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睡着的葉院士聽到了一點聲音。是敲門還是身旁有人翻身?是輕輕的嘆息,還是感動的吟唱?他不想醒來。他又有點怕:假若老是不醒?!
漸漸地變成了呼喚,聲音越來越強,卻不夠響亮,他的四肢是被什麼壓死了呢?誰的聲音?陌生而又這樣熟悉,遙遠而又親近,隱秘而又堅決。像是久古的往事,像是墜入了深井,打撈哇、提醒啊、催促哇,他自己反而愈陷愈深,爬不上不定期也撈不出來。
最後,是不是打更人的梆子,夜裡突起的北風,令正在酣睡的他驚醒?微弱的但是尖利的哨音與窗戶的咯咯作響使他不安。他竟然忘記了他最最不會忘記的自己的來歷。
現在已經沒有打更人的梆子了,現在有的是防盜門、監視鏡頭、電子報警器與110、112報警電話。有許多晦氣的酸溜溜的文學家徒勞地守護着過去和記憶,而他是工程院的院士,他注視着各種(多半是進口的)最新最好的儀器和技術,運用到臨牀實踐,引上市場。
哎呀,哎呀。曲曲折折,千啼百囀,千嬌百媚。嘆息,歌唱,呼喊。賠小心,輕柔的撫摸,永遠的對於母親和孩兒的依戀。是寵物嗎?難捨難分,終分終舍。
哎……呀……哎……呀……尖尖的下頦,細細的眉毛,擦着**的臉,劣等化妝品的氣味,玉一樣的胳臂與蔥一樣的手指。指環和鐲子,紅耳墜和綠髮簪……什麼?小孩兒,小孩兒。他是一個小孩,最根本的,他不是院士,不是會長,不是委員。
誰?我怎麼會夢見了她?我怎麼會那樣清晰地聽到了她的聲音?她是誰?
……後來再也睡不着了。葉院士一次次重溫自己夢中聽到的呼喚**,和由聲音而不是由色彩和線條構成的形象。他慎重得像是回顧一系列化驗、計算、掃描、透視錄像的過程與結論。然而,自從夢中聽到那聲音,他的方向就是明確的,他的結論出現在他進行思考和分析之前,叫作先驗指向——是闊別七十餘年的桃花和桃花調。
多麼奇怪。由於要離開故國這一塊熱土,所有的陳穀子舊芝麻,所有的塵封與埋葬,所有已經自動或被動刪除了的亂碼、“非法操作”、被蠕蟲病毒損壞了的數據……都冒出來了。
但是你不應該那樣清晰,你不應該那樣牽心,你從來與我無關,我從來沒有在乎過你和你的同類,你和我互相從來沒有進入過對方的夢對方的記憶對方的腦和靈魂。
甚至,幾十年了,一輩子了,我不但沒有說起過你也沒有想起過你在意過你。而你完全突然地襲來了。像是一個一貫身心健康的、沒有到伊拉克也沒有到阿富汗、穿着新式防彈衣、保護得無懈可擊的強人受了槍傷,難以診斷更難以治療。這不單純是外科學、傷害學或者戰時救護學的問題了。
葉院士有一點怕。
兩個小時以後,他打電話給他的助手,說是他決定接受邀請,下午到老家桃花鎮去。
助手錶示,已經辭謝過了,對方並沒有提出異議,也可能原先對方只是禮貌性地邀請一下……而且,後天早上七點四十九分,美國西北航空公司的航班,第一站是底特律,轉飛多倫多,包括轉機等待,他要飛二十多個小時。
我知道。還是去一下。畢竟我小時候生活在那邊。我會注意的。我知道我已經八十四歲。七十三,八十四……自己去……這也叫中華文化。
就這樣。
於是有了去國養老之前的桃花鎮之行。下了高速公路有人接待。吃的有海鮮也有山珍。所以那麼多人得了腳痛風、心絞痛和糖尿病以及胰腺炎、十二指腸穿孔。然後他聽了桃花調。
他弄不清自己的祖籍,乾脆就拿桃花鎮做自己的祖籍。他小時候住在一個大四合院的前偏院,應該算是“下人”例如車伕住的地方。但那時候已經禮崩樂壞,“上人”“下人”都是貪婪的房東的厚顏的房客。主院正房住着一位軍官,穿黃呢制服,一副痞氣,與後來他看到電影裡對於敵僞軍官的表演十分貼近。還有一個瘦小的女子,面色黃中透綠,像是剛剛獻過八百CC鮮血。葉小毛(他小名叫小毛)是被禁止到主院裡去的。他常常在主院的垂花門外聽這位女子唱桃花調。桃花調只流行在桃花鎮方圓幾十裡地區,用方言演唱。曲子裡不停地用“哎呀”做發語詞與感嘆詞,這像是北方的梅花大鼓,用“哎哪”起始。桃花調聽起來比梅花大鼓還要纏綿悱惻,如泣如訴,等到葉夏莽有了夏莽這個官名以後,在中國堅決地走向了社會主義以後,他堅信它是靡靡之音,唱多了聽多了都要亡國,就像**說起蘇州評彈似的。
葉院士在桃花鎮聽了由民間文藝搶救組織安排的桃花調演唱,於是越過了葉夏莽,他連接上了葉小毛時代。桃花鎮的文化局長告訴他,桃花調已經差不多消失了,最近的旅遊事業的突然興旺,使各種已經消失的東西還魂復生。桃花調依然悲悲切切。
他彷彿看見了住正房的軍官的那位姨太太。假設是姨太太吧,也許連姨太太的名分也沒有。姨太太就叫桃花,他聽軍官這樣叫過她。她的聲音有一點特別,她的聲音太“糯”了,柔軟,粘連,甘甜,細膩……其實換一種說法就是嗲賤。尤其是苦情,她的聲音好苦。就連她咳嗽一聲,你都會覺得她已經嚎枯了嗓子,她的咳嗽是爲了得到普天下男人的惜憐。斷腸人……紅樓紫陌……悽風苦雨……
冰輪乍現……萬種閒愁……落花委塵埃……椽燭垂淚清宵長……
世間只有情難訴……疏剌剌林梢落葉風,靜悄悄門掩清秋夜……只是在這一次,在七十多年以後,他通過“搶救民間遺產”用的幻燈片看到了這些文縐縐的詞句。這簡直是發了瘋,這麼偏僻的小地方,這麼土的調調兒,卻要唱元曲的原文。也許當年的元曲,當年的馬致遠、關漢卿和王實甫的角色正如後來的流行歌曲歌詞作者陳蝶衣、田漢、羅大佑與高曉鬆,而當日的西廂記與牡丹亭在人們的心目中正如今日的電視連續劇。桃花鎮是一種藝術,一種曲調和唱詞的盛衰消長、冷落滅亡、迴光返照的見證。現在的口味都變得落花流水了。現在的口味不但不接受崑曲、南音、古琴《高山》與《流水》,而且也不接受大鼓、評彈、廣東音樂《雨打芭蕉》與《小桃紅》了。現在最受觀衆喜愛的是電視小品,最喜愛的演員是趙本山、趙麗蓉和宋丹丹。而桃花調是無法再流傳下去啦。
而等他在晚宴後坐在一輛嶄新的帕薩特行進在大霧中的時候,他琢磨着這些文詞與當年桃花苦苦地哼唱着的曲調,他慢慢地搞明白了把一些旋律與文詞對上了榫。
我的悲哀在於作爲一個醫生,一個工程院的院士,我的雜七雜八的記憶力太強。我的情感也太多,超標。好像是毛主席說過,不需要那麼多感情。這影響了我的專注,從而影響了我的事業、學科建設、成就貢獻直到“政治覺悟”。如果我心無旁騖,我也許早就獲得了中華醫學大獎和諾貝爾醫學獎……或者,我早就當了什麼什麼級的“長”。
這一切都又有什麼意義?正如同一位剛剛過完八十大壽的院士所說:我現在是,謙虛也不能再進步了,而驕傲,也不怕落後了。
桃花鎮的主人一再挽留葉院士在鎮裡過夜,晚飯後到處是濃濃的煙霧,少量的幾隻路燈燈泡搖曳着香菸頭似的紅光。這裡秋冬之交霧大,估計高速公路已經封閉。葉院士堅持當晚一定要走,他只有一天的時間了,他要與自己的城市、祖國告別,他要與自己的兒童、少年、青年和老年時代告別。當然也包括壯年時期,雖然壯年時期是在另外的遙遠的地方。鍛鍊,改造,拼命,然後是一場夢,是各種笑罵和刻薄。他終於得到了肯定,越肯定他就越慚愧。再回來,也許要藉助一個平靜的精美的骨灰罐。他的不幸在於他還有一個寶貝女兒,女兒在多倫多,女兒非得叫他去。而老人更應該選擇的恐怕還是孤獨。
再說他一輩子拗脾氣,輕易不願意因外力而改變自己的安排打算。他不能留宿桃花鎮。當然。
越靠近高速公路霧就越大,連香菸頭似的路燈泡也看不見了。葉院士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霧,他的感覺像是戰爭中敵方向我方發射了幾千幾萬發煙幕彈,一團團炮彈——濃霧向我方撲來,連結,撞擊,融合,破裂,拉伸,歪扭,爆炸……最後變成了整體的鐵一樣的屏障。要不這是視覺的障礙,衰老和病變把一團團的白霧打向他的雙眼,雙眼因而陷入雪白的霧氣裡面,變成一團漆黑。汽車如同漂泊在灰黑的泛濫着的洪水裡的一隻船,小小的泰坦尼克號。伸手不見五指,只有偶爾的強燈光照耀下可以看得見一小塊灰濛濛的霧氣,像是已經封閉了的眼簾不知怎麼的又睜開了一道細縫,等着你的汽車向它撞去。我……葉院士的嗓子嗞呀了一聲。您……汽車司機的嗓子裡也嗡隆了一聲。聲音都沒有發出來,半路上又被自己嚥了回去。可能他們二人都已經後悔,這樣的霧天是無法行車的,因爲你看不見路,看不見前後左右。
但是你們這不過剛剛開始,還沒有開始,既不能上高速公路,也不能上老路上便道上輔路。沒有開始便改變方向是可笑的,還有可恥。你也已經無法走回頭路,你的前後左右已經全都是同樣的驚慌的嚴肅的被大自然收入了羅網,收入了陷阱,收入了霧的全面控制之下的車輛。不管你是寶馬,你是奔馳,你是林肯還是奧迪,哪怕你帶着摩托開道警衛車輛,你再無別的辦法,你沒有任何特權。你只能試探着,緊跟着又緊防着,慢慢地往前蹭。往左一點點,趕忙又往右一釐釐,你不能前進,你不能不前進,你絕對不能跑也不能停,不能溜走也不能回頭。你害怕追尾,你害怕被追尾,你害怕剮蹭,你更害怕駛出公路掉在溝谷裡。
因爲你看不見道邊,看不見里程碑,看不見排水溝,看不見任何紅線、黃線、白線和交通標誌牌。不知不覺,無心無意,你已經把自己交給了車流,不怎麼流的車流,交給了霧,交給了命,交給了路。你已經無法擺脫,無法選擇,無法懊悔,無法瀟灑,無法強行,也無法再聰明一次或者執着一次。即使你與汽車司機都是懦夫,你也只能陰沉地,專注地,英勇無畏地開始走下去,繼續走下去,似乎是永遠走下去。
當然,顯然,高速公路早已封閉。你的車開始在老路上行駛,大半是老路上吧,大霧中,又哪裡有什麼老路與新路的區別,乃至路與非路的差異呢?己身究竟何處?連司機也說不準。如果失去了一切參照物,哪裡又能是哪裡,哪裡又能不是哪裡呢?
十米了,又兩米了,二十米了,最多是走了二十五米了,前面的車的尾燈和剎車燈同時亮起。在這種大霧彌天的情形下,前車的尾燈就是你的上帝,就是指路的北斗,就是唯一的不容懷疑的方向,就是除了你和你的車以外的世界的唯一的存在。前車的尾燈也就是你的界限,你的邊緣,你的威嚴的律條,你的結束。現在,車停下來了。爲什麼停呢?沒有人知道。你依稀看得見的只有車前五十釐米處的前車的尾燈。此外,什麼都不知道。
司機輕聲說:“要幹……”北方的說法,好比英語說well done,做好了,做熟了,天做,霧做,冬做。司機打開車內的燈,顯得車外更是黑暗加上了黑暗。司機摸摸索索了一陣子,找出了一盒磁帶。他一聲不吭,打開音響,放進磁帶,發出吱吱啞啞的聲音,他含含糊糊地說了一句:“朋友新錄的……”他猛然開動了車,他慌了神,就在他使用音響的一剎那,前面的車的尾燈不見了:它拐了彎了?它加了速?是霧更濃密了?霧像牆一樣,他們只有硬往牆上撞。
哎呀,哎……呀……哎呀……
同時傳出了桃花調的演唱。呲呲啦啦,沙沙啞啞。
嬌鶯欲語,眼見春如許……
找到了前車的尾燈了,烏拉,喂哇!前者是斯拉夫人,後者是拉丁人的歡呼。
是杜麗娘,來到這大霧裡,這車裡,這院士的身邊來了。聲音不好,像佳人猶抱琵琶半遮面,更加嬌滴滴,而現在已經不是嬌滴滴的時代,現在要的是辣妹猛男,要的是挺胸昂首,大劈叉,長胳臂長腿,野性厚嘴脣與酷。
朝看飛鳥暮飛回,印牀花落簾垂地……
靡靡之音。窮極無聊,百無聊賴。他後來對桃花調,對往事就是這樣告過別的。解放以來,告別是令他最激動的一個詞,與貧窮愚昧告別,與專橫野蠻告別,與陰謀惡毒告別,也要與一切的空虛一切的頹廢一切的猶豫一切的疲乏一切的顧影自憐告別。他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或早或晚,人人都要與己告別。
因爲桃花的臉上青一塊白一塊,他相信她捱過軍官的打。他夜間聽到過桃花的壓低了的慘叫。而他的家人都說沒有聽見過。他始終懷疑他們是不敢承認聽到過。因爲桃花唱得悽悽慘慘,訴說如哭,起調如嗚,過門如抽噎,激昂如救命狂呼……他的神經在桃花高唱時被抽成了細絲,捲起來飄灑天空,絲斷了,風箏被狂風吹走,不知伊于胡底。神經絲飄向天外,飄向了沒有人類也沒有星球的地方。這時歌唱的女人又用一聲“哎喲——”抓住了葉小毛少年的心尖,把遊絲一點點捋回來,像收回已經把風箏送到了星星上去的麻線,線軸飛速旋轉,風箏不見返回。於是低音徘徊,欲哭無淚,欲叫無聲,失聲失語,只剩下了枕邊的抽噎嘆息,只剩下了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翻滾掙扎,只剩下了總算吐出來一點點的無聲的濁氣。
正是這似有聲似無聲的低音區的演唱或者只能算是喘息,感動得他涕淚橫流,一塌糊塗。
風箏呢?你最後到了哪裡?
於是在一個春天,落花如雨的日子,葉小毛被桃花調的迷人的力量所推動,他大膽違反規則,登上高臺階,走過垂花門,下得高臺階,經過藤蘿架,跑到了正院子裡,跑到了軍官家的門口了。
“小孩,不,小兄弟,麻煩你進來一下……”曲聲停了,桃花在叫他。曲終人見,他進到一股令人緊張的香氣撲鼻的正房客廳裡去了。
他只是被叫進去幫女人換裝一個天花板上的電燈泡。他第一眼看到了擺放在房裡的鼓架,鼓板,好像還有一個弦子,他不知道那是什麼樂器。女人很衰弱,房間裡除了劣質化妝品的香氣以外,還有一種依稀的像中藥也像蒸煮的蓮蓬菱角,又有點像煙油子的氣味。長大以後,出門以後,他第一次被人邀到西式的咖啡館去喝咖啡,那濃烈的磨咖啡豆的氣味,使他想起了往事,他並且斷定,桃花家裡沒有咖啡,那麼,只能是鴉片的氣味。
女人給了他一把雜拌兒,雜拌兒裡有糖藕、有脆棗、有桃脯、有花生粘還有山楂片。雜拌兒染了些顏色,令未來的葉院士心怦怦地跳,病怏怏的桃花的手碰到了他的手,她的手冰涼而又柔軟得像是死人的手。然而她的手的動作非常動人,她的手指像花,她的手腕關節特別靈活,她擡着並且自然地彎曲着自己的全部手指,她的玉臂像藕……
回到家就被媽媽打了一頓。媽媽認定,軍官與土匪,而他的女人與娼妓,都是一丘之貉。
他突然累了,他半閉上了眼睛。他自言自語着:雜拌兒,雜拌兒,那是什麼呢?像牛皮,像後腳跟,管它叫作桃脯,有杏幹,有脆棗,有花生粘,有甜藕片,有蘋果乾。杏幹是有杏的酸味兒的,酸得好香。桃脯已經遠離了水蜜桃,而蘋果一經晾成乾兒,就軟糟得如同棉花。後來後來……這些東西也已經都沒有了。爲什麼?不爲什麼。現在各種好吃的東西太多了,例如酒心巧克力與泰國鹽漬幹芒果。一代又一代成長起來的新人對於吃傳統食品沒有要求,沒有懷舊感,沒有不“忘本”的訓導。連篇累牘地說什麼忘本不忘本……也許我們應該追溯到周口店的猿人洞穴。就連桃花鎮遐邇馳名的泡菜也已經沒有什麼人做了,科學家已經檢查出來,說是那種泡菜如同修紅旗渠修得名聲大噪的河南林縣泡菜一樣,含有****。另一種不含****的家鄉的羊腸子,也沒有人吃了。羊腸子其實是豬火腿腸,爲什麼叫羊腸子,不詳。三年前他回家鄉的時候,地方**爲他設宴,第一道酒菜竟是基圍蝦,接着上來的卻是韓式的烤牛肉與澳大利亞的龍蝦與日本的壽司。在一日千里的今天,誰還有童年,誰還有故鄉?
劈啪劈啪,他隱隱聽到了一些細微的聲音,他奇怪,莫非是霧團撞擊到了他的臉上和汽車上?他感到了濃烈堅實的霧團向他們襲來,被他們撞得粉碎,立即又重新結合成緊密的團塊,令人窒息。這時他聽到了司機的驚呼,**一樣的兩個字:“毀了……”怎麼了?原來是司機聽到了不遠處的火車汽笛的長鳴,向他“請示”該怎麼辦,他當機立斷繼續前行,那一瞬間,也許一問一答耽誤了十分之一或者百分之一秒,這剎那的猶豫,使他們的車再次喪失了前進的目標:前一輛車的尾燈。沒有那紅眼睛似的尾燈,他們就只能在黑暗中進行真正的盲駛,他們只能根據方纔的慣性,不左不右,不動不不動,不打輪也不不打輪,哆哆嗦嗦,顛顛簸簸,慌慌張張,隨時準備着駛進大坑、深溝、泥塘、地獄,隨時準備着追尾、被追尾、剮蹭、擠撞……
嬌鶯欲語,眼見春如許……
怎麼又是杜麗娘?杜麗娘也驚慌失措了麼?杜麗娘因情而殤進入了陰間以後,看到了就是這樣一副黑暗中行車的景象吧?杜麗娘哭了,所有的戲中人都哭開了,你和我,他和她,姑娘和少爺,密斯和密斯脫,雷笛斯和堅陀門,都有一些應哭欲哭得哭非哭不可的遭遇和心境,有淚欲雨,眼見春如墟,如噓,如籲,如絮。杜麗娘會不會淪落到桃花的地步,被包了“二奶”?於是哭得如詩如歌,如泣如訴,如不情願的愛的喘息與呻喚,桃花調的唱腔好像乾涸的龜裂的地面涌出了一股清泉,好像麻木和迷茫中激揚起的一絲震顫,好像無邊的黑黢黢原野上升起了一顆轉瞬又被烏雲蓋住的星星。它有一些些悲傷,更有一星星甜美,有一片片落葉更有一瓣瓣一朵朵桃花。然後有杜麗娘和崔鶯鶯,命中註定在盲人騎瞎馬的經驗中有一個千嬌百媚,鶯聲燕語,風情萬種,愁腸百結的杜麗娘與他陪伴,那麼,該掉到溝裡就掉到溝裡吧,該撞到火車上就被火車軋成麻花吧,該粉身碎骨就粉身碎骨吧,人早晚有一個了結,與其這樣麻煩那樣痛苦,這樣折騰那樣鬧鬨,與杜麗娘與桃花調一起安息未嘗不是一個好的出路。
而最最奇特的是,杜麗娘唱了兩句,琵琶和四胡,揚琴和三絃的過門變成了周璇的時代歌曲,現在則是“古代”歌曲的旋律《夜上海》,他幾乎能合着節拍唱出:
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一個不夜城……
他們的車剛剛顛了一下,是駛過了鐵軌的標誌吧,同時火車汽笛的聲音,車輪軋過鐵軌的聲音大作,震耳欲聾,是不是有哪輛搭載着要人好人寶貴的人的汽車已經被碾軋得粉碎了呢?他不敢斷定。是不是有哪輛車爲了躲避這樣的災難而引起了一系列追尾和衝撞,反而造成了更大的災難了呢?他也不敢肯定。
碧雲天,黃花地,
西風緊,北雁南飛。
曉來誰染霜林醉?
總是離人淚……
又成了《西廂記》?是真的這樣唱了,還是他以爲是這樣唱了?
他想起了他的妻子碧雲,她爲什麼具有一個這樣通俗的名字?她的名字大概與《西廂記》無關。五十年前葉夏莽到列寧格勒進行學術交流的時候,碧雲是那裡的留學生,暑期中她臨時被派來做他的助手兼翻譯。開始的時候她對待他就像對待自己的父親,她正爲沒有前途的戀情而苦惱。她告訴他,她在這一年的新年被邀請參加在克里姆林宮舉行的新年舞會,她成了一位特別英俊瀟灑的烏克蘭青年基里爾的舞伴,他們一起跳了三次華爾茲與兩次狐步舞,她說,他們倆成了全克里姆林宮注視的對象。她與葉夏莾一樣地重視人的名字,她說基里爾這個名字是費定的著名的三部曲的主人公,在《早年的歡樂》裡他的初戀情人是葉李莎維塔,到了《一八年》,基里爾忙於東奔西走地革命……李莎嫁給了一個商人。
碧雲說現實生活中的基里爾寫過許多信打過許多電話,他們有過許多約會,她只有極少的幾次赴約。她說有一次她失約,而基里爾在風雪的莫斯科街頭等了她一夜。她哭得肝腸寸斷。
……後來不是基里爾而是葉夏莾與碧雲結婚了。葉院士似乎有幾分慚愧,他反省過,他不是奪去那個葉李莎維塔的皮貨富商。他的年齡雖然比碧雲大幾歲,但也完全沒有達到令他或任何別人嘀咕的程度。除了……那一次,他們的婚後生活平穩而且安靜,沒有外遇,沒有第三者,沒有爭吵,沒有經濟糾紛。他們婚後從來不談與蘇聯有關的話題。一九五九年傳達了蘇關係事情,他們倆在一起坐了一晚上,只問了一下:“傳達了?”回了一句“傳達了。”就再沒有說一句話。葉夏莾曾經想打趣一下,說“幸虧你是嫁了我……”話到嘴邊他嚥進去了。
他們倆的工資放在一個抽屜裡,誰想用誰用,錢少了,就自覺地少用或者不用。只是在出現那次事情以前,她對他說過一句事後他想起來覺得是帶怨尤的話,她說:“我們這一輩子過得是何等安靜呀。”他回答的是:“你還小呢,什麼一輩子兩輩子的!”他根本不同意安靜的評語,整天開會,運動,鬥爭,轉彎子……他都亂死了,難道回到家還要熱鬧一番嗎?再說他不是蘇聯人,他的性格里沒有伏特加與哥薩克的因子,他的文化積澱是別樣的。
除了那一次,他始終不承認的那一次。
那是一九八八年。他出席全國微創手術研討會,並當選爲外科微創手術學會會長。那天他們聽取一個外國專家講演非小細胞肺癌外科微創手術的有關進展,會後臨時被邀參加晚宴。中國人都是這樣的,臨時告訴你,要去吃。回家的時候遭到大霧,車不敢快開,到家已經晚十一點半了。
碧雲不在家。他到處打電話。他和女兒到處找。焦急中更多的是憤怒:不早不晚,恰好在他的事業出現了一點點輝煌的苖頭的時候,不早不晚,恰好在天降大霧,車都沒有辦法正常開行的時候……他最後報了警。
第二天凌晨五點多鐘,碧雲回來了,身上的衣服有破損,臉上身上青一塊紫一塊。問她什麼話,她一句話也沒有。她的眼神,絕對屬於精神分裂型。雖然他的領域不是精神科。
只是在碧雲回家以後,他才明白,頭一天是他們結婚的三十週年。
他想起了五天前碧雲向他說過的話:“夏莾,你覺得你瞭解我嗎?”還有一次乾脆是:“夏莾,說真的,你愛我嗎?”他覺得相當恐怖。願上蒼保佑所有的男人不被自己的妻子或者哪怕是情婦追問這樣的令人毛髮聳然的問題。
但是他更願意從醫學的角度考量這一切,更年期,更年期精神疾患,可能是抑鬱症,可能是癔症,或者只算是更年期綜合徵,也可能導致一時的或者長期的精神分裂。他尊重碧雲,他已經被提名爲院士,最高的學術頭銜。他不想追問碧雲是夜發生了什麼事情,除了道歉以外,他不想說什麼。他文明而且謙和,他事事嚴於律己,寬以待雲,常常自我批評而不是批評對方。在家庭生活中,他覺得他幾乎已經做到了聖人的地步。
他平靜地面對了那個不幸的霧夜。他是醫生,病人和病人家屬可以激動,但是古人是怎麼說的?叫作“醫心如水”。
碧雲整整一個多月沒有與他說話。碧雲瘦了,一天比一天瘦。他這才發現,消瘦的碧雲長的特別像當年的桃花。他的院士的事情愈來愈有眉目。就在這當中他爲碧雲找來了最好的西藥與中藥。他還帶着碧雲扎過一個療程的電針灸,治病的人先於他已經是工程院院士。後來碧雲好一點了,他帶她沿着長江暢遊三峽。他們在重慶吃火鍋的時候堅決不要辣椒花椒,因爲刺激性的東西對於神經科或者精神科病人是不適宜的。
十多年後,她得了癌症。她在生命的最後一個月,堅持不再住六個人一個房間的醫院病房,回到了家裡。爲了在最後時刻滿足她的願望,葉夏莾特意爲她買了臺式音響系統,到處尋找錄有蘇聯老歌的“盒帶”。他們一道聽了好多蘇聯老歌。
而她死前一天做了噩夢,她的噩夢是她起牀自己放了三次蘇聯老歌的盒帶,結果播放出來的不是《喀秋莎》,不是《山楂樹》不是《燈光》也不是《海港之夜》,放進蘇聯老歌帶子,放出來的卻是她最不熟悉最不愛聽的北方曲藝,曲藝唱的是秋風,黃葉,孤墳和歸雁。
婚姻的一個小小的悲哀,她不喜歡他曾經不喜歡,後來特別喜歡的例如梅花大鼓,京韻大鼓,河南墜子,單絃牌子曲。
他爲了安慰她,親自爲她在性能先進的SONY音響系統上放歌曲,卻發現了真正的駭異,一盒夾帶着手寫的字跡《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說明紙頭的帶子放出來的是梅花大鼓《黛玉焚稿》,他憤怒得幾乎喊叫起來:“這是誰搞的鬼?”
他沒有喊叫出來,卻聽到了類似影片聲音效果的不絕回聲:“誰搞的鬼?”“搞的鬼?”“鬼……鬼……鬼……”
那天他吃了強力的安眠藥片。碧雲病重以後,他更加確認,碧雲病中的那個樣子,下巴變得尖尖的以後,她長的樣子純粹是那個桃花的克隆,那個叫他“小孩”,給他吃雜拌兒的桃花。
後來當然播放了前蘇聯的歌曲,碧雲上氣不接下氣地給他解釋,那是衛國戰爭期間的一首歌曲:《霧啊,我的霧》。夏莽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他還說:“是查哈羅夫作的曲。”他隨着唱道:
啊,霧啊,我的霧,
彌——漫——的霧啊,
游擊隊的戰士要出征……
沒有放完一盒帶子,碧雲去了。碧雲死後許多年,他在碧雲的一本筆記本里發現了一張照片,從照片背後的俄文字跡上,他斷定,照片上的英俊的青年人是基里爾。他十分理智地斷定,和這樣一個烏克蘭青年約會過,共舞過的碧雲,在與他結爲夫妻以後,理應折磨自己和她的丈夫一輩子。
他反而驚奇,她與他一起生活得那樣安靜。金子一樣的安靜。
在問他是不是愛她與瞭解她的那一次,他沒有正面回答,他只是深刻地沉痛地說了下面的話:
……我們生活在一個粗獷的時代,我們常常來不及擦乾我們頭上的汗珠身上的血跡。外科學也好,無線電通信技術(碧雲的專業)也好,甚至於愛也好了解也好家也好,都與我們面臨的決死的戰鬥,一場曠日持久的常規戰爭或者,乾脆是一場核戰爭有關,雲,我們的神經纖維,不能那樣纖細呀……
可能是他太激動了,雖然他自己也沒有弄清他的話的含意與邏輯,他還是打動了碧雲,碧雲向他道歉,說是自己也不知道爲什麼要向他提出那樣傻乎乎的問題。是的,正如葉夏莽表白,自從他們二人成婚以來,他再沒有多看過任何女人一眼。這樣的男子打着燈籠也沒有地方找。碧雲問他五天以後是什麼日子,他突然聰明無比地回答是他們結婚的三十週年紀念。回答正確!他們二人擁抱在了一起,他們的熱情和繾綣使五十出頭的院士回想起來不好意思。
三十週年是一個霧天!少一點霧吧,多一點清風和太陽!
這次他決定違背一貫想法,打破自己生活的秩序去加拿大,也是爲了亡妻碧雲。他堅信,如果碧雲在,會希望她去多倫多的。到女兒身邊,畢竟離碧雲更近一點,他終於明白了把一個家的日子過得那麼安靜是一種罪過。他終於明白了,打從“**”結束以來,自己的日子過得那樣規律,那樣科學,每天半斤牛奶,每天七兩西紅柿,每天一個半雞蛋,每天步行五千六百——一萬步,每天記日記二百個字,每天不管睡得着睡不着躺七個小時……這本來不是不能改變的。
安靜,除了那件事他和妻子安靜得像是生活在霧裡。有限的親熱,有限的說話,大部分都是事務性的:“我那雙在日本買的皮樣鞋怎麼找不着了?”“這個月的電費怎麼一下子多了二百多塊?”“有一種新式的電飯煲,要一百六十多塊錢,咱們買還是不買?”
有時候他覺得要做點什麼,她推開了他。有時候他們剛剛躺下,剛說了兩句平平和和的話,他一陣睡意襲來,發出了輕鼾。不知道猴年馬月,他們靠在了一起,他們倆總是把門鎖了又鎖,把燈熄了又熄。到現在他想不起妻子的容貌,更想不起碧雲的身體,他們的生活一直沉浸在大霧裡。直到六十多歲了,他趕上了開放,他去了一些國家,特別是去了一趟印度,他去了卡吉拉霍,參觀了那裡的以性崇拜爲特色的寺廟,他才恍然大悟,對於夫妻的事情,也可以有另一種觀點和熱情。而他,從四十多歲他就認定自己已經老邁,認定自己責任重,課題艱難,三頭六臂不夠使,他早就徹底地安靜下來了。
他也明白,醫學可能戕害了他,醫學分不清一個有靈氣的女子的生態與病態,醫學對於愛情、性與家庭的解釋足以摧毀生活的一切神秘、羞澀和歡欣。太濃的霧固然不好,一切都裸露在無影燈與手術刀底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