區委常委開會討論麻袋廠的問題。
林震列席參加。他坐在一角,心跳、緊張,手心裡出了汗。他的衣袋裡裝着好幾千字的發言提綱,準備在常委會上從麻袋廠事件扯出組織部工作中的問題。他覺得麻袋廠問題的揭發和解決,造成了最好的機會,可以促請領導從根本上考慮一下組織部的工作。時候到了!
劉世吾正在條理分明地彙報情況。書記周潤祥顯出沉思的神色,用左拳託着士兵式的粗壯而寬大的臉,右腕子壓着一張紙,時而在上面寫幾個字。李宗秦用食指在空中寫划着。韓常新也參加了會,他專心地把自己的鞋帶解開又繫上。
林震幾次想說話,但是心跳得使他喘不上氣。第一次參加常委會,就作這種大膽的發言,未免過於莽撞吧?不怕,不怕!他鼓勵自己。他想起八歲那年在青島學跳水,他也一邊聽着心跳,一邊生氣地對自己說:“不怕,不怕!”
區委常委批准了劉世吾對於麻袋廠問題提出的處理意見,馬上就要進行下面一項議程了,林震霍地舉起了手。
“有意見嗎?不舉手就可以發言的。”周書記笑着說。
林震站起來,碰響了椅子,掏出筆記本看着提綱,他不敢看大家。
他說:“王清泉個人是作了處理了,但是如何保證不再有第二、第三個王清泉出現呢?我們應該檢查一下區委組織工作中的缺點:第一,我們只抓了建黨,對於鞏固黨沒給予應有的注意,使基層的黨內鬥爭處於自流狀態。第二,我們明知有問題卻拖延着不去解決,王清泉來廠子整整五年,問題一直存在而且愈發展愈嚴重。……具體地說,我認爲韓常新同志與劉世吾同志有責任……”
會場起了輕微的騷動,有人咳嗽,有人放下了菸捲,有人打開筆記本,有人挪了一下椅子。
韓常新聳了一下肩,用舌頭舔了一下扭動着的牙牀,諷刺地說:“往往聽到一種事後諸葛亮的意見:‘爲什麼不早一點處理呢?’當然是愈早愈好囉!高、饒事件發生了,有人問爲什麼不早一點,貝利亞,也有人問爲什麼不早一點。再者,組織部並不能保證第二、第三個王清泉不會出現,林震同志也未嘗能保證這一點。……”
林震擡起頭,用激怒的目光看着韓常新。韓常新卻只是冷冷地笑。林震壓抑着自己說:“老韓同志知道缺點的存在是規律,但他不知道克服缺點前進更是規律。老韓同志和劉部長,就是抱住了頭一個規律,因而對各種嚴重的缺點採取了容忍乃至於麻木的態度!”說完,他用手抹了抹頭上的汗,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敢說得這樣尖銳,但是終究說出來了,他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李宗秦在空中划着的食指停住了。周潤祥轉頭看看林震又看看大家,他的沉重的身軀使木椅發出了吱吱聲。他向劉世吾示意:“你的意見?”
劉世吾點點頭:“小林同志的意見是對的,他的精神也給了我一些啓發……”然後他悠閒地溜到桌子邊去倒茶水,用手撫摸着茶碗沉思地說:“不過具體到麻袋廠事件,倒難說了。組織部門鞏固黨的工作抓得不夠,是的,我們幹部太少,建黨還抓不過來。麻袋廠王清泉的處理,應該說還是及時而有效的。在宣佈處理的工人大會上,工人的情緒空前高漲,有些落後的工人也表示更認識到了黨的大公無私,有一個老工人在臺上一邊講話一邊落淚,他們口口聲聲說着感謝黨,感謝區委……”
林震小聲說:“是的,正因爲這樣,我才覺得我們工作中的麻木、拖延、不負責任,是對羣衆犯罪。”他提高了聲音,“黨是人民的、階級的心臟,我們不能容忍心臟上有灰塵,就不能容忍黨的機關的缺點!”
李宗秦把兩手交叉起來放在膝頭,他緩緩地說,像是一邊說一邊思索着如何造句:“我認爲林震、韓常新、劉世吾同志的主要爭論有兩個癥結,一個是規律性與能動性的問題,……一個是……”
林震以不知從哪兒來的勇氣對李宗秦說:“我希望不要只作冷靜而全面的分析……”他沒有說下去,他怕自己掉下眼淚來。
周潤祥看一看林震,又看一看李宗秦,皺起了眉頭,沉默了一會兒,迅速地寫了幾個字,然後對大家說:“討論下一項議程吧。”
散會後,林震氣惱得沒有吃下飯,區委書記的態度他沒想到。他不滿甚至有點失望。韓常新與劉世吾找他一起出去散步,就像根本沒理會他對他們的不滿意,這使林震更意識到自己和他們力量的懸殊。他苦笑着想:“你還以爲常委會上發一席言就可以起好大的作用呢!”他打開抽屜,拿起那本被韓常新嘲笑過的蘇聯小說,翻開第一頁,上面寫着:“按娜斯嘉的方式生活!”他自言自語:“真難啊!”
他缺少了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