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誩一直避免和沈雁同時出現在女人面前,其實有他的理由。
——因爲不知道會不會露出破綻。
——因爲不知道怎麼說明他們之間的真正關係。
他從來沒有向女人坦白過自己是沈雁的什麼人,初次聊天那回,也僅僅是以“好友”的身份替沈雁牽線而已。
女人也是這麼認爲的。
所以當她遠遠看見這兩個人抱在一起,她臉上出現了一瞬間的迷茫。然後,由迷茫慢慢轉變爲一種介於驚訝和恐懼之間的表情,泥塑般呆呆立在門前。
齊誩感到自己的脊椎微微一麻,涼意一下子貫穿過去,完全動不了。
剛剛貼上沈雁後背的手卻反射性地放開了。
即使這樣,也已經太遲了——
“嗚……”
情急之中,工作時培養出來的臨場應變能力迫使他做出反應,膝蓋再次輕輕一屈,同時痛苦地□□一聲,一副跌跌撞撞站不住的樣子扯住沈雁的衣袖。
“不行,我還是頭暈……好難受,對不起。”
他說,讓女人聽到自己說出的話,並且讓自己看上去完全靠沈雁攙扶,以此混淆那個擁抱的動作。
從余光中可以見到女人怔了怔,接着是一種恍然大悟的神情——有種“安心”的成分在內。
齊誩全部看在眼裡,伏在沈雁雙臂間慢慢低下了頭。
“你沒事吧?”女人朝他們這邊走來,關切地問。齊誩的臉色確實不太好,有點蒼白,剛剛的舉動及臺詞很有說服力。
沈雁在聽到“頭暈”兩個字的時候先是愣了一愣,直至女人的聲音在背後響起,這才一下子明白過來。他什麼都沒有說,仍舊把人扶起來,默默配合齊誩把這場戲演到底,只是托住齊誩胳膊的手指微微收緊了。
由於齊誩“身體不適”,這場飯局匆匆結束了,席間三個人也沒怎麼聊天。
女人本來就很少主動開口,沈雁則完全不說話,齊誩盡職盡責地扮演一個“老毛病發作”的病人,機械般靜靜坐在一旁吃飯。
飯後,女人讓齊誩回家好好休息,齊誩順勢答應,起身告辭。
正想自己一個人離開,沈雁卻在這時候輕輕從座位上站起來:“我送你。”
這種時候拒絕反而顯得奇怪。齊誩於是微微笑了一下,儘管笑容有點澀:“好的,謝謝……”
出了門口,兩個人不用電梯,一前一後走下消防梯,誰都沒有打開話匣。
齊誩跟在沈雁後面,眼睛一直盯着他的背影。
在已經習慣了並肩而行後,這樣的角度讓他胸口悶悶的很不自在。但是比起這個,更難熬的是彼此間長長的一段語言空白——以前也有過這種空白,可那時候是因爲默契,因爲可以享受那種靜靜流淌的暖意,而不是因爲無話可說。
無話可說。
齊誩苦笑一下,想不到他們有一天會用到這個形容詞。
他覺得自己非開口不可:“我害怕。”
沈雁頓了頓,腳步停住在臺階上。
齊誩緩緩把話說完:“我害怕……當你背對我的時候,我害怕。”
沈雁不作聲,只是輕輕嘆一口氣,回過頭時只見齊誩低着一對眼瞼一動不動立在梯道間,一時間有些心疼。他轉身往回走了幾步,直至自己挽住齊誩的手:“我不是在生氣,也不是不理你。”
齊誩聽到這裡,忽然覺得心底酸酸漲漲的,填滿了想說的話,而真正出口的卻只有一句:“別急。”
沈雁似乎怔了一怔,片刻後,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凝眉不語。
“我不是要你永遠隱瞞下去,只是目前時機不合適。”齊誩沙啞地說,“你媽媽明天就要動手術了,現在正是關鍵期,任何心理負擔都會變成她的生理負擔,萬一有個什麼三長兩短你肯定也不好過……所以別急,一步一步來才能踏實。”
他的手緩緩握了握沈雁的手,像在安慰一樣。但實際上存在於他自己內心的不安並不比對方少。
“嗯。”良久,沈雁終於有所迴應。
齊誩聽見他同意了,默默鬆一口氣,苦笑道:“你媽媽好不容易纔重新開始和你慢慢修復關係,心情好轉,我不想在這時候……”
話沒說完,也用不着說完。
沈雁應該明白。
齊誩身體微微前傾,把頭抵在沈雁肩上。沈雁無聲地伸手回抱他,那種明明很平常卻有一種久違感的體溫令他忍不住囁嚅:“有些東西你沒經歷過,可我經歷過……我不想讓你也嘗試一次。”
“嗯。”想起齊誩家裡的情況,沈雁的聲音放輕了。
“說實話,你媽媽的態度究竟怎麼樣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兩個人的態度,因爲這是我們兩個人的關係,由我們維持,不是她。”所以比起出櫃,他更在意自己將來的工作走向對彼此關係造成的衝擊。
“嗯。”
這時,齊誩輕輕在他頸子上像貓咪一樣蹭了蹭。很含蓄,但確確實實在撒嬌。
“你說我們這樣……算是吵架麼?”
沈雁聞言低聲笑起來:“不算。”
停了停,又說:“我知道你在爲長遠打算,所以沒什麼好生氣的。”
——所以說拒絕實習也是爲長遠打算吧。
齊誩爲自己找到了這麼一個“正當理由”,壓在肩膀上的負罪感忽然沒那麼重了,眉宇漸漸舒展開,對沈雁釋懷一笑。
沈雁當時並不知道齊誩在笑什麼。
齊誩和他在一起之前,是一個習慣於什麼事情都自己扛、自己忍的人。這個他從一開始就知道。
只不過這些日子以來,齊誩對他的依賴越來越深,生活上的種種瑣事都交給他打理,讓他幾乎忘記齊誩的這個特質了。
如果那天晚上他關門的聲音再響一點,他可能不會再次發現這個特質。
從醫院回到家,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沈雁打開門的時候客廳黑漆漆的一片,沒有亮燈,令他有些詫異。平時這個時間齊誩一般都坐在電視機前看新聞,這會兒居然不在……莫非是睡了?
想到這一個可能性,沈雁用手拉住門把,輕輕把門闔上。
萬一齊誩真的在睡,把他吵醒就不好了。
但是他錯了。
齊誩沒有睡,因爲臥室的燈還亮着。沈雁把外套和鞋子脫下,一邊納悶一邊走過去打開臥室的門。房間裡面沒有人,只有隱隱約約的人說話的聲音從陽臺那邊傳進來,還有那個自己已經熟悉的,只有在沉思時出現的一來一回的踱步聲——原來,齊誩正在外面打電話。
沈雁聽出他踱步的聲音與平日裡稍稍有所不同,比較悶,彷彿在進行艱難的思想鬥爭,不由一愣,下意識放輕步子,悄悄來到牆邊。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第一句聽清楚的話居然是這個。
齊誩的聲音也聽清楚了,比平時低沉許多,還有些沙啞——那是典型的壓抑自己情緒的表現。
沈雁心頭微微一震,屏息再聽。
齊誩應該是正在聽電話那邊的人回答,好半天沒有說話,只是期間悶悶地“嗯”了兩三次,最後才長嘆一口氣:“你說的這些我都懂。其實我們主任也說我糊塗,說我白白丟掉那麼好的一個發展機會,可是……”
到這裡,又是一個停頓。只有區區三秒鐘的一個停頓卻讓沈雁感到過了三個小時,聽覺神經都要麻痹似的,不上不下地吊着。
而後面的那句話則彷彿在麻掉的地方狠狠拍了一下,叫他一顫。
“我一想到要去北京三年,就沒辦法繼續想下去了。我……沒辦法離開這裡,離開沈雁。”
沈雁恍恍惚惚後退一步,站住了。
他花了幾秒鐘默默消化一遍齊誩這句話裡面的信息量,意識到對方可能在說什麼的時候,竟不知該以怎樣的心情接受。
齊誩說不想離開自己。那麼……應該高興嗎?
本來應該是這樣,可是聯繫一下前面的內容,就無法自私地、安安心心地去高興。
隔着窗戶,隱隱看見齊誩站在陽臺晾着的衣服下,站在他曾經說過變成一個老頭子坐在那裡曬太陽的位置上。
沈雁一時間五味雜陳,久久無法動彈。
陽臺外面的人渾然不知他在,還在繼續通話:“工作什麼的日後還可以慢慢來,我再爭取一下本地的機會好了,實在不行,先申請調到別的部門也不錯,就是工資不會漲……嗯?什麼……要我問問他的意思?唉,我不知道如何開口啊……”
爲什麼不開口?
爲什麼不商量?
沈雁皺起眉,手忍不住伸向通往陽臺的門的把手,卻下不了決心貿然出去。
而齊誩接下去的話更加讓他邁不出這一步。
“我知道他最害怕的是什麼——他最害怕的,就是我離開他。即使他不說,我也大概猜得到他希望我留下。可他這個人太體貼了,如果我徵求他的意見,他一定會說什麼‘別擔心我,你去吧’然後自己一個人默默承受三年分別的寂寞,我不願意一手造成這種局面。”
沈雁的手失去平衡,在門把上緩緩擦過,回到原位。
“他的家在這裡,而他又是很顧家的人,我不敢也不想問他會不會放棄所有,包括房子、工作、回憶,然後跟我走……”
齊誩說話時聲音都啞了,可見這種心理掙扎已經讓他不堪疲憊。
“這個實習機會又不是非去不可,再等等吧,事業什麼的不急於一時。目前我只想好好珍惜眼前人,別的暫時不管了。”
“傻瓜。”
沈雁輕輕低喃一句,沒有責備,只有疼惜。
他不作聲,從牆邊默默抽身退出臥室,把門關好後回到客廳。他把自己收拾好的外套和鞋子重新取出,簡單穿上。
然後打開大門,再“砰”的一聲重重關上。
做完這個動作後,他一言不發地靜靜等候。果然,臥室裡很快響起了一陣匆匆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於是他雙手擺出一個正在脫外套的動作,這時候齊誩一下子打開房門出來,見他站在門口,笑容輕輕綻開:“你回來啦?”
“嗯,剛剛回到。”
沈雁點了點頭,今天晚上第二次把外套掛上衣鉤,也是第二次將鞋子擺回鞋櫃。
他讓語調保持在最普通的狀態,完全聽不出異樣:“你吃過了嗎?”
“嗯,隨便熱熱冰箱裡的剩菜吃了。”
“在做什麼,配音?”他問,語氣淡淡的聽不出其實是明知故問。
“啊,不是,剛剛在跟師妹打電話。”果然通話的對象是寧筱筱。也對,在現實中知道他們倆的真正關係並且和齊誩熟到可以討論這些事情的,基本上只有她了。
沈雁完全沒問他們電話裡聊了什麼,齊誩於是放下心來,問了幾句女人手術前的準備情況,以及醫生怎麼吩咐云云,最後體貼地說:“你也累了一天了,先去洗個澡暖暖身子吧。明天是大日子,早點休息。”
一切和平時兩個人的相處沒有什麼兩樣,如果沈雁心裡沒有沉甸甸地多出一塊石頭的話——
沈雁默默低下眼,依言去洗澡。
等他洗完澡出來,一邊擦拭頭髮一邊走進房間裡拿吹風筒,卻見齊誩坐在地上,不知道何時把那隻從公寓帶過來的行李箱拖了出來,藉着燈光慢慢翻找着什麼。仔細一看,發現他是在找藥。
沈雁一愣。
那些都是胃藥、止痛片、非處方的類安眠藥等等——本來以爲再也用不上的東西。
齊誩擡頭見他站在那裡直勾勾盯住地上的瓶瓶罐罐,也跟着一愣,隨即有些尷尬地笑了笑:“啊……後天是我最後一次複診,一切正常的話估計我回單位的日子不遠了。所以這些東西提前找出來比較好,免得到時候忘了。”
不是的,齊誩。
這些並不是重點所在——
沈雁把手微微攥緊了,正如心臟被無形的手攥緊一樣。他忍不住開口:“發生了什麼事?”
齊誩聞言頓了頓,下意識低頭去擺弄藥瓶,避開話題:“沒有啊。”
沈雁目光一動不動地看着他,忽然低聲道:“齊誩,你知道你心虛的時候會不敢看我的眼睛嗎?”
齊誩被他一語中的,捏着藥瓶的手都微微顫了一顫,只好硬着頭皮擡起眼睛。沈雁一對眼眸深黑透徹,目光筆直,能輕而易舉地讓他的內疚情緒涌上來,這正是他不敢四目相對的原因。
想不到……沈雁早就已經摸透了他的習性,知道他的軟肋在哪兒。
齊誩不得不苦笑投降:“好吧,你說對了……我的確心虛。”
沈雁沒有笑,皺着眉再問一遍:“發生了什麼事?”
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自己繼續當記者這件事只要留心一下日常時間安排就能看出來,根本隱瞞不了,沈雁遲早會知道的。所以齊誩決定把部分真相坦白告之:“我申請主持人的事……上面沒通過。”
沈雁怔了怔。去北京三年的事情他聽到了,不過這件事還是第一次聽說。
齊誩見他怔住了,還反過來安慰他:“沒關係的,記者就記者唄,反正我也已經積累不少經驗了,相對順手一些。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工作時間安排註定會很虐,但是作息上我會盡量調整的。”
說是這麼說,可記者又不是第一天當,有時候任務派下來忙得天昏地暗,完全是不可抗力。
齊誩這番話說得底氣不足,笑得勉強。
沈雁只是默默看着他,看着他燈光下的臉龐。
這張臉以前清瘦而全無生氣的樣子,他見過。那種看上去無慾無求,幾乎厭世一般的眼神也見過。
經過這些日子的休養,吃的東西健康又營養,睡眠質量也慢慢上去了,齊誩無論身體還是精神狀態比剛剛搬過來那時候好了不知多少倍,自己回憶起來的大部分是他笑起來的模樣。比方說現在,當一層輕薄的燈光籠住那一綹綹黑色髮絲,頭髮的質感看上去都比從前光澤許多。
——摸上去軟軟的很舒服。這麼想着,情不自禁便伸手撫了上去。
“怎麼了?”齊誩微微一愣,很快驚訝化爲笑意,彎着一對眼角安然享受手指間流淌的那份溫柔。
“想你。”沈雁輕聲說。
齊誩沒想到他會如此直白,耳根一下子紅了。
“不是就在你面前麼,”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人卻緩緩靠過去,挨住了那個胸膛,“有什麼好想的?”
想到了以前的你——沈雁心道。
想到了來到這裡不久,曾經犯過兩三次胃病的齊誩。那時候偏偏還忍着不說,自己臉色發白,在牀上蜷成一團,到最後才被發現。他一邊心疼一邊煮了暖胃的東西給齊誩調理,養了好一陣子才養好。
想到了每天晚上在自己身旁睡去的齊誩。睡眠狀態比以前穩定多了,但是相對而言還是比較淺,時不時會半夜醒來,輕輕鑽回他懷裡的事情……他都知道。
這時候他便知道,他心裡的決定是什麼。
作者有話要說:莫名覺得貓爸爸這章挺攻的,我是一個人嗎……_(:3∠)_(喂喂他本來就是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