此才滿意?”
“他只是爲自己的罪行負責罷了,”詹恩冷冷道,“別忘了,從他回翡翠城開始,害死了多少人命?”
“每一人都是罪有應得,”費德還擊道,“他們都是當年舊案的參與者,爲我父親在你手上所受的冤屈和折磨還債。”
泰爾斯又開始搓頭皮了。
他靠上公爵專用的尊貴真皮靠背,喃喃自語:
“罷了,我還不如同時幹掉你們兩個,直接讓希萊上位,南岸守護女公爵……”
詹恩皺眉警告道:
“泰爾斯!”
泰爾斯冷哼一聲:“或者把你們倆都送進白骨之牢,就關一個單間裡……”
費德里科瞥了兩人一眼,目光一動:
“如果這是因爲塞西莉亞,殿下,是因爲您不忍心見她失望,那麼恕我直言……”
泰爾斯目光一動。
“當前局勢下,只有詹恩不在了——當然,這是他咎由自取,跟您無關,”費德輕聲道,“您和她纔有可能再無阻礙,終成眷屬。”
啊?
泰爾斯登時一僵。
詹恩先是一顫,旋即緩緩扭頭:
“你說,什麼?”
不是……
泰爾斯一頭霧水:
他,他們是不是都誤會了什麼?
“而我們能做到這一點:我保證她會恨我,而不是殿下您。”
費德里科恭敬頷首,絲毫不顧堂兄那要把他開胸破腹的鋒利眼神:
“到時候,我會真誠地祝福你們——這是詹恩終其一生都做不到的。”
詹恩的目光更加可怕了。
泰爾斯只覺得腦仁突突地疼。
這話題的走向有點不妙。
但出乎意料,素來一提親妹子就要爆發的南岸公爵居然沒有失態發火,他只是深吸一口氣,冷靜地回覆費德。
“別牽扯她,堂弟,”詹恩緩緩道,“我們家族出事時,她甚至沒到懂事的年紀。”
但費德里科絲毫不給面子:
“是她沒到年紀,還是你覺得她沒到?”
詹恩眉心一顫。
“還看不出來嗎,我親愛的堂兄?命運註定了,無論你做什麼,無論你有多想,你都無法阻止希萊靠近她喜歡的人。”
泰爾斯聞言有些尷尬,正想出言辯駁,卻又覺得真要這麼做了,只會更加尷尬。
所以只好不響。
只聽費德毫不留情地繼續:
“更無法阻止她去活她應得的,不被家族所牽累的人生。”
詹恩生生一晃。
費德里科說着說着就笑了:
“所以你的存在就是阻礙,詹恩,只會給我們的小妹帶去痛苦和掙扎。”
泰爾斯好不容易走出尷尬期,聞言不由皺眉。
詹恩的眼神從沒有如此可怕過。
他死死盯着費德里科,呼吸加重,渾身上下肉眼可見地顫抖。
“她,不是,你的,妹妹。”
“所以你只允許她屬於你?”費德里科嘖聲道,“真病態。”
“病態?”詹恩咬着牙,艱難開口:“說這話的人,可是跟吸血鬼們在地下共處了十一年。”
但另一位凱文迪爾毫不示弱,甚至更進一步:
“恕我直言,堂兄,若真爲了你妹妹好,你就該早些去死。”
“夠了!”
泰爾斯不得不打斷逐漸開始相互攻訐的兩人。
他皺起眉頭,頓了一會兒,不禁爲詹恩和費德里科的這段對話裡,希萊所受到的利用和冒犯感到不值。
她同姓同血的哥哥們……愛她也好,恨她也罷,都全是權力的生物。
他突然覺得厭煩。
他不想再在乎他們兩人之間的恩恩怨怨了。
無論是誰更在乎誰的妹妹,還是誰真殺了誰的父親。
反正都一樣。
瑣碎,幼稚,無聊。
而你還有大事要處理,泰爾斯。
關乎國家大事,萬民生計。
他心裡的聲音冰冷地道:不如訴諸更加有力,更加現實的手段。
泰爾斯冷下了臉。
“你和他,你們誰都不會死。”
兩人齊齊轉頭,諷刺地看着泰爾斯,滿臉寫着不信。
“好吧,我知道我的處理讓你們都不太滿意,甚至很難受,”泰爾斯離開椅背,轉變策略,“但是相信我,你們已經不可能有更滿意的結果了。”
兩位凱文迪爾都毫無反應。
泰爾斯轉向其中一位。
擁有更多,因此也在乎更多的那位。
“沒錯,詹恩,我是可以如你所願:把費德處死,任你開好條件重回公爵之位,圓上表面文章,讓你繼續在一片太平彩聲中長袖善舞斡旋不倒……”
泰爾斯語氣一緊:
“但那就註定是我最後一次幫你了。無論我想不想,下一次,我就肯定沒法像這次一樣幫你‘皆大歡喜’,耐着性子幫翡翠城‘掌控局面’……”
他頓了一下:
“……遑論幫希萊了。”
詹恩眼神一動。
泰爾斯淡淡道:
“哪怕有心,也是無力。”
詹恩不言不語,若有所思。
泰爾斯也不管他,自顧自轉向另一位。
失去更多,因此也在乎更少的那位。
“而你,費德,恕我直言,正因爲有人要扳倒樹大根深的鳶尾花公爵,你身爲一個流亡貴族——這是好聽的說法,更現實的叫法是‘破落戶’——纔有機會回國伸冤。”
費德里科面色一變。
泰爾斯眯起眼睛:
“要是詹恩就這麼死了,沒了,不在了……你真覺得,你會是最後的贏家?”
費德里科眼皮一跳。
“相信我,到時候我想幫你,可遠比我現在幫詹恩,還要困難得多得多。”
費德咬牙哼聲:
“我不在乎——我來到這裡,就有覺悟。”
“因爲你以前一無所有,”泰爾斯面無表情,“但那是以前了,費德里科子爵大人。”
聽見這個稱呼,費德眼神一變。
“一位王國的大人物告誡過我一句話,我現在把它轉送給你。”
泰爾斯淡淡道:
“他說:‘既然送給你了,那就抓緊它,抓緊你的劍。’”
泰爾斯眯起眼:
“‘別丟了。’”
費德里科聞言陷入沉思,呼吸加速,表情掙扎。
泰爾斯閉上眼睛,輕輕揉搓額側。
很好,泰爾斯。
他心底的聲音發出低低的讚許:
你上手了。
身處這個位置,彈動手中的絲線,奏響樂章,正中他們雙方的要害弱點。
即便沒有……
泰爾斯睜開一條眼縫。
觀察他們的反應,也能獲取不少的情報。
繼續勾起下一根絲線。
直到撥動……
整張羅網。
“那您呢?”
費德里科的突然質問讓泰爾斯脫離思緒,回過神來。
“既然您知道詹恩要被扳倒,知道我必不是贏家,”費德的表情很是奇怪,似笑非笑,有種釋然後的瘋狂,“那殿下您還如此隨性裁量,草率決斷,私下跟他對着幹……”
他看向泰爾斯:
“他會滿意嗎?”
他。
泰爾斯深深蹙眉。
少年看着一臉陰冷的費德里科,勾動手指,想要撥動對方身上的絲線,卻感覺整張羅網都在震顫。
“那就是我的事了。”
開口的那一瞬間,他感覺到自己身上,裝着“廓爾塔克薩”的口袋裡,有某根絲線,被撥動了。
泰爾斯無視着心底裡的不適,緩聲開口:
“我和你認識不久,費德,但我以爲我們打了這麼多交道,你總該明白一點……”
“少在他面前提‘他’。”
詹恩嘆了口氣,替泰爾斯省掉下半句話:
“經驗之談,堂弟。”
費德里科看看詹恩,再看看泰爾斯,深吸一口氣,態度決絕:
“我說了,只要能復仇,只要找回公正,只要找到真相,只要詹恩付出代價,我不在乎贏家是誰,不管贏的人是我還是別人……”
“你贏不了!”
泰爾斯突然高聲大喝,把兩人都嚇了一跳,面面相覷。
王子立刻發現自己的失態,他不得不深呼吸,喝了一口茶提醒自己,這纔回到正常語氣:
“就像他也贏不了。”
泰爾斯眼神灼灼:
“即便我沒有插手,即便我由着你幹掉詹恩,讓你當上空明宮攝政乃至南岸公爵,即便南岸領從明天起就直屬王室管轄……他,他也贏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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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爲他高高在上,以爲只要坐在王都運籌帷幄縱橫捭闔,再加一些威逼利誘,翡翠城就能乖乖入彀,年奉萬金,以爲只要粗暴有力地狠擊樹幹,翡翠城這顆搖錢樹就會乖乖掉錢。”
泰爾斯咬緊牙關:
“但他一步都沒踏足過這裡,未曾像我一樣親眼看過這裡,看過翡翠城形形色色的人們,裡裡外外的角落——即便我也看得不夠多。”
遠遠不夠。
“因爲他跟你一樣,自以爲經歷了毀滅和不公,慘劇和痛苦,所以就有權毫不在乎,有權只知索取不知賦予,但他不明白更沒機會明白:得要他先伸手護枝,澆水施肥,這顆樹才能長出果實。”
泰爾斯腦海中閃過這些日子在翡翠城的所見所聞,想起詹恩告訴過他的,六代凱文迪爾前赴後繼,把鳶尾花從翡翠城的最高一環變成最底一環,再回到最高一環的百餘年艱辛。
“所以他贏不了。”
泰爾斯出神道:
“而當他伸手搖錢卻發現樹枝枯死,而他不得不承認自己贏不了的那一天……”
他轉向面色蒼白的費德里科:
“坐在公爵寶座上的你,和枯死壞掉的翡翠城,你覺得,他會更在乎哪個?”
費德里科緊皺眉頭,嚥了咽喉嚨。
他嘴脣翕張,但終究沒有回答。
泰爾斯輕笑點頭:
“答對了:他都不在乎。”
泰爾斯嘆了口氣,頹然倚靠回他的座椅上。
“再考慮考慮我的提議吧。”
兩位凱文迪爾都沒有說話。
也不錯。
泰爾斯心底的聲音對他道:
身爲強者,適時表現自己的難處和傷痛,反過來求得出奇制勝的效果,也是不錯的手段,只是須得小心……
“原來如此。”
費德里科打斷他的思緒,既難以置信又失望失落:
“原來,這座城裡最保守最消極,不思進取的人,遠遠不是詹恩。”
泰爾斯輕哼一聲:
“隨你怎麼說。”
反正就是這麼個事兒。
現在只看他們兩個……
“你看不出來嗎,費德。”
半天不說話的詹恩突然開口,卻並非對泰爾斯,而是對着與自己不共戴天的堂弟。
“我們敬愛的王子殿下,他在做自己一貫以來最是擅長,或是唯一擅長的事……”
詹恩輕蔑又複雜地瞥向泰爾斯:
“和稀泥。”
泰爾斯端茶杯的動作不由一僵。
什麼?
就連費德里科也皺眉看向堂兄。
“不僅僅是在我們兩個凱文迪爾中間,”詹恩冷笑出聲,“也在他和他父親之間,興許還在他自己和希萊之間。”
泰爾斯面色難看。
“逃避衝突,既不讓我們任何一方贏,也不讓陛下贏,甚至不讓自己贏,”詹恩那彷彿看透一切的眼神讓泰爾斯心口一涼,“自然也就沒有人‘輸’。”
南岸公爵轉向費德里科,卻似乎不是在看他,而是在看他背後的什麼東西。
“更沒有輸紅眼的賭徒掀桌子,亮刀子。”
詹恩不屑輕哼:
“還有西荒,乃至多年前的埃克斯特,天知道他過去用這和稀泥的法子,自以爲是自欺欺人地解決了多少‘危機’,又埋下了多少更糟的隱患,將帶來多少未來的災難……”
該死的小花花。
泰爾斯死死盯着他,眼神不善。
但是咒罵歸咒罵,他卻不由得想起之前剃頭鋪老闆巴爾塔的話:
【在那之前,所有的挽救手段,都不過是抱薪救火,不僅徒勞無功,還自以爲是……】
雖是這樣想,但泰爾斯嘴上仍不饒人:
“至少你還安坐在空明宮裡,詹恩,沒有頭朝下變成刷子去刷我的馬桶。”
詹恩不禁皺眉:“什麼?”
泰爾斯轉向另一人,努力說服自己先渡過眼前這一關:
“而你,費德,人要懂得見好就收:子爵宅邸和陰溼地牢,其實並不難選。”
費德里科深深蹙眉。
“相比之下,我想,你們都不願意就此敗亡在對方手裡吧?”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不去想詹恩語中深意:
“寧因友故,不以敵亡。”
被人用自家族語教訓,兩位凱文迪爾都不是很高興。
“對你們二人而言,我的條件也許很苛刻,但請記得,如果坐在這裡的是別人,那條件只會更加苛刻。”
泰爾斯咬了咬牙:
“我累了。道理我都說明白了,想不想得通是你們的事情。”
王子顯然有逐客之意,這讓兩位凱文迪爾雙雙蹙眉。
“無論你們的迴應是什麼,”泰爾斯繼續道,“我都會在翡翠慶典最後的禮讚宴會上,宣佈貴族仲裁的結果。”
泰爾斯站起身來,連帶着詹恩和費德里科也不得不起身——或出於教養,或出於地位。
“在那之前,如果你們其中一方改變主意,請直接來找我。”
泰爾斯走向門口——但他邁出兩步,下意識停下腳步,這才尷尬地想起:
現在他,泰爾斯·璨星,翡翠城代理攝政官,纔是這裡的主人。
他不該是那個離開的人。
泰爾斯背對着兩人,一臉懊喪。
糟糕。
星湖公爵不免尷尬,但他及時應變,很快調整好表情,得體自然地轉身面客,伸出手臂,對大門的方向做出送客的手勢:
“但也請記得:不管本錢多少,花銷幾何,先到的人總有折扣。”
詹恩和費德里科對視一眼。
“而不到的人嘛……嗯,就不是有沒有折扣,而是有沒有貨的問題了。”
面對微笑送客的代理攝政官大人,兩人都沉默了一會兒。
就在費德里科準備欠身離開的時候,詹恩卻突然發話了。
“你需要我們。”
泰爾斯微笑不減:
“請原諒?”
詹恩擡起頭,堅定地看向泰爾斯。
“你需要翡翠城,泰爾斯,”他肯定道,“就像你需要西荒。”
在泰爾斯和費德里科不解的神情中,詹恩冷冷繼續:
“你需要我們凱文迪爾活着,痛苦着,需要一個有利可圖但‘未竟全功’的翡翠城繼續掙扎着,頑抗着,夾在你和陛下的鼻息之間存在着,你纔有底氣有籌碼,將來回到復興宮去面對他。”
泰爾斯臉色微變,費德里科則若有所思。
詹恩指了指費德里科:
“所以你才需要在我們之間和稀泥,需要我們彼此仇恨又相互容忍地活着,活在翡翠城。”
泰爾斯皺眉沉思了一會兒。
“不得不說,詹恩,我很佩服你的想象力和陰謀論,包括你那把每個人都理解成利益機器和權力生物的思維定勢,但是別太……”
但詹恩卻冷笑着打斷他:
“多久?”
多久?
泰爾斯目光疑惑。
“一個賭徒沒有輸,所以他尚未掀桌。但他也沒有贏,因此不肯走。”
詹恩咬字清晰,句句驚心:
“可一個不會輸錢卻也贏不了錢的賭局,它能維持多久?客人們又能忍受多久而不放棄賭局乃至……”
他不懷好意地看着泰爾斯:
“更換荷官?”
泰爾斯沉下了臉。
“一局?兩局?十局?永遠?”
費德里科看看泰爾斯,又看看詹恩,思維急轉。
“就我對他們的理解,泰爾斯,一個賭徒很少會爲輸錢而掀桌,”詹恩冷冷道,“但往往會爲貧窮而拼命。”
泰爾斯沒有說話。
南岸公爵沒有離座,相反,他像這裡的主人一樣,輕鬆自如地坐了下來。
“除非有人下定決心……”
詹恩目光犀利:
“結束賭局。”
話音落下,書房裡只餘一片死寂。
好一會兒後,泰爾斯深吸一口氣。
而他的面前,在看不見的空氣中,罩着他的整張羅網,正不可抑制地抖動起來。
帶動無數絲線,寸寸繃緊。
“少賭點錢吧,詹恩,”泰爾斯想起小時候在王都黑金賭場的見聞,艱難回擊,“就我對他們的理解,一個人賭輸了不可怕。”
他擡頭看向詹恩:
“最可怕的,其實是他賭贏了。”
詹恩扭過頭,與他冷冷對視。
“因爲輸了也就沒了,可是一旦贏了,他就會忍不住,忍不住一直賭下去,賭下一把,再下一把,下下一把。”
泰爾斯輕聲道。
“直到賭上他自己根本賠不起的籌碼,”王子看着眼前的兩人,不再笑臉迎人,“只能拉上別人,無數人,無辜的人,根本不在賭局裡的人,替他一道賠。”
詹恩和費德里科爲這句話陷入深思。
泰爾斯重新舉起送客的手臂:
“你們該回房了。請記得:我只等到禮讚宴。”
費德里科瞥向坐在座位上,毫無離開之意的詹恩。
“那好。”
詹恩輕聲開口,說出來的話卻讓兩人齊齊一怔:
“我答應了。”
答應了?
他……
泰爾斯頓了一下,這才緩緩擡頭,在詹恩清澈冷冽和費德里科難以置信的目光中,肯定了自己的聽覺。
“我聽不見。”他輕聲道。
詹恩冷笑一聲。
“我說,泰爾斯,我接受你以上的條件,你想要的、該死的、噁心人的一切。”
詹恩指了指另一位凱文迪爾,端正身體,無比嚴肅:
”包括讓這個混蛋活在南岸領,甚至活在我的空明宮裡——還要加一條:保證希萊的絕對安全。”
費德里科面色一變!
“噢,真的?”
泰爾斯放下送客的手臂。
“我看着像開玩笑嗎?”
費德里科這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忍不住開口:“殿下!”
但泰爾斯伸手阻住他的話,快步走回座位,饒有興趣地坐了下來。
“說下去?”泰爾斯端起茶杯。
在費德里科難以置信的眼神下,詹恩笑了。
“而你,泰爾斯,你就拿着這座彆扭而掙扎的翡翠城,當作禮物,更當做賭注,去復興宮交差吧。”
泰爾斯的笑容消失了。
“只是記得,如果你結束不了賭局……”
詹恩目光犀利:
“那也最好別賭輸。”
他冷笑連連:
“否則如你所說……”
泰爾斯呼吸一滯,不得不嚥了咽喉嚨。
只聽詹恩輕聲道:
“你一個人,可遠遠賠不起。”
那一瞬間,泰爾斯覺得這書房變得有些悶熱。
狹小逼仄。
令人窒息。
如墜羅網之中。
詹恩暢快地呼出一口氣,舉杯喝了一口馬黛茶。
入喉順暢。
毫無不適。
“不!”
費德里科反應過來,下意識地否定。
他不忿地向泰爾斯爭取:
“不,殿下,詹恩絕不做有害無利的選擇,他答應得如此痛快,這背後一定有蹊蹺,您不能——”
“你說得對,費德!”
不等泰爾斯回話,詹恩就打斷了他,他放下茶杯,笑容似有些怕人:
“我下注了。”
泰爾斯面無表情。
費德里科則手指一顫。
下注?
下什麼注?
下誰的注?
“但相信我,堂弟,這絕對沒有那麼痛快。”
詹恩言笑晏晏,向費德里科手邊的茶杯舉手示意:
“該你了,費德,還喝不喝茶?”
泰爾斯依舊沒有說話。
這回,輪到費德里科轉過身來。
他呼吸恍惚,難以置信地望着自己的堂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