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忠掙扎着要起來,顧白氏按住他,舒指如蘭,點住了他的眉心。
裴忠只覺額間微涼,身子一麻,便沒了氣力,再看那白氏,又變成了一隻狐狸。
“咕咚——”
裴忠被雪狐推落了潭中。琉璃般的潭水在頭頂合攏,白氏的身影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
“您也知道,我不會水,”裴忠喃喃,“可那一夜,我在水裡呼吸自如。後來我才明白,她用最後的一點法力,把我藏在潭水裡……她,是她救了我的命。”
裴忠掩住眼睛,好半天,才籲出口氣來:“就那樣,我沉在了池底。我聽到那些人抓住了她,那是一羣瘋子。再後來,我看到一樣東西沉了下來……”老頭忍不住,發出悲鳴:“那是她的心,一顆被剖開的心。”
“等我醒過來,發現自己趴在潭邊,天已經亮了,潭邊到處都是死屍,昨夜追捕我們的人,此時都成了屍首。後來,我被幾隻狐狸抓住,押到一男孩面前。”
“是言雪吧?”裴鶴謙的聲音有些乾澀。
裴忠點了點頭:“是,他替母親報了仇,鎮上的人全被他殺了。”
“他父親呢?”
裴忠長嘆:“據說是顧老闆挖出了白氏的心。你說他能放過嗎?顧公子原本也要殺我,聽說我救過白氏,才放了我一條生路。而我,十年來也一直守着這個秘密。”
細雪沙沙而下,落到二人肩頭。裴鶴謙閉了閉眼:“言雪的身世,我也猜過一些,沒想到竟是這樣淒涼。忠叔,其實我很怕,我怕不管他做了什麼,我都不會恨他……我該怎麼辦?”
這樣的問題,裴忠哪有答案,情之所起,一往而深,此後的恩怨糾纏,只怕誰都預料不到了。
主僕二人正自呆立,忽聽竹林外頭歡聲晏晏,一個女子笑道:“你家鍾老闆想得真是周道,連慶功酒都備好,還連夜送到觀裡。”
裴鶴謙和裴忠聽到那個聲音都是一怔,兩人對視一下,透過竹子的縫隙朝路上張去,只見黑黢黢的山道上駛來一駕馬車,車簾挑着,裡頭擺滿了酒罈,一個男子一手勒馬,一手摟着個婦人正在調笑。裴忠認得,這男子正是鍾昆的車伕,而那圓臉高髻的女子,長得竟跟死去的羅氏一摸一樣。
裴忠駭得幾乎驚叫出聲,倒是裴鶴謙一把掩住了他的嘴,附耳道:“這不是我嫂嫂。”
裴忠聞言愈奇,扭頭看去,裴鶴謙蹙着眉,一雙眸子精光湛然,裴忠忽然覺得眼前的少爺跟平日有些不同,卻又說不出哪裡不一樣。老頭心下惶然,顫聲問道:“那她是誰?”
“一條成了精的綾羅。”裴鶴謙輕嘆:“忠叔,我能看見旁人看不見的東西了。”
裴忠還想再問,裴鶴謙搖頭:“忠叔,你先回去,這裡有我。”說着身形一轉,竟不見了影蹤,裴忠雖不懂道家仙法,也猜到這是隱身一類的咒術。眼看那馬車漸行漸遠,湮沒在蕭蕭林間,裴忠望瞭望當頭的冷月,撩起袍子,深一腳淺一腳地朝山下走去。今天的二少爺已不是那不經世事的貪玩少年了,他看得到的東西,裴忠看不到,他要去的地方,裴忠去不了,老頭能做的只是替他守住家園、老父,一雙幼侄,裴忠知道,早晚有那麼一天,少爺會回來的。
再說葛嶺的另一頭,那駕馬車翻過了山樑,朝着紫雲觀迤邐而去,裴鶴謙施起隱身術,一搭馬車,攀上了車轅。羅娘到底警覺,抓着車伕的肩道:“這車好像一顛。”
“山路哪裡不顛了?”車伕嘴裡說着話,趁勢抱過她來:“羅孃的情義我總記着,等見着老爺,我就跟他討了你。這些年我也攢了點傢俬,足夠我倆快活的了。”
說話間二人便粘到了一處,正在得趣,羅娘忽地慘叫一聲。車伕只覺懷裡的婦人似被誰提住了脖子,生生扯離了臂間,他急忙擡頭,卻見車前不知何時已攔了個少年,單手卡住了羅孃的後頸,那婦人被他一抓,便越變越小,眨眼功夫已縮成了一個尺餘的小人,緊接着,隨着“哧”的一聲響,青煙過處,婦人已變成了一條粉色羅帕。
車伕倉惶擡頭,正跟裴鶴謙對上了眼,他跟裴鶴謙是舊日相識,當下驚叫一聲:“裴二少!”這車伕本是鍾昆的心腹,又跟羅娘勾搭成奸,鍾昆和玉磯子做的惡事,他都知曉,眼見裴鶴謙拿住了羅娘,他不由心虛生怯,以爲裴鶴謙要拿他開刀,驚駭之下,唯求自保,當下“咕咚”一聲跪在了裴鶴謙腳邊:“裴二少,你聽我說!不關我的事啊!害你兄嫂的是鍾昆和這綾羅精!我什麼都不知道,不,我知道,可……可我什麼都沒幹過!我就是個趕車的!……”
裴鶴謙聽這車伕話有蹊蹺,心裡大驚,也不知是喜是恨,一把將他按到車壁上:“到底怎麼回事?說清楚!”
“是這樣的……”車伕眼珠子亂轉,東拉一句,西扯一句,吞吞吐吐將綾羅精假扮裴羅氏,陷害顧言雪的經過緩緩道來,他口中說着話,眼睛卻瞟着車外,此時馬車離紫雲觀已是極近,他故意放高了聲量,觀中道士聽到吵嚷,點了燈出來查看。車伕見着燈影,曉得生機就在這一線,便裝出氣短的模樣,歪着脖子,去推裴鶴謙扣在頸間的手:“二少,我喘不過氣……”
裴鶴謙不知有詐,手中略鬆,車伕趁機滾下了馬車,連爬帶叫,朝道士們奔去。裴鶴謙飛身追趕,他手中的綾羅見有機可趁,也烈烈而舞,意欲掙脫。裴鶴謙恨這綾羅精害死兄嫂,自然不肯放手,就那麼一個耽擱,車伕已躲進了紫雲觀中,那班道士趁勢關門落鎖,把裴鶴謙隔在外頭。
裴鶴謙搶上前去,正待叩門,肩頭卻被人拍了一把,他急轉回頭,只見玄真子和左旋已站在了身後,左旋依舊冷着面孔,玄真子卻是笑嘻嘻的,自裴鶴謙手中抽過綾羅來:“嘖、嘖,好小子,你這一趟可沒白跑。”
“他們陷害言雪!”裴鶴謙說着又要去打山門,玄真子一把攥住他的手:“我們都聽到了。”
望着玄真子的眼睛,裴鶴謙漸漸回過味來,原來這一路玄真子和左旋都在暗中相護,他能這麼快擒到羅娘,只怕也靠兩人相助。
“玉磯子不在道觀。”左旋走過來,淡淡地道。
裴鶴謙一怔,玄真子點頭微笑:“說得不錯。鶴謙你想,玉磯子若在觀中,如何肯放過我們這些送上門的人犯?早就大開洞府,金線陣伺候了。他們不敢應戰,只說明一條,老道不在家。那你再想,玉磯子此時不在紫雲觀,又去了哪裡呢?”
被他這麼一點,裴鶴謙登時明白過來:“玉磯子去找言雪了!”
玄真子嘿嘿一笑:“我也是這麼猜的,不過到底如何,還得問那知情人。”當下自懷中摸出了個火摺子,迎風“啪”地一抖,打出了火焰,便去烤那羅帕。綾羅見了火,當即便着,粉煙蒸騰,霧氣凝結,化作一個婦人的樣貌,哀哀哭訴:“道爺饒我。”
玄真子挑眉:“你先告訴道爺,玉磯子去了哪裡?那鍾昆又在何處?”
“鍾昆說狐狸的老巢在白霧街,他和玉磯子知會了江山府尹,帶着大軍去捉白狐狸了。我都說了,道爺饒我!”
“嗯,”玄真子點頭,“你說了實話,我該饒你,只是你殺生害命,冤死的裴氏夫婦不能饒你,老道做件好事,代他們送你一程吧。”說着玄真子朝着帕子吹了口氣,火勢轉急,烈焰熊熊,那綾羅慘呼了一聲,頓時化爲煙塵。
裴鶴謙與玄真子相交日久,倒是頭一次見他除妖。這綾羅精害他兄嫂,裴鶴謙自然也是恨的,可看她灰飛煙滅,卻並無暢快之感。細細品去,玄真子那番話字字句句意在言外,“殺生害命”、“不能饒你”,這些話說的是羅娘,只怕也是言雪。
裴鶴謙不在乎顧言雪做過什麼,言雪才十九歲,百年的人生剛剛起頭,縱然錯過,那也只是一小程。可這都是裴鶴謙自己的想法。別人會怎麼看呢?那些被言雪害死的人能不能饒恕?如玄真子這般替天行道的人能不能饒恕?
裴鶴謙心亂如麻,不禁望向玄真子:“你不會傷害言雪吧?”
“你也知道它罪孽深重?”玄真子拂了拂襟上的飛灰,悠然一笑:“世上的事情只要有欠終歸有還,不過你放心,我跟它不見面,便也不會做這討債人。倒是你,鶴謙,你想過沒有,你天眼已開,再要相逢,它眼裡的你還是你,你眼中的它卻不是它了。”
“他狐狸的樣子,我也見過,沒什麼。”
玄真子呵呵一笑:“只看一時當然還好,可是一世呢,十年、百年,你能永遠跟只狐狸呆在一起?”
“我不知道,”裴鶴謙攥緊了拳,“可眼下言雪有難,我得去救他。”
玄真子嘆了口氣:“算啦,我再陪你走一趟吧。”
“不,”裴鶴謙搖頭:“我自己去。”
玄真子還想再說什麼,一旁的左旋卻道:“讓他一個人去。”
玄真子一愣,轉頭怒道:“你個無情無義的傢伙,他可是清風的兒子!江山府已經發兵白霧街了!此去大軍洶洶,還有個難纏的玉磯子,你不怕他出事?”
左旋冷哼:“正因爲江山府發了兵,你我纔不能去。一旦大軍攻城,那狐妖必與官軍作對,鶴謙必然站在他那一邊,你我呢?難道也幫着妖孽殺人嗎?你忘了終南祖訓嗎?我看,你倒比我更不像個終南子弟。”
玄真子聞言愕然,想要辯駁,終究找不出話來。
裴鶴謙淡然一笑:“左師伯說得對,這事你們不便插手。我跟言雪……那是我們倆自己的事情。”說着向二人拱了手道:“我若有幸度過此劫,必攜言雪掃淨庭院,備下佳餚,與兩位師叔把酒夜話。”
裴鶴謙言畢,正要御風而去,左旋卻拉住了他,將一件東西放入他手心,裴鶴謙低頭一看,不禁笑了:“多謝師伯。”
靜夜寂寂,仙霞嶺在夜色裡綿亙起伏,宛如一片墨色的大海,然而仔細看去,這海並不是純黑的,就在官道的那邊,一團熹微的紅光從峽谷間放出,彷彿深海里托出的一星漁火,那便是被無數火把照亮的白霧街城門。
“大人,道長的金線陣果然了得,城頭的守軍已被銷去了大半!”
聽聞戰報,江山府尹遙望城樓,微微頜首。雲端裡玉磯子與一干道士擺開了法陣,無數金線急落如雨,映着火把的光芒煞是好看。城頭之上,不斷有人中了金針,倒地慘叫。江山府尹想了想,叫住探馬:“慢着,守城的果真是狐狸嗎?”
“報大人!真是狐狸。初初看去,那些東西都穿着衣冠,一個個人模人樣,可一旦中了道長的金線就都現形了,全是狐狸!”
“大人,我沒騙您吧?”一旁傳來個嘶啞的聲音。
江山府尹循聲看去,熊熊火把映出一張醜怪的疤面,正是那寶裘居的老闆鍾昆。鍾昆目瞪城牆,咬牙切齒:“那些狐妖把持驛道,殘害商旅,這十年間不知行人喪生此間啊!”
江山府尹點了點頭,大手一揮:“備巨木!攻城!”
隨着他一聲令下,數千大軍頓如滔滔大江,朝着城樓涌去,數丈之長、合圍之粗的巨木撞向城門,“咣咣”的響聲和着狐狸的慘叫不絕於耳。
眼看城破在即,半空裡突然響起一聲清嘯,府尹但覺眼前一花,定睛看去,城內躍起一條人影,頃刻間掠上了城頭。只見那人高舉一柄利劍,手腕疾轉之間,明如秋水的長劍舞得光波流轉,玉磯子陣中飛出的金線遇着劍光,便如同泥牛入海,轉瞬之間消於無形。
隔得太遠,府尹看不清那人的面目,只知是個少年,身姿異樣的清標,披的是一襲雪色斗篷,他身量消瘦,斗篷卻甚是寬博,兜住了冷風,如一面旗幟獵獵而舞。府尹不曉得他是誰,可又隱約有些預感。這個少年,只是一個人,只是那麼一站,竟讓這座城池有了靈魂。
雲頭的玉磯子見了少年,也是愕然,雙指一併,點了他厲喝:“好個妖孽!還有命來受死?!”
少年聞言並不答話,單是冷笑,手中的長劍舞得如蛟龍出水,將漫天的金線悉數打落。城頭的狐狸得了他的掩護,頓時羣情激越,彎弓搭箭,拼死抵禦攻城大軍。
江山府尹在城下看了,眉頭一皺,叫過探子:“這就是白霧街的雪狐了?”
那探子也是初見顧言雪,抓了半天頭皮:“大概是吧。奇怪,道長明明說那雪狐已被重創,可這少年好生厲害,看着不像有傷啊……”
兩人正說着話,卻見城頭的顧言雪身子一歪,銀盤般的劍花霎時出現了個缺口,金線透入,狐狸羣中又是一陣慘叫。探子到底眼尖,指住顧言雪胸前驚叫:“大人,您看!他真有傷!”
府尹擡頭望去,只見顧言雪的前襟隱隱透出血色,像是舊傷迸裂的模樣,夜色之中,他一手捂住胸口,另一隻手掄着劍,勉強支持。
“唰!”一道金光直衝雲霄,府尹倉惶擡頭,但見顧言雪飛身執劍,竟迎着玉磯子的金線陣撲了上去,金針如雨,他卻全不畏怯。玉磯子曉得他存了同歸於盡之心,也是駭然,擰身急躲,將個道童推到身前。“噗”的一聲,顧言雪劍光過處,那道童已是身首異處。玉磯子得此罅隙,從背後抽出長劍,與顧言雪戰成了一團。
顧言雪這一擊,原本是以險求快,想打玉磯子一個措手不及,不料玉磯子狠辣至此,抓了道童墊背,這一耽擱,顧言雪頓失先機,他本就有傷,法力又不及玉磯子高強,幾招之後,便被玉磯子從天上逼到了城樓。
此時城上的狐狸已死去大半,活着的幾隻,也是滿面血污,傷勢非輕。顧言雪孤立無援,被玉磯子逼得節節後退,玉磯子一心要取靈珠,劍劍都是殺招,城下的兵丁也趁勢搭箭,火矢嗖嗖,直撲顧言雪的後背。顧言雪兩下受敵,一個招架不及,長劍脫手,空門盡露,玉磯子見狀大喜,挺劍急刺。
眼看顧言雪就要命喪劍下,卻見半空之中,一條人影來如閃電,驀地落到玉磯子與顧言雪之間。顧言雪心頭一動,匆忙擡頭,昏暗之中,一條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簾,有人攔在他的面前,一手護住了他,另一隻手牢牢地捉住了玉磯子的劍刃。
“言雪,你沒事吧?”
冷風送來那人的低語,顧言雪忽地溼了眼眶,他覺得自己在做夢,然而那真是裴鶴謙的聲音,他叫他“言雪”,語調溫柔,千般呵護、萬種寵愛,一如過去。可他們怎麼回得到過去?這是錯覺嗎?因爲生死一線,所以癡念熾盛,恍然若真?
“裴鶴謙!”玉磯子的斷喝將顧言雪從恍惚中驚醒過來,老道抽回長劍,點着裴鶴謙怒斥:“你還護着這畜生?!好個執迷不悟的狂生!”說話間手腕急抖,挺劍再刺。裴鶴謙一邊用身子護住顧言雪,一邊出掌如風,抵禦攻勢。
兩下里劍走掌舞正戰得熱鬧,卻聽城下傳來一聲巨響,隨即便是士卒們的歡呼,原來這一會兒的功夫,城門已被攻破。
顧言雪把着內牆向城中望去,只見粼粼甲冑洶涌而入,城內的狐狸四下奔逃,然而這些狐狸或老或弱,根本跑不過鐵騎,轉眼的功夫,已被亂蹄踏倒,刀槍過處,血染長街。顧言雪看得心似油煎,一個縱身,躍下城牆。裴鶴謙見狀大驚,一把拽住顧言雪的胳膊,兩人一同墜到地下,擋在了滔滔大軍之前。
眼看數千鐵騎合圍而來,顧言雪忽地仰天長嘯,隨着那聲嘯音,他整個人有如一支明燭,驀地放出光華,融融的銀輝渾似萬盞火蓮,耀花了人眼,軍士們閃避不及,紛紛側目,戰馬嘶鳴,連連後退,一時之間陣勢大亂,千餘大軍轉眼之間,便退到了城外。衆人定下心神,再要催馬,只覺馬蹄如陷泥沼,竟是一步也行不得了。
城中的狐狸見顧言雪逼退了大軍,自是歡欣,一隻只奔突而來,緊緊聚在顧言雪身後。
卻聽空中一聲歷喝,隨着道一青光,玉磯子御劍而至,衝着江山府尹疾呼:“大人!狐妖身負重傷,氣數將盡,這只是障眼的小小法術!快令我軍閉目縱馬,只要不看他,便衝得過去了!”
江山府尹聞言急忙傳令,三軍上下人人闔眼、個個揚鞭,誰想果真應了玉磯子的話,一旦閉了雙目,駿馬頓時奮蹄揚鬃,直奔前方而去。
眼看塵雪滾滾,數千鐵騎洶洶而來,裴鶴謙只覺腳下的大地都在瑟瑟震顫,再看顧言雪竟是毫不退避,狐狸們驚駭之下,也聚得更攏,牢牢圍住顧言雪,竟是一派與城池共存亡的模樣。
裴鶴謙不由着急,未及開口,顧言雪倒先說了話:“你走吧!再不走,你也會死!”
裴鶴謙一怔,長嘆一聲,捉住顧言雪的手,牢牢地攥在了掌中。
鐵蹄愈近,雪粉撲面,四下裡冷若冰窟,掌心的那一點暖更讓人鼻酸,顧言雪想要掙脫,卻怎麼都掙不出裴鶴謙的掌握,他轉過頭,怒瞪着裴鶴謙,想要開口,千言萬語塞在胸中,竟是一個字都吐不出。
等待着自己的是什麼,顧言雪再清楚不過,他有重傷在身,已施不出什麼法術,他知道他攔不住誰,他站在這裡,只因他是顧言雪,只要一息尚存,他就要固守身後的城池。
其實,從殺父奪鎮的那天起,顧言雪就知道,遲早有這麼一天,人們會殺向白霧街。這個世上的人總比妖怪多,他們佔據市鎮、侵吞山林,他們容不下異己,只要這些人在,狐狸便永無寧日。白霧街的日子,也是過一天算一天,說到底,不過是亂世偷安。然而顧言雪到底贏過那些人,整整十年,狐狸是這條驛道的主宰,他有資格驕傲——驕傲地迎向死亡。
只是,顧言雪料不到,真到了這一天,他的身邊會有一個人,一個跟他全然不同的人,他們之間,隔着謊言、誤會,人妖之分,這個人也曾生過他的氣,也曾對他執劍相向,然而自始至終這個人從未真的放棄,最危難的時候,這人總是握着他的手,掌心溫暖,叫他心軟氣怯,貪生怕死。
顧言雪心思澎湃,轉念之間洶洶兵馬已到了眼前,狐狸們豎毛呲牙,待要拼死,卻見裴鶴謙長袖一擺,臨空奮筆,書出一道符咒,煌煌金字化爲靈蛇萬條,朝着大軍遊躥而去。
再說馬上的士卒們閉目揚鞭,哪知前方情勢已變,但覺馬腿一絆,未及睜眼已是人仰馬翻,再看周遭,“嘩啦啦”早倒下了一片坐騎,許多的駿馬嘶鳴不已,馬腿之間猶有金索閃爍。
眼看法術奏效,裴鶴謙拉着顧言雪轉過身朝城裡狂奔,羣狐一怔,隨即跟上。江山府的士卒一時之間追不上來,玉磯子跟他的道士卻是御風踏雲,緊隨不捨。裴鶴謙一邊帶着羣狐逃命,一邊回頭作法抵擋道士。
若論法力,裴鶴謙一人並非道士們的敵手,好在白霧街巷道蜿蜒,羣狐久居與此,佔足了地利,總算將一干道士甩出一程。
“這樣不行,早晚會被他們追上!”跑了一段,裴鶴謙忽地鬆開了顧言雪的手:“我來擋住他們!你們先跑!跑得越遠越好!言雪,聽我一句,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白霧街是肯定不能要了!”見顧言雪只是搖頭,裴鶴謙不由着急:“你還不肯棄城?”
“不!”顧言雪盯着他:“我和你斷後!”說着,他轉過身,望向羣狐:“你們先走,記住要分頭逃命,仙霞嶺莽蒼深奧,一旦入山,便是海闊天空。”
羣狐捨不得他,依依不去,顧言雪恨得頓足:“我的話你們都不聽了?”
見他動怒,狐狸們這才漸漸散去,卻有一隻錦毛小狐靠在顧言雪的足邊,怎麼都不肯離開。裴鶴謙俯身看去,那狐狸竟對裴鶴謙呲牙咧嘴,兇相畢露。
顧言雪把小狐的爪子掰開,好言勸它:“未央,快走吧。”
“未央?”裴鶴謙愕然:“他怎麼了?”
“爲了替我療傷,讓我儘快恢復法力,未央他們耗盡了靈氣。”顧言雪擡頭,看着裴鶴謙:“所以它們都成了普通的狐狸,沒有法術可以自保。”
“未央,”裴鶴謙湊上前去,撫摸未央的腦袋:“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怕我傷害你家公子,對嗎?之前我被奸人矇蔽,以爲言雪殺了我的兄嫂,才惹出了一場誤會。現在我已知道了真相,未央,相信我,只要我有一口氣在,就不會讓任何人傷害言雪。把他交給我,好不好?”
小狐扭過頭看了看顧言雪,忽地從裴鶴謙掌中躥出,朝着深巷奔突而去。
深巷寂靜,遠處卻是馬蹄隆隆,人聲營營。裴鶴謙捉住顧言雪的手放在胸前:“言雪,我不知道該怎麼帶你逃出去,可我知道,我們的日子還很長。言雪,答應我,不管出了什麼事,不管我怎麼樣,你一定要跑出去。即使走散,總有一天,我們還會重逢,答應我,言雪。”
顧言雪望着他,眼眶漸溼,說不出話來。
裴鶴謙微微一笑,俯身吻去輕輕顧言雪的淚花,又將一件東西帶到他的頸間。顧言雪低頭看去,卻原來是裴鶴謙給過他的那塊定情血玉。顧言雪一怔,剛想說什麼,裴鶴謙卻點住了他的脣:“我說過,這是定情之物,我只有一顆心,給了就收不回去。你還我一趟,便是傷我一次,不要再傷我了,好不好?”
顧言雪生性倔強,本是輕易不肯落淚的,今夜卻不知怎麼了,裴鶴謙簡簡單單幾句話,倒把他逼得淚盈於睫。顧言雪仰起頭,含淚笑問:“我的劍沒了,拿什麼還你呢?”
裴鶴謙故意嘆了口氣:“我哪敢指望你的東西。”見顧言雪變了顏色,裴鶴謙便笑了,將顧言雪攬到胸前,捉着他的手探入胸懷。
溫熱的膚觸讓顧言雪心頭一跳,接着手指碰到一個小小的佩飾,溫潤的感覺似是暖玉,形狀卻不規則,非環非鎖,不知是什麼東西。
“我自己給自己找了個信物。”裴鶴謙說着,扯着絲線將那件東西拿了出來,稀疏的星光灑在他的胸前,那果然是一件玉飾,溫膩的白玉雕出一隻雪狐,眉目含笑,大尾蓬鬆,惟妙惟肖,真似活的一般。
“言雪,”裴鶴謙直望進顧言雪的眼眸:“知道嗎?我要的信物就是你……”
話音未落,嘴脣已被封住。
顧言雪的吻熱切如火,緊箍的手臂甚至讓裴鶴謙覺得痛楚,然而這痛是實在的,撇去了僞飾,舍掉了纏綿,一味地想要靠近,近些,再近一些……
“要是隻有我們兩個該多好。”靠在裴鶴謙的肩頭,顧言雪嘆息。
裴鶴謙擁住他,望向沉沉暗夜:“會的。等過了今晚,我們到山裡搭一間茅屋,種幾畦小菜,閒時再打些山雞,只一個你,只一個我,就這麼過一輩子。
“好。”顧言雪把頭埋進他的胸懷:“要是真能熬過今晚,我願意一輩子不吃雞。真的……”
裴鶴謙聽了這話,一陣好笑,一陣心酸,正想找些話開解,卻聽身後鑾鈴聲響、馬蹄雜沓。裴鶴謙回頭望去,只見無數的火把映亮了粼粼鎧甲,大隊人馬已然追至。
裴鶴謙望瞭望顧言雪,兩人相視一笑,手拉着手靜待大軍,眼看江山府的兵馬已經追到了跟前,顧言雪忽地一擰身,扯着裴鶴謙鑽入了路邊一處三層的木樓。白霧街的房子門庭狹小,騎兵自然衝不進去,江山府尹一面令人下馬盤查,一面指揮大軍將這棟木樓團團圍住。不想那幾個兵丁進了樓便再不見出來,江山府尹正急得滿頭大汗,玉磯子恰好趕至,聽了經過不由頓足:“大人!這屋子只怕有些古怪!”
“這……這……這裡是白霧客棧!”忽地,馬隊裡發出一聲驚呼。
玉磯子和江山府尹循聲望去,發現說話之人正是鍾昆,只見他手指樓門,臉色煞白:“不會錯的,原先這兒有個‘白霧客棧’的牌匾,這裡就是那狐狸的老巢!”
玉磯子聞言頜首:“大人,您帶大軍在此暫候,我帶童子進去看看!”說着便領着幾個道童衝進了白霧客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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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進到樓中,卻見四下漆黑一團,道童燃起火摺子,玉磯子上得樓去一間間屋子都搜遍了,結果卻是一無所獲。老道略略沉吟,下了樓,又到後院查看,果然發現一條小徑直通後山,玉磯子不禁跌足:“糟了!讓狐狸跑了!”轉過身呵令道童:“速報大人,狐妖已逃去後山!快帶大軍圍堵!”
再說後山的竹林上空,裴鶴謙正拉着顧言雪御風而行,顧言雪時不時回望身後:“你說玉磯子會在客棧耽擱多久?未央他們跑進山裡了嗎?”
裴鶴謙點頭:“放心,這麼久了,未央他們肯定已經進山。言雪,”裴鶴謙說着握緊的顧言雪的手:“等過了這片林子,就是仙霞山了。我們不會有事。”
正說話間,卻聽前面“嗆啷啷”一聲磬響,林間涌出大團的金光,金光之中一個老僧腳踏金雲,手中的金剛杵指住顧言雪:“我聽說江山府攻打白霧街,就知道你會從這兒逃命!老衲業已守候多時,妖孽,還不快快伏誅?!”
裴鶴謙聞聲大驚,原來這和尚不是別人,正是圓覺寺的主持靜虛,數月之前他在後山被顧言雪重傷,連金剛杵都掉進了寒潭,不料此刻竟會出現在這裡。顧言雪也是愕然,未及回神,靜虛的金剛杵已然拍至,顧言雪堪堪躲過,第二杵又掃了過來。
眼看金剛杵離顧言雪的面門不到寸餘,裴鶴謙一掌擊上大杵,靜虛身子一歪,連退幾步,再看裴鶴謙手捂前胸,臉色也是煞白。風過林梢,帶來馬蹄隆隆,裴鶴謙拿眼角的餘光一掃,竹林那頭火把閃耀,正是江山府的大軍。
“言雪,你先走。”
“不。”
“傻瓜,玉磯子要的是你腹中的靈珠,這些人也是跟你有仇,我就算被他們抓住,也不會有事。”裴鶴謙望着他笑了:“言雪,我答應你,一定會去找你的。我從來沒騙過你,對吧?”
正說着話,靜虛手執金剛杵又撲了過來,裴鶴謙擰身格擋,與他戰作一團。竹林外頭人聲馬嘶越來越近,裴鶴謙心急如焚,放聲厲喝:“你受了傷,不能幫我,只會讓我分心!快走!”
聽到這話,顧言雪悚然失色,他咬了咬牙,終於調轉身子朝着後山飛奔。靜虛見顧言雪要跑,忙去攔堵,卻被裴鶴謙死死纏住。
風在耳畔呼呼直吼,眼前竹影憧憧、時密時疏,到處是枯黃的竹葉,彷彿不會有盡頭,臉上冰涼一片,到底是汗還是淚,顧言雪卻不知道了,他只知道,要快點跑,再快一點,只要出了這個林子,只要翻過這座山,天就會亮了。鶴謙說過,熬過了這一夜,他們會永遠在一起。
終於竹林被甩在身後,顧言雪爬上了山岡,往前望羣山莽蒼,綿亙起伏,那是仙霞腹地,人跡不到的深山。
天就快亮了嗎?然而東方只有無盡的濃雲,它們緊緊地壓住了羣山,彷彿要把山巒都撳入地底。馬上要下雪了吧。原來即便熬過夜晚,等來的也未必是天明。
忽地,一陣尖銳的痛貫穿了顧言雪的胸膛,這疼痛如此強烈、如此突然,以至於他弓下了身,甚至不能呼吸。是傷口開裂了嗎?不,不是,即使心被刺穿,也不該那麼痛的,會那麼痛的,只有失去比生命更重要的東西。
於是,在那高高的山岡之上,在離平安只有一步之遙的地方,顧言雪驀然轉身,朝着白霧街踉蹌飛奔。
小徑上沒有火把、沒有人影,風兒穿過竹林,帶來遠處的喧囂,像是馬嘶,又像是人聲,可那聲音太模糊了,又或者顧言雪的心太亂了,他怎麼都聽不清楚,他能聽到的只是自己狂亂的心跳。按着灼痛的胸腔,顧言雪拼命奔跑,周圍的竹子被他撞得嘩嘩亂響,這樣太容易被發現了,然而他顧不得,他什麼都顧不得了。
前方的竹葉間,漸漸透出銀光,一點點的,波影漣漣,那是林間空地,那是兩人初次合歡的寒潭,那個地方從來是寂靜的,此刻卻人影憧憧,喧嚷嘈雜。那麼多的聲音匯聚在一起,助威聲、斥罵聲,馬嘯聲,然而顧言雪一下子就捉到了裴鶴謙的聲音,那是他的喘息,沉重的,彷彿已耗盡了全身氣力,卻仍在堅守,不肯退後。
顧言雪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衝出竹林的,那一刻,他已置身度外。
然後,他看到了他。
裴鶴謙站在那裡,雙目緊閉,全身的真氣都匯於掌間,化成一道巨大的風牆,將數千鐵騎攔在牆後。然而他的敵人並不僅僅是這數千鐵騎,這風牆也並非堅不可摧,玉磯子的長劍、靜虛的金剛杵不時搗破風牆,在他的身邊呼嘯而過。他的衣服早已失去本色,暗夜中看來彷彿是黑的,但顧言雪知道那是應該是赤紅一片,那是鮮血的顏色!
“譁”,銀光一閃,玉磯子的長劍直刺裴鶴謙的心臟!
顧言雪猛撲出去,狠狠咬住了玉磯子的手腕!
“叮”玉磯子長劍落地。
然而,隨着“嘭”的一聲悶響,裴鶴謙還是往後倒去,就在那電光火石的剎那,靜虛的金剛杵擊中了他的胸膛!
顧言雪看着裴鶴謙倒下,看着豔麗的血沫從他口中涌出,噴向天空。
沒有眼淚,沒有聲音,天地都凝固了,靜,無邊的靜。
顧言雪伸出雙臂,把裴鶴謙攬進懷中,裴鶴謙的睫毛垂着,那麼安靜,好像睡着了一樣。
“鶴謙,你累了吧?”顧言雪輕吻他沾滿血污的臉頰:“沒事了。”他抱起裴鶴謙,蹌踉起身:“我帶你去山裡,就我們兩個……”
玉磯子和靜虛直撲過來,顧言雪卻彷彿看不見他們,迎着長劍、迎着金剛杵,他徑直上前。
“噹啷啷——”
“噹啷啷——”
隨着兩聲巨響,金星四散,長劍和金剛杵雙□□到空中,玉磯子和靜虛都被震到了一邊,顧言雪雖也跌在地上,卻是毫髮未傷,一團紅光在他胸前閃爍,那是裴鶴謙送給他的護身血玉。
“傻瓜,爲什麼把它給我?”望着一動不動的裴鶴謙,顧言雪的眼淚滴落下來。
晶瑩的淚珠掉到玉上,血玉忽地碎裂,暗紅的殘片直墜塵埃。
“它的護身符沒了!上啊!!”
隨着鍾昆一聲大叫,數千鐵騎飛奔而至,玉磯子和靜虛也掙扎起身,撲向顧言雪!
顧言雪望着前方,他的眸子如此漆黑、如此深湛,彷彿已洞穿了千軍萬馬,洞穿了這擾擾的紅塵,他在看什麼?是林間的茅屋、青青的菜園,永遠不會實現的小小夢想?
忽地,顧言雪笑了,他伸出雙手,猛地扯裂了自己的胸膛!
淋漓的鮮血中,他取出一粒明珠,高高舉過頭頂。夜空中彷彿升起了一顆明星。那樣晶瑩剔透、美輪美奐的神物,誰都沒有見過,它是如此輕靈,光波流動,彷彿不是被顧言雪託在手心,而是自己浮在空中。頃刻間,沉沉夜色變得柔和,蕭蕭竹林靜止無聲。江山府尹連同他的士卒都驚呆了,連駿馬也收住了狂奔的四蹄。
顧言雪環視衆人,目光如冰:“你們跟着這道士千里奔襲,毀我家園、殺我手足,可是你們有沒有想到這到底是爲了什麼?替天行道嗎?呸!我來告訴你們,他要的是這個!”
“這顆靈珠曾經屬於我的母親,她溫柔善良,一生從未害過任何人。十年前,”顧言雪驀然地轉身,直指鍾昆:“這個人來到鎮上,他告訴我嗜賭成性的父親,我母親是狐仙,她的腹中有一顆能點石成金的靈珠。爲了永遠享用不盡的金銀,他、我的父親,還有這鎮上的人們,殺死了我的母親。就在這裡,就在這個潭邊,他們抓住她,剖開了她的心……”
顧言雪咬住嘴脣,半晌才慘笑出聲:“他們找不到這顆珠子,因爲我母親已經把珠子哺給了我。是,這十年來我殺過很多人,我死有餘辜,可我的母親做錯了什麼?”他望向地上的裴鶴謙,淚水滾落:“他……他又做錯了什麼?”
“你們這些人,貪慾橫生、嬌縱狂妄,自以爲是天地之靈,在你們看來山川湖泊都是你們的領地,天地萬物全是爲了你們而生,一切珍寶都是你們囊中之物。可今天你們休想拿到這顆靈珠!”
“啪——”
隨着一聲脆響,顧言雪雙掌一合,靈珠被擊得粉碎。他的身體向前栽倒,正伏在裴鶴謙身上,兩張年輕的臉龐依偎在了一起。無數的銀星從顧言雪指縫間飛出,飄飄搖搖,直上九霄,那是靈珠的碎屑,是這俗世無法挽回的精靈。
“嗚、嗚、嗚”萬壑千谷間響起一聲聲悲鳴,烏沉沉的天空彷彿也被撼動,狂風呼嘯、暗雲翻滾,鵝毛般的大雪從天而降。
江山府尹勒住馬頭,正想傳令,卻聽士卒一陣譁然,有人驚叫:“狐狸!狐狸!!”
江山府尹極目望去,卻見山野間、竹林中,無數的狐狸從四面八方飛躥而至,直撲這片林間的空地。士卒們驚駭不已,掄刀舉槍,雙手卻在瑟瑟發抖。眼看一場人狐大戰就在眼前,衆人身後的寒潭卻涌起了滔天巨浪!
衆人回頭望去,只見散在空中的那些銀星,此時恰如一羣歸巢的鳥雀,列隊成行朝着寒潭飄去,隨着越來越多的銀星撞入寒潭,潭中的白浪也一層大過一層,鋪天蓋地,嘯卷翻騰。士卒們唯恐潭水撲出,噬人性命,紛紛退散,那些狐狸見了奔涌的潭水,卻如見神明,一隻只迎着滔滔白沫狂奔而去,拱立潭邊。
“噗哧”,高達丈餘的浪頭如花朵一般綻放,水花間一個素衣女子卓然而立,儀態如仙。士卒們望見她,手中的刀槍竟再也捏不住了,“哐啷、哐啷”掉了一地,江山府尹只覺得身下的戰馬一顫,幾乎將他顛下馬背,他緊抓繮繩,低頭一看,駿馬竟已伏跪在地,再看四下,所有的戰馬都已拜倒。
“妖孽!”
忽地一道青光騰雲而上,直奔潭中的女子。衆人定睛看去,卻是玉磯子仗劍而來,他的身後,靜虛手持金剛杵也呼嘯而至。
“啪!”
長劍和金剛杵同時擊中了女子,水花四濺,浪頭頓熄。兩人正自得意,一道水柱沖天而起,將他們挾裹而入,二人的兵器都脫了手,長劍、金剛杵飛到潭邊,立時斷成幾截。馬隊中的鐘昆見此情形,直駭得體如篩糠,想要逃跑,腿卻軟得不行,他掙扎着剛爬了兩步,卻聽身後水花作響,未及驚呼,已被大浪捲進了潭中。
“嘩啦”隨着一聲巨響,數丈的水柱轟然坍塌,玉磯子、靜虛、鍾昆一同被黑色的漩渦吞噬,水中的女子也杳無所蹤。
紛揚的大雪漸漸落定,不知不覺間,東方的天際透出嫣然紅暈。終於,第一縷金光從山巒間射出,穿過竹梢,落到了林間空地,那兒有個小小的白丘,仔細看去,那是一對依偎的少年,蓋着薄薄的雪被。陽光籠在這雪的墳塋上,漸漸地,雪化了,晶瑩的雪水衝去了血污,也衝去了眼淚。霞光替他們的臉頰抹上紅雲,他們的嘴脣靠在一起,那麼嫣紅,彷彿再靠近一點,就會深深地吻在一起。
然後,他們的睫毛動了,那不像是風兒調皮的遊戲,因爲隨着睫毛的翕動,他們的眼睛睜開了,烏幽幽的眼珠裡映出彼此。
“我在做夢嗎?”顧言雪落了淚。
“不,”裴鶴謙輕吻他的嘴脣:“我說過的,我們一定還會見面。”
“嗯,”顧言雪笑了,“在山裡蓋間小屋,只一個你,只一個我……”
話音未落,一隻小狐歡跳着躍到兩人之間,緊接着,所有的狐狸都朝他們蜂擁而來,偎的、蹭的、甚至是舔的。被那麼多毛茸茸的夥伴圍繞着,兩人相對苦笑。
“看來不可能只有我們兩個。”裴鶴謙笑道。
“是啊,”顧言雪吐吐舌頭,轉而一笑:“把忠叔,你爹,阿萱、阿茹都接到這裡。還有……”他皺了皺眉:“你家那隻狗也牽過來吧。”
“真的?”裴鶴謙瞪大了眼睛:“你真肯收留大黃?”
顧言雪點頭,狐羣之中頓時一片悲鳴。
“大人,他們……他們居然活了……這、這、這……”
“那又如何?”瞪了張口結舌的探子一眼,江山府尹踏蹬上馬。
“可是,可是,這些狐狸惡貫滿盈,理應剿滅啊!”
“惡貫滿盈嗎?”江山府尹凝望前方那對相擁的少年,忽地一笑:“依我看,惡貫滿盈的是人的貪念吧。”
“可是,這白霧街怎麼辦呢?難道就這樣算了?白白把鎮子讓給狐狸?”探子猶自嘟囔,卻發現衆人都已翻身上馬,隨着府尹揚鞭而去,探子急忙躍上馬背:“等等我!等等我啊!!”
鑾鈴聲絕。
仙霞嶺頭雪化雲開,晴川若畫、碧水如帶,又是一年春來早。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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