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十一點多鐘,舞會停止。各班同學,聚到禮堂裡來,全校師生員工要來一個“大團圓”。首先,由學生會的代表、工會的代表,宣讀賀信。先是教育工會給同學們的新年賀詞。然後由學生代表,初中一個小同學,用兒童的甜蜜的聲音,朗讀給老師的感謝信:
親愛的老師們,在迎接一九五三年的時候,我們用最感激的心情,來回想一年來老師們對我們的辛勤栽培……
再有給職員的,給傳達室工友的信。最後,是一封寫給大廚房廚工的信:
親愛的大師傅同志,請接受我們最崇高的敬意……
你們炒的菜噴噴香,你們煮的飯不軟不硬正合適,你們蒸的饅頭又圓又暄……
在這個時候,應該感謝的人,真是數也數不過來的呀!
唸完這些信,時鐘的兩個針已經快要並在一起。喇叭裡傳來了電臺的廣播。放過了最後一段音樂,廣播員報告:“現在是二十三點五十九分。”禮堂裡的人羣,屏住氣,靜聽時間答答地走過,差十秒、差五秒……
“當!”一九五三年來了,大家歡呼。有兩個少先隊員議論,“喲,這麼快!當,一九五二年就過去了,一九五三年就來了。”電臺放送國歌,全體**地起立。
校長上臺講話:“老師們,同學們,一九五三年好!”
“校長好!”臺下齊聲回答。
郭校長把一隻拳頭放在桌子上,她說:“這樣一個時候,我們聚在一起,大家都有一種溫暖的感覺。我們覺得,一個繁榮昌盛的新中國,就要在我們的參與下,由我們眼瞧着建設起來。大家都知道鞍鋼的偉大建設了吧?我的愛人——也許現在不該談我的‘家務事’(她笑了)——他最近從部隊上轉到包頭,他告訴我,在包頭將要建立一個新的鋼鐵中心!同學們,我們的工業基地,我們的鋼鐵中心,不能只搞一兩個,要建設上十個、二十個、五十個、一百個!”
禮堂裡震響着歡呼的聲浪,同學們你看我,我看你,互相重複着校長的話。她們笑,但她們覺得笑還不能盡情表達自己的感情,就拉着別人的手使勁搖晃。
校長接着說:“同學們,我羨慕你們。你們將來,都將參加第二個、第三個五年計劃的建設,工廠、礦山、田野,到處都有位子等着你們!在偉大的建設面前,我特別覺得自己知識的貧乏,甚至是可憐。我真希望重新做中學生,學代數,學物理,學語文,學工程,學開拖拉機,使自己在祖國的新的歷史時期,變得更有用。可是,如果我去考學校,人家究竟不讓我報名了。(她轉過頭問教導員:“我還能當中學生嗎?”教導員微笑搖頭,說:“您歲數過了。”全禮堂大笑)沒辦法,我不可能獲得像你們一樣唸書的好條件了。可是,我不氣餒,同學們,我要向你們挑戰!各種科學知識,在戰爭環境中,我早就扔下了,忘光了,現在要從頭溫習,重新學起。同學們,咱們賽一賽,看誰學得更多,對國家更有用!”
校長在大笑和大鼓掌中結束了講話。她走下臺的時候,也激動得漲紅了臉。
全體舉行團拜,團拜以後,到大飯廳裡吃夜宵。每個桌上放着一盆紅米棗粥和一碟蜂糕。呼瑪麗慢騰騰地走進飯廳,本班同學已經一桌一桌地組合好了,她就跑到一角,和幾個初中小同學湊了一桌。同學們端起碗正要盛粥,學生會福利部長敲着菜盆大聲喊:“同學們安靜一下!今天,爲了使廚房的炊事員同志休息一下,這頓點心,是由學生會福利部特別從同學中聘請了烹調大師,製作而成,希望大家認真地吃,吃完了還要提出批評意見。”
大家用筷子敲着盆,七嘴八舌地回答:“謝謝!”
大家踊躍地吃起來,但是呼瑪麗先不吃,她低下頭,默誦飯前的禱文,手還在畫十字。
和她同桌的少先隊員都愣了,她們也都顧不得吃飯,好奇地注意着她的奇怪的舉動,後來一個小孩弄明白了,咬住另一個隊員的耳朵說:“上帝,這是上帝!”所有的孩子交頭接耳地議論。呼瑪麗仍然在那裡神乎其神地念經,小孩們忍不住,“噗哧”笑了。一個淘氣的孩子,壓低着聲音說:“上帝說,你們是我的兒子。”另一個淘氣的孩子,在呼瑪麗祈禱的時候,把呼瑪麗的碗和筷子,偷偷挪到了一邊。呼瑪麗瞅見和聽見了這一切。祈禱完了,筷子、碗也沒了。她生氣地看了她的同桌的小淘氣們一眼,一句話不說,含着淚恨恨地一揮手,跑出飯廳去。
少先隊員們原來只是有些好奇,想開開玩笑,沒想到把呼瑪麗氣走了,呼瑪麗臨走時瞧了她們一眼,那一眼有一千斤的分量。她們面面相覷,覺得是闖了禍。那個藏呼瑪麗的碗筷的孩子,嚇得捂住臉,哭出聲來。
她們當中比較大的一個,拉着這個哭着的小孩,去找輔導員袁新枝。她們走到袁新枝身邊,“輔導員,不好了!”
袁新枝看到她們這個神氣,也嚇了一跳,連忙問她們是怎麼回事。
那個哭着的小孩說:“我把一個上帝……不是,是一個唸經的同學給氣走了!”
“唸經的同學?誰?”
“我們……不……認識,個兒……不小啦,沒準就是……你……們班的。”
“是呼瑪麗!”鄭波在旁邊腦子一動。於是她四處張望,果然呼瑪麗沒和高三的同學在一起,別處也沒有。她聽完事情的經過,告訴袁新枝說:“是呼瑪麗!我追她去。”然後扔下筷子,不管袁新枝叫她,也跑出去。
鄭波先看了一下自己的教室,所有教室都黑着,禮堂也黑着,大家都到飯廳來了。她斷定,呼瑪麗大概是回家去了。她跑到學校的大門口。
站在門口,也看不見什麼人。她想了想那次看見的呼瑪麗的回家的路,就沿着那條路去追。外面颳着西北風,很冷,而她從飯廳出來,只穿了一件毛衣,刺骨的冷氣侵襲着皮膚,她把兩條胳膊抱起來,拼命快跑。跑到大街上,她看見一個遠遠的人影,她大喊:“呼瑪麗!”那個人影似乎稍微停了一下,又急急地向前走。
鄭波氣喘吁吁地追上去,終於追到呼瑪麗的身邊。她又叫:“呼瑪麗!”呼瑪麗停住了。
“你怎麼走哇?”鄭波拉住呼瑪麗冰涼的手。
“我累。”呼瑪麗說。
“我知道,有幾個小同學對你不太禮貌。可她們還小,並沒有惡意。你真的生氣了嗎?”
鄭波又說:“現在是一九五三年最初的一小時,你幹嗎生氣呢?幹嗎離開大夥兒呢?待會兒還要全校大聯歡。多好的新年……”鄭波打了一個噴嚏。
呼瑪麗摸了摸她穿的衣服,看了看她凍僵的臉上的友善的眼睛。她覺得鄭波是個好人。她感覺到一種從來還沒體驗過的、朋友間的無代價的同情和關心。她想向鄭波表示一點好意。但是她什麼也沒有說出來,轉過身,默默地向學校走去,把鄭波丟在後邊。鄭波看着她終於回去,高興得忘記了寒冷。
鄭波拉呼瑪麗和她擠在一桌吃飯。那幾個小隊員按袁新枝說的,跑過來給呼瑪麗道歉,呼瑪麗也向她們輕聲說了一聲“對不起”。同桌的同學紛紛給呼瑪麗和鄭波盛粥。袁新枝脫下自己的棉襖給鄭波披上。
鄭波剛靜下來,喝了幾口粥,忽然又聽見有人喊:
“鄭波在不在?外面有人找!”
鄭波納悶地走出去。誰在這時候來找她呢?難道她的媽媽又病了?她的心怦怦地跳。
她走到門口,在黑影裡,一個高個子男人扶着自行車站在那兒。那人好像不好意思接受校門上懸掛的大紅燈籠的照耀,故意躲在暗處。
“田林!”鄭波驚喜地呼喚,她認出來了。
田林羞怯地推着車走過來。他的眼鏡片,閃閃反射着大燈籠的紅光。
“新年好!”
“你好!”
“你,這個時候來了,真有意思。”鄭波天真地說。這話,像含有某些疑問,又含着發自內心的深深的感謝。
“我來找你了,不知怎麼,我總怕找不着你。我怕你們也許已休息,也許傳達室不許這麼晚找人……”
“怕什麼,你不是找着我了麼?就是我呀。”
“我帶來了一點賀年的禮物。”田林解下了車把上掛着的書包,從裡面掏出四個大西紅柿。
“西紅柿?冬天的西紅柿?”鄭波笑。
“記得一九四八年咱們一塊吃西紅柿的情形嗎?咱們**小組討論土地法大綱,你吃了好些個西紅柿,你說:‘我最愛吃西紅柿,我願意一天吃一斤。可惜,冬天吃不到。’所以,在五三年開始的時候,我把西紅柿送來了。”
“冬天,哪兒來的西紅柿?”
“冬天,有溫暖的地方,也就有西紅柿。”
“你真有意思。”鄭波快樂地又說。
田林還送給鄭波一枚少先隊的徽章。那是他在****當“兵”時和孩子們聯歡得來的禮物。他把小徽章別在鄭波胸前。鄭波低頭看着它,又看看田林。然後,拿起西紅柿咬了一口。
鄭波問他,“你們怎麼過的年?你在哪兒迎接的一九五三年?”
“在路上,”田林露出一絲狡猾的微笑,“零點鐘的時候,我正騎着車在大街上跑。我飛快地騎車,從一九五二年騎到一九五三年,從我們那裡,騎到你們這裡。”
“你真有意思。”鄭波感動地第三次說。
這時,飯廳裡,大家鬧翻了天。粥快要吃完了的時候,教育工會主席宣佈,老師們預先買了幾千個元宵,現在正在煮,請大家別走,等着吃元宵。對這意外的禮物,同學們報以長時間的暴風雨般的掌聲。等元宵的時候,各個桌互相啦啦唱歌。這個班要求那個班,同學要求老師。還有指名要求某個人出來獨唱或獨舞的。在喊着、唱着的同時,同學們又紛紛地互相祝賀。
周小玲握住蘇寧的手,“祝你長大了一歲!”
蘇寧說:“也祝你長大了一歲!”
後來蘇寧一琢磨,說:“不對,按新算法,得等過生日才長一歲呢。”
周小玲慷慨地說:“沒關係,咱們預祝。”
袁新枝向李春祝賀:“祝你一切如意。”
李春馬上思想一閃:那個獨幕劇也如意麼?
楊薔雲跑來跑去,到處祝賀。她祝賀吳長福,“祝你的頭髮愈長愈密。”(吳長福老抱怨一洗頭就脫頭髮)祝賀袁新枝,“祝你愈長愈漂亮。”祝賀蘇寧,“祝你的哥哥身體健康!”見了老教師,她大膽地去祝賀說:“先生,祝您永遠年輕!”……
“祝賀你!”“祝賀你!!”“祝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