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御千年:一次反類型化的創新
我曾經在網絡文學創作領域提出過一些觀點,其中一個是“類型成神,反類型創新”。
“類型成神”的意思是網絡小說是類型文學,有其自身的創作規律,而網絡文學的創作者往往沒有經過專業的文學訓練,所以首先需要尊重這些創作規律才能最快的上手,規避小說創作中的各種陷阱,減少無謂的投入和不必要的損失。
“反類型創新”的意思是類型小說的套路化學習只是第一步,如果認爲入門的把式就是登堂入室的不傳之秘,那就是貽笑大方了。先理解,吃透,再進行創新,纔是網絡小說發展的正途,這就是所謂的“反類型”創新。
對於網絡小說的評價標準和解讀方式,我在給《隋亂》和《國士無雙》寫評的時候都有提及,這裡不贅述。但之前的標準如直接拿來評價《氣御千年》而忽視其自身銳利的“劍氣”,則可能失之過寬,失之過空,失之過大。因爲這本書的最大特點就是“劍走偏鋒”,就是“反類型創新”,所以如果你拿評價王重陽的標準來評價黃藥師,可能得到的只有東邪的一聲冷哼。
反類型:網絡小說的一次實驗
《氣御千年》這本書第一次被我看到,是因爲作者寫了一句話“以網文的速度寫出實體出版的文字”,這句話是個成功的營銷,至少讓人產生了好奇感,想點進去看看到底是什麼樣的質量。
從開篇來講,是個第一人稱的故事,帶點諧趣,輕鬆自如的調侃,看起來不輕不重,不痛不癢,但也看的下去,這其實是網絡小說的一個特點,閱讀門檻低,通俗易懂,看起來不費力。
看到第十四章《毛骨悚然》的時候,我說,好了,撿到寶了。其實前面的十三章幾萬字都在交代背景和人物關係,真正的入戲就是從這一章開始。本書的主人公於乘風和他的兄弟金鋼炮去探險,卻發現棺材裡躺的就是“他自己”。
於是我寫了第一個書評,對作者將懸疑和修仙這兩個類型結合提出了讚揚,並且給了他第一個建議,希望將於乘風這一章縮成個楔子,放在開篇吸引讀者(後來《氣御千年》在出版的時候,將這一段放在了封底)。對網絡小說來說,雖然文本的質量是最重要的,但營銷手段同樣必不可少。網絡小說的競爭,從書名、簡介、關鍵字優化、章節名、第一章、前三行字就已經開始了。
但如果僅用懸疑和修真把本書框起來,也未免太小看了這位蒲松齡同鄉的本事。在後面的章節裡,我們又陸續看到了盜墓探險(如破秦始皇陵),科幻傳奇(逆天神器飛碟),歷史穿越(迴歸南北朝時期),風水命理(通玄角度解釋南北朝格局演變),傳統道術(建了一套截教修真體系)等各種混搭的類型小說元素出現。所以,這算是一部“雜書”,小說家言。
從這本書裡你可以看到網絡小說的第二個特點:肆無忌憚極具衝擊性的想象力用一套統一的體系進行衡量,卻又能自圓其說,使之成爲讀者可信的文本。
混搭的元素如果配合上好看的故事,不但不會成爲阻礙,反而成爲讀者的最愛。但一本書能得到批評家的認可,我想光有類型元素和故事還不夠,人物和情感也是我們必須要認真考量的。
主要人物:金鋼炮和於乘風的一體兩面
於乘風是主角,所以具有“主角光環”,也就是說“好事”都要掛在他身上。無論是戲份、劇情、道具、場景等通通要向他傾斜,這是網絡小說的第三個特點:主角光環。
任何的類型小說,都會有主角光環,《基督山伯爵》有,《氣御千年》自然也有。主角光環背後是讀者需要“代入感”,“代入感”背後是讀者希望和作者建立“情感共同體”。這是人性,無法違逆。如果捨棄了這一點,類型小說也就不是類型小說了,讀者要拋棄你也是分分鐘的事。
但好的小說,不會只寫主角一個人,不會是主角的副本單刷,不會只有主角成神成聖,其他人都一片灰灰,面目混沌,角色失位。
金鋼炮是個惹事精,但赤膽忠心,對朋友沒的說,所以很多讀者雖然對這個冒失混蛋的傢伙痛恨,但轉頭想想,該罵的罵,該幫的也要幫,一世人兩兄弟,誰叫他是你兄弟呢?
有個拉仇恨的諧星,對促進故事劇情是有幫助的,也有利於體現主角的情懷。甚至很多事是主角要做的,但是主角做了會掉人氣,但是配角做了主角反而漲人氣。
隋唐裡的程咬金,說岳裡面的牛皋,都是諧星,也都是渾人,惹了不知道多少事,但讀者也就笑笑而已。
牛金剛也是個渾人,雖然沒有程咬金、牛皋這樣的經典和高知名度,但不得不說這樣的角色有其存在的意義,而且網絡小說裡這樣的角色因爲讀者的“有仇不過夜”和“美女拉仇恨”很難得到生存的機會,我覺得要珍惜,也要鼓勵作者去勇於創造這樣的“惹事精”,這對豐富網絡文學的多樣性有幫助。
情感:驚世駭俗的“禁忌之戀”
《氣御千年》裡描寫了很多有個性、有特點的女子,有仇敵,有同門,有同事,也有同好。當然,對小說的讀者來說,於乘風的個人感情世界是他們最關注的。
於乘風曾經講過,白九妤和王豔珮在他心裡同等重要,強調過幾次,但越強調其實越說明他的心虛。因爲愛情是獨佔的,排他的,沒有同等重要這一說的。
我傾向於從創作的角度去解釋問題,尤其是白九妤,許霜衣和王豔珮這三位女主。
大禹後人的白九妤是一位狐仙,狐仙賦予中國文學無限的想象空間,提供了最好的紅袖添香的素材。先講白九姝並非她是第一女主,恰恰因爲她不是,也不適合是。
狐仙代表了男人性幻想的啓蒙,比什麼田螺姑娘,白娘子高大上有品味的多。
白九妤是不真實的,她的價值和吸引力正是來源於她的幻,她的似幻似真。
在書中的她自有百般風情,自有生死別離,自有無盡的愛慾纏綿。其可愛純情之處,讓人不禁想起《聊齋志異》裡的嬰寧。但她的幸與不幸,也來源於此。幸運的是一片癡心的她最終打動了一片癡心的於乘風,但說實話,於乘風是感激之心居多,還是男女情感居多,並不明朗,所以這也算是她的不幸。
終身未嫁的許霜衣,是於乘風認爲唯一辜負的女人。但於愛情而言,談何辜負?兩情相悅是愛情,一廂情願不一樣也是愛情?
許霜衣代表的是男人被追求的渴望,不能脫繮而出的慾望,是痛苦,是掙扎,是天理和人慾的爭鬥。
愛情裡無所謂輸贏,也無所謂付出,所以,於乘風說他辜負許霜衣,是因爲他從來就沒有忘情,他只是個凡人而已。他不能忘情,所以永遠成不了混元大羅金仙。
但,正因爲他的辜負,才成就了許霜衣,也成就了他自己。
對許霜衣來說,“求不得”並不痛苦,痛苦的是於乘風,於乘風“放不下”。
王豔佩本可以成爲網絡小說裡最出彩的女主之一,但因爲作者的大男子主義傾向給“毀”了。《氣御千年》的書名,講的就是從徐昭佩到王豔佩的千年。
徐昭佩是誰?“徐娘半老,風韻猶存”的主角,歷史上出了名的****,心狠手黑,幾乎一無是處。
作者有一次問我,上半部“氣御千年”寫完,是否要穿越回南北朝,再寫“道轉乾坤”,我說一定要穿越回去。
因爲不回去,整個故事就不完整,徐昭佩就不完整,王豔珮不是於乘風想要的,他內心裡的初戀始終還是徐昭佩。
有始有終才能混元歸一,自洽圓融。這是小說結構上的美感體現。
對於這樣一個角色,作者着筆很多,但王豔珮要麼常年在地府失蹤,要麼不知所謂的付出。我們看到於乘風上窮碧落下黃泉,看到了一片癡心願付出,卻沒有看到王豔珮也好,徐昭佩也好那超越白九妤與許霜衣之處,可這是我們的第一女主。她爲愛情做的,白九妤和許霜衣一樣都可以做的到,甚至做的更好。
這是我的遺憾,也是這場“禁忌之戀”的遺憾。
價值觀:尋找自我與分裂自我
我是誰,從何處來,到何處去,這是人類探尋已久的哲學命題。對於乘風來說,十三章之前,他就是於乘風,是一個養軍犬的特種兵,過着不懷疑自己,不懷疑世界的生活,在我們看來他的生活如此平淡,但他自己感覺是活的如此真實。
一切的變化,都從看到“自己”躺在棺材裡開始改變。
物質世界的變化,開始衝擊於乘風的頭腦,也開始衝擊讀者的頭腦,他們也會問自己:我是誰?
修真仙俠世界的引入,讓我們似乎看到了一場光怪陸離的大戲,但大戲的根本要害之處,不在於絢麗的聲光電效果,卻在於傳統價值觀的全面迴歸。
我們知道好萊塢的大片,美劇,日本的動漫都在輸出自己的價值觀,對網絡小說來說,價值觀不重要麼?恰恰相反,價值觀最重要,它是核心生產力。
誰能打動讀者,誰就能成爲大神,誰能讓讀者信服,誰就能在IP時代呼風喚雨。
所以,我們要問作者的是:你能爲讀者提供什麼,讀者憑什麼信服你?
於乘風是個“自私”的人,我們看到他對拯救地球沒什麼興趣,達也不兼濟天下,這可能是作者的“小氣”之處。但我們的傳統價值觀並不一味的強調“治國平天下”,“修身齊家”“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也是被讚美的。
爲了金鋼炮九死一生,是謂兄弟之情,對林一程和梅珠是全朋友之誼,對三聖真人敬畏有加,刑罰加身而不退縮,是謂尊師重道,對紫陽九子是真正做到了不枉不縱不離不棄。
中國傳統價值觀裡面講“忠孝不兩全”,於乘風也面臨這一選擇,他是大羅金仙,所以不能擅離職守,但他也不能忘記這千年的情緣。所以他選擇了分裂自我,這是個懶人的做法,用小說裡的分身兩用來解決現實裡的問題,不高明,但至少給了個解決辦法。
我想,對傳統文化的揚棄,也值得我們自己去深思,不能把重擔全推給小說家去挑。
天命難違:沒有反派的反派
《氣御千年》看完以後,會有一種莫名的憤懣,這一番上窮碧落下黃泉,穿越時空兩千年的傳奇經歷,居然沒有一個人是真正的“反派”。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由,最終也是求仁得仁,求死得死。不管是葉傲風和馬凌風,還是林一程和梅珠,甚至是姚賈,都有情真意切,忠憫可恕之處,這似乎不符合大衆讀者的預期。
古人講文無第一,是說每個人的喜好不同,文章又是主觀判斷的東西,所以同樣是第一流的作品無法比較誰更好。當然如果是品級相差太多,那是一目瞭然。
我判斷一部作品是否能成爲精品,最看重的其實是人性。
人性複雜,當我們習慣了臉譜化的角色之後,會感覺痛快,但事後回想,又會覺得單薄。所以真正的好作家,一定是人物寫的入木三分,不粉飾,不矯情,似以一種客觀的態度來看待所有的角色,但好壞已盡在筆端,也盡在人心。
從劇情衝突的角度講,一本小說需要反派,紫陽九子裡葉傲風和馬凌風是壞,尤其是前者。
葉傲風壞事做盡,殘害同門,但隱約之間竟暗合天命,以其狠辣去除於乘風的偏稚,成了一把修枝去葉的快剪。尤其是作者在最後安排了一場葉傲風爲馬凌風孤妻寡子求情的戲,頓時又洗白不少。
幕後的黑手,可以說是愛徒如命的通天教主,因爲愛所以不能不下狠手。也可以說是於乘風自己,因爲他的性格缺陷導致了上輩子的悲劇。
作者沒有給我們明確的答案,但我想茫然的天命應該不是個好選擇。
作者的快感與讀者的嗨點
大部分作者都抓不到讀者的嗨點,所以只能用低級趣味去吸引他們。會懂得研究讀者嗨點的已經是少數,而這少數裡真能研究透了的是極少數。
即便寫了幾百萬字長篇的作者,也有很多根本不懂得寫書,所以他們虛的要死,怕的要死,因爲不知道下一本讀者還買不買賬。網絡小說的殘酷競爭,讓很多人都膽怯不已。
曾有一位現在書賣過百萬冊的知名作者和我說,他在17K寫書的時候,前三年總覺得踩不到點,他認爲的嗨點讀者完全不買賬,而不經意間寫出的橋段讀者卻好評如潮。一直到第四年,他才找到感覺,找到那種讓讀者嗨的感覺,能靠情節和細節來掌控讀者的情感,達成一致。
庶幾近乎道。
那種成就感溢於言表,看來他真正找到了寫作的快樂。
能夠掌控讀者的情感世界,這是作者登堂入室的表現。
我給風御九秋留的書評不多,有一次是在秦始皇陵的時候,作者寫的很嗨,一關一關的過,把十二生肖當黃金十二宮的打,打到第七關、第八關的時候,我說後面的就勢如破竹,進入下一情節吧。
從作者的角度來說,這是他安排的一個大情節,通過十二生肖把盜墓故事、傳統文化結合起來,寫起來很有成就感。但對讀者來說,陰森恐怖的地下世界,一關關的過,幾十個章節下來已經疲憊不堪。閱讀也是需要付出成本的,當讀者感覺厭倦的時候,他們要麼發聲,要麼用腳投票。
類型文學的一個特點是“我要的今天就要”,所以當作者陷入自說自話的境地的時候,需要有人去敲醒他,告訴他:這不是我想看的。
編輯時常扮演的是這一角色。
什麼行,是作者要做的。如果編輯手把手的去教作者寫書,那是在毀人。什麼不行,纔是編輯要做的。網絡小說編輯本質上是在代替讀者在選書、推書,所以首先需要對讀者負責。當作者和讀者利益不一致時,編輯應該幫助作者走出自我認知的誤區,以免作者陷入死循環。
結語:
這是一篇非典型書評,我採用了從來沒有嘗試過的書評寫作方式(入場式),也算是一種“反類型創新”吧。
客觀來說,網絡文學的發展雖然非常迅速,但它的評價和批評體系還處於比較落後的階段,浮光掠影走馬觀花的多,看到現象看不到本質的多,得到作者讀者認可的少,體現從業者真實水平的少。現在願意做理論研究的人也很少,後備力量明顯不足。僅靠現在的幾個有識之士孤軍作戰是不現實的,也根本不能和網絡小說的發展水平相適應。
行業要發展,作者要進步,離開客觀的觀察和評價是不可能的。我們需要有更多的人來研究網絡文學,來做入場式研究,並且“知恥而後勇”,從現在的總結現象、研究文本到前沿探索、理論建構。評論者和批評家如果想獲得網絡文學作者、讀者羣體的認可,路還有很遠要走。我們現在開始行動還不晚,否則二十年以後,我們將無寫文學史之人。
本文作者爲劉英,筆名血酬。17K小說網創始人,湯圓創作出品人,網文大學常務副校長。著有《網絡文學新人指南》《網絡小說寫作指南》。
本文發表於《華語網絡文學研究》名家研究欄目,圖片可見我微信或QQ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