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地,那銀珠似被施了定身法,凝在空中,再不往下落了。
";刷";地一聲,自濛濛草木間竄起條白影來,直撲銀珠,可那珠子走得更快,又向空中躍了數尺。如此一個逃,一個撲,不下三四回合,珠子已移到了最高的樹梢。那白影撲得氣咻咻的,也不跳了,乾脆攀着樹幹爬了上去。這回裴鶴謙總算看清了,這白影原來是一隻毛亮似銀的雪狐。
狐狸攀到樹頂,正要去摘那枝梢的銀珠,忽聽哈哈一聲笑,顧言雪在枝頭顯出身形來,託了那珠子問:";你找這個嗎?";
那狐狸低吼一聲,向他撞去,顧言雪右手執珠,左臂輕輕一揚,將狐狸格開。狐狸立身不穩,險些墜下枝頭,幸而顧言雪手快,抓着它的銀尾,將它倒提在手中。
狐狸吱吱亂叫,一開口倒放出人話來了,竟是嬌滴滴的女聲:";你也是雪狐,你也有靈珠,同類相殘,算什麼東西!";
顧言雪點頭:";你在這杭州城勾引些癡漢,吸他們的精血,煉你的內丹,原不關我事,可你不該犯到我的頭上,跟我玩什麼偷襲。小爺生平最恨賒欠,你送我一蓬銀毫,我必加倍奉還。";
狐狸聞言,狠啐了一口:";少說屁話!我就是不找你,你也不會放過我!你跟這裴家二少爺勾勾搭搭,哪能坐視我拿他老爹煉丹,早晚要用我討好你那情郎,只怪我道行淺,技不如你!";說着,斜睨着顧言雪道:";不過,我可告訴你,我們吃人尚吐骨頭,可人要吃我們,卻是連皮帶骨,三魂七魄,一絲一毫都不放過的。你儘管跟那少爺卿卿我我去,我只看你落個什麼下場!";
顧言雪勃然變色,";啪";地將狐狸擲於地下,自己也自枝頭躍下,一腳蹬在它腰上。卻聽東廂的窗扇間";吱扭";一聲,接着便是陣急急的腳步響,一擡頭,裴鶴謙已到了跟前。
";言雪,它是誰?拿我父親煉丹又是怎麼說?";
";它麼,便是那深居簡出,悉心照料你父親起居的沈姨娘了。";顧言雪狠狠碾了狐狸一腳:";但凡修道的精怪,腹中都有一顆內丹,或稱靈珠,丹煉好了,才能變化人形,法力也纔會高強。拿人命煉丹是條捷徑,一條人命可增一甲子的功力,煉滿十二條,可增千年法力。你爹跟城南這十個男人都是它煉丹的材料。";
裴鶴謙駭然:";它是沈姨娘?難怪她來了半年父親便臥榻不起。";
顧言雪冷笑一聲:";放心吧,拿掉了靈珠,它就是隻最尋常的狐狸,由着人抽筋剝皮。";說着托起銀珠,一呵氣噴出口火來:";等我燒了這珠子,它的嘴再毒,也說不出人話了!";
眼見那銀珠被燎得失了光彩,愈縮愈小,狐狸慌了神,哀號連連,又哭又罵:";你我都是雪狐,這麼毀我你於心何忍!";
裴鶴謙攥住顧言雪的手:";它這功力還剩多少了?";
顧言雪得意洋洋:";嗯,就夠它變個美人了吧,想跟我作對,怕是得再修個一兩千年。";
";夠了,別燒了,把珠子還給它吧。";
顧言雪愕然,地上的狐狸更是瞪大了眼睛。裴鶴謙從顧言雪手中接過珠子,蹲下身,送到雪狐的口邊:";你好歹也服侍了我爹一年,我們也做過一家人,今日做個了結,我不念你的舊惡,你也別記他的新仇,拿了珠子,尋個好地方,過逍遙日子去吧。";
狐狸盯着他,一張口吞下了珠子,搖身一變,成了個羅衣錦襖的中年美婦,搭着裴鶴謙的手立起身來,水漾的眸子籠絡着人:";好個多情良善的小哥,何必跟這隻公狐狸混在一處,女人的滋味,可是他沒有的。";
顧言雪聞言變色,揮出一團疾風,婦人擰身躲過,嬌笑着躍上牆頭:";小子,你動了真心,活該一世吃苦。";言畢,駕了晚風,倏忽而去。
";你倒憐香惜玉!";顧言雪丟下裴鶴謙,轉身就走。
裴鶴謙疾步跟上:";我是聽你說‘拿掉了靈珠,它就由人抽筋剝皮‘覺得心驚,";他扶住顧言雪的肩頭:";你們既然都有了人形,再被剝皮,何等悽慘,言雪。";
顧言雪忽地領會了他言下所指,一時惘然,半晌才問:";她殺過人,她手上的人命你不計較嗎?";
";人死不能復生,殺了她又能怎樣。天理昭彰,她欠下的,自有她還的時候。於我而言,她是個不相關的人,我計較不計較又如何呢?我看重的是你。";
顧言雪闔上眼,由着裴鶴謙將他攬住,悠悠嘆道:";裴鶴謙,你但凡壞一些,善惡不分一些,那該多好。";
次日一早,顧言雪到前廳吃飯,桌上擺着六副碗筷,座中卻只有個羅氏和阿萱、阿茹兩個孩子,不見裴氏兄弟。顧言雪只當裴鶴謙昨晚累了,今天起不來,他心裡有鬼,沒敢多問,跟羅氏問過早,便坐下吃飯了。動了兩下筷子,卻見羅氏嘆息連連,擦着眼角道:";顧公子,我家也不知招了哪路瘟神,流年不利啊。";
顧言雪臉色一僵,羅氏也沒注意,絮叨不絕:";半年前公公莫名其妙病倒了,今天一早沈姨娘又不見了。你說怪不怪?她可是再安分不過的人了,怎麼說不見就不見了呢?";
顧言雪曉得沈姨娘的事發了,淡然一笑:";這姨娘還年青吧,守得住一時,哪裡守得住一世,或是跟人走了,也未可知。";
羅氏搖頭:";單是走失了人口,報個官也就罷了。可是,";她咬了咬牙,";一大早的門前躺個死狐狸又算什麼?";
顧言雪一怔:";死狐狸?";
";是啊,";羅氏嘆息,";更夫發覺的,就死在我家門口。相公攔着,沒讓我去看,聽阿忠說是隻白狐狸,被開了膛,心肺、腸子血哧呼啦流了一地。這事多蹊蹺啊,聽了都叫人膽寒,要是傳出去了,只怕說我家鬧狐狸精呢。。。。。。";
羅氏還在嘮叨,顧言雪放下筷子,直奔大門。
還沒到門首,便聽外頭人聲營營,顧言雪向外一張,只見裴忠蹲在門前的地上,正拿一領席子裹着什麼東西,席子下一灘黑血,血裡尚粘了些白色的絨毛。裴氏兄弟站在一旁,裴鶴謹沉着臉,看着裴忠收拾殘局,裴鶴謙對着兩個衙役打恭賠笑。在這些人之外,街坊鄰居里三層、外三層,把個裴家圍了個水泄不通,一個個引頸豎耳,唯恐漏看、漏聽了一絲熱鬧。
顧言雪走到裴忠面前,低低吩咐:";給我看看。";
裴忠見是他來了,先是一愣,跟着拚命搖頭。
顧言雪也不跟他廢話,足尖一擡,挑開了草蓆。只見血泊裡躺了只呲牙咧嘴的雪狐,眼珠子突出着,由頸至腹劃了條大口子,內臟全露在外頭,死相猙獰,煞是可怖。衆人見了,不免又是一陣驚呼。
顧言雪皺了皺眉:";蓋上吧。";
裴忠得了他這三個字,忙把死狐捲起來,卻聽震雷般一聲大吼:";哪來的狂生?阻撓官爺辦案?要不要命了?!";
顧言雪一擡眼,兩個衙役已氣勢洶洶地殺到了面前。
顧言雪冷笑:";什麼官?什麼爺?給個七品縣令跑腿送水,拿着公帑的奴才罷了,也敢自稱官爺?笑死人了。";說着揚了頭,俾睨二人:";再者,你們來辦什麼案了?城南十條人命你們不管,人家門前躺個死狐狸,倒來管了?不過是逮着個商戶打抽豐!這杭州城裡死狗、死貓、死耗子、死螞蟻多了去了,你們可要挨着個的都管上一管?";
一番話將兩個衙役噎得氣結於胸,偏又應對不上,漲紅了臉,惱羞成怒。裴鶴謙唯恐顧言雪吃虧,連忙將他拖到身後,拱了手打圓場:";這人就愛說笑,官爺別往心裡去。我這就帶了死狐跟二位爺去縣府回話。";說着,吩咐裴忠:";快去備車,請官爺上座。";
兩個衙役中,年長那個面目和善些,點點頭不作聲了,年輕那個卻是一臉兇橫,不肯輕饒了顧言雪,自腰間亮出條鎖鏈,兜頭蓋腦朝顧言雪揮來:";臭小子,污衊官差,鎖回去說話!";
顧言雪見鎖鏈過來了,不躲不藏,待鏈子到了頭頂,冷哼了一聲。天地頓時一暗,不知打哪兒吹來陣怪風,飛砂走石迷了人眼,等風過了,衆人定睛再看,無不駭然,只見顧言雪好端端立在那裡,腳邊零零星星,落滿了鐵環,衙役那條精鋼鐵鏈,不但沒鎖到人,反而斷了個四分五裂!
";妖怪!";衙役指着顧言雪驚呼,連連後退。
裴鶴謙忙扶住了他,陪笑道:";難怪官爺受驚,這風是大得怕人。";
那衙役不肯作罷,";妖怪、妖怪";數說不絕,裴鶴謙掏出錠碎銀,悄悄按在衙役掌心:";官爺息怒,這是我的一個遠房親戚,久居深山,只會讀書,不慣應答。您瞧他衣服有縫、地下有影,怎麼會是妖怪呢?真要是個妖怪,我們生意人家也不敢容留!";
";可我這鐵鏈。。。。。。";
";風來得不巧,迷了您眼,鏈條磕在地下,碰壞了也是有的。";裴鶴謙說着,攥了攥衙役的手:";您來辦公差,壞了傢伙,有一兩賠一兩,我家一力擔當,萬望官爺海涵。";
裴鶴謹也過來,又是打躬,又是作揖,明裡暗裡百般承諾。那衙役才悻悻地收了手。裴鶴謙恐夜長夢多,催着裴忠趕了車來,將那捲了死狐的草蓆往車後一撂,打起簾櫳,招呼兩個衙役上車。
裴鶴謹回了趟內宅,取了個小小包袱遞給裴鶴謙,顧言雪心裡透亮,清水衙門銀鋪地,沒些黃白之物打點,裴鶴謙這遭只怕去是去得,回就回不得了。
打發了官差,裴鶴謹又讓兩個僕役擔了水出來,跟裴忠一起灑掃血漬,眼瞧着血跡漸漸淡去,鄰里卻遲遲不散,也不談狐狸了,單把那風神俊秀、行止詭異的顧言雪上上下下看了個夠。
顧言雪明知衆人看着自己,不但不避讓,反迎風立了,嘴角微揚,刻意賣弄風流,一雙鳳眼滑過那些女眷,彷彿有情,又似無意,人堆裡的大姑娘、小媳婦無不紅了臉,既怕看他,卻又捨不得不看。
裴鶴謹是個本份的生意人,最怕惹是生非,他對顧言雪本是無喜無憎的,今日見這人犯官差、起事端、賣風流,心下難免不快,礙着弟弟不好說什麼,只沉了臉道:";顧公子,灑掃的事留給下人,我們先回去吧。";
顧言雪這才應了聲,跟他回了內堂。
裴鶴謹進了家門,心中煩亂,也不理會藥鋪了,打發夥計掛出牌子,歇業一天,自己窩在家裡,一邊生悶氣,一邊跟羅氏檢點家財,看那沈姨娘可曾捲走細軟。夫妻兩個從清早直忙到午後,總算查了個明白,家中財物,並未短少。裴鶴謹的臉色漸緩,卻又惦念兄弟,忙讓裴忠去縣衙門前候着,探問消息。
羅氏看丈夫勞碌了,沏了壺茶來。裴鶴謙閉了會兒眼,端起茶盅剛飲了兩口,一擡眼,見個小丫頭鬼鬼祟祟蹩在門邊,對着羅氏努嘴擰眉。
裴鶴謹心中有氣,";咚";地將茶盅拍在案上:";鬼頭鬼腦的幹什麼?有什麼話,進來回!";
那丫頭委委屈屈走到他跟前:";寶裘居的夥計來了,說二少爺賒了他們二百兩黃金,問什麼時候送還過去,還說若是錢不湊手,吩咐一聲,哪天等有了,着他登門來取,也是可以的。";
裴鶴謹一聽";二百兩黃金";,臉都白了,命那丫頭速速喚了寶裘居的夥計問話,兩下里一番對答,這才知道,裴鶴謙竟拿二百兩金子買了一襲狐裘!
當着寶裘居的夥計,裴鶴謹也不便發作,只說等裴鶴謙回來,覈實了,定會給個說法。那夥計聽了便笑:";我親眼看着二少爺把狐裘披到顧公子肩上的,那還有假嗎?二少爺對那顧公子可真是言聽計從,不單買裘皮,還買了只大老虎呢,一出手就是二百五十兩雪花銀,眉頭都不帶皺的。";
裴鶴謹心頭的怒意壓都壓不住了,手一顫,清綠的茶湯灑了一桌。
夥計垂了眉,嘆口氣:";我是個下人,本不該說什麼。可風聞您家犯了官差,二少爺被拘去了縣衙,唉,我家掌櫃的說了:‘無論男女,美到極致,便成禍害。‘我這一來呢,是催債;二來,也是來給您提個醒,免得二少爺越走越偏,債臺高築不算,這往後的風雨,恐怕更不可測呢。";
裴鶴謹被他說得啞口無言。那夥計去了半日,裴鶴謹仍呆呆地坐在太師椅裡,羅氏小心翼翼湊過來,替他捏肩:";那種下人,十句話裡怕是有八句聽不得的。還是等鶴謙回來,問明白再說。平白氣壞了身子,不值得。";說了,又笑道:";顧公子生得再美,總是個男兒,鶴謙就是貪圖美色,也不會貪個男色吧?";
話音未落,裴鶴謹已將茶盅掃到了地下,";噹啷";一聲,砸個粉碎。羅氏看着他,臉都白了:";你是怕他們。。。。。。";
掌燈時分,裴忠跟着裴鶴謙回來了,銀子一錢都沒剩下,好在案子結了,總算了卻一樁心事。裴鶴謹見了弟弟,悶悶地不說話,羅氏也笑得勉強:";忙了一天,也該累了,稍歇一下吧。";
裴鶴謙見此情形,不便多問,回房洗了把臉,坐了一陣,便有小丫頭來請,說是備下飯菜了。到了前廳,只見桌上只擺了三副碗筷,裴鶴謹跟顧言雪相對而坐,不作一聲。
裴鶴謙挨着顧言雪坐下,舉起筷子,笑了問:";嫂嫂、阿萱、阿茹呢?";
";你嫂子是個女流之輩,孩子們又小,有些話我不想讓他們聽到。";
裴鶴謙略略一愣,顧言雪擡起眼簾,冷冷盯着裴鶴謹:";擺什麼鴻門宴?有什麼話,不妨直說。";
裴鶴謹根本不理他,只看着自己的兄弟:";寶裘居的夥計來過了。";
裴鶴謙臉上發燒:";哥,錢是我賒的。我會慢慢還。";
";你拿什麼還?二百兩金子!你拿什麼還?!";裴鶴謹禁不住發怒,";父親從小教導我們謙謹爲人、勤儉持家。你跟些不三不四的人,學着奢靡招搖,對得起你名字裡那個‘謙‘字嗎?!";
裴鶴謙還沒說話,顧言雪推開了碗盞,轉身就走。裴鶴謙急了,一伸手,攥住他骼膊:";言雪!";
裴鶴謹見狀,臉色愈陰。
顧言雪抽出手來:";我去去就回,";擡眼睨着裴鶴謹,";兩心不變,管旁人嚼什麼舌根?!";
裴鶴謹氣得墨髯亂顫,指了顧言雪的背影喝問弟弟:";什麼叫‘兩心不變‘?他一個男人,你也是個男人!哪來這種混話?!";
";哥,我跟他。。。。。。";
裴鶴謙話音未落,顧言雪一陣風似地回來了,一揚手把個包袱扔在裴鶴謹跟前。那包袱本來扎得就不緊,經此一磕,便散開了,露出幾錠光華燦爛的黃金元寶。
裴鶴謹的眼睛卻不曾在那金子上停得一停,只望了裴鶴謙問:";狐裘是誰買的?";
";我買的。";裴鶴謙答。
裴鶴謹點頭:";這狐裘誰穿都沒關係,既然是我們裴家的人買下的,這金子便由我們裴家來還。二百兩黃金雖不是小數目,賣了城南那幾畝地,便也差不多了。";
裴鶴謙急了:";哥,那是祖產!";
";你知道就好!";裴鶴謹閉了閉眼,口氣轉緩:";祖宗留下家業,無非希望子孫踏實做人,與其用那路數不明的金子,不如變賣田產,至少能買個安心。";說着,將那包金子推到一邊,眼睛還看着弟弟,話卻是說給顧言雪聽的:";顧公子,過去的事我不想問,也不想追究,你是鬼也罷,是仙也好,我家鶴謙都攀不上你這樣的高朋,拿了東西趕路去罷,恕不遠送。";
顧言雪不怒不笑,也不辯駁,立在那裡,一雙烏幽幽的眸子落定在裴鶴謙身上。
裴鶴謙在哥哥跟前直直跪下:";父親的訓誡我不敢一日或忘,我再荒唐,也是揣着一顆心做人,父親跟你的養育之恩,我更是銘感五內。只是。。。。。。我跟他。。。。。。";他咬了咬牙,";我活一天,便待他好一天,一生一世都不會變的。";
裴鶴謹拍案而起:";你說什麼?!你瞎了眼了?他是個男人,你看不出來?!";
裴鶴謙垂了頭,低低道:";我認的就是他,不論男女,我認的總是他了。";
";鬼迷心竅!";裴鶴謹氣得一腳將裴鶴謙蹬倒在地,指了弟弟的鼻子喝問:";你還要不要臉面?要不要父兄了?!";
裴鶴謙爬起來,依舊跪好。
裴鶴謹轉而朝顧言雪發難:";你身爲男子,驕奢淫逸、賣弄風情,還認不認得‘廉恥‘二字?你給鶴謙下了什麼妖蠱,把他迷成這樣?還不放了我弟弟!不然。。。。。。不然。。。。。。我、我,我必與你拚個魚死網破!";
顧言雪微微一笑,雲淡風清:";你愛怎麼想、怎麼做,我都管不着,悉聽尊便吧。";說着,執了裴鶴謙的手道:";跟我走。";
裴鶴謹跑到到門口,張開雙臂攔了攔,又覺氣餒,發狠道:";鶴謙,你要跟他走了!就別回來了!我只當爹少生了個兒子,我也少了個弟弟!";
正僵持不下,羅氏衝了進來,一把按住裴鶴謹:";怎麼說出這樣的話來?到了哪兒,鶴謙總是你弟弟!";轉身又對着裴鶴謙抹了抹眼淚:";鶴謙,你哥這是心疼你啊!你怎麼就不明白他那片心呢!";
裴鶴謙望着兄嫂心如刀割:";你們爲我好我都知道,可是。。。。。。我也不能負了他。";
羅氏淚盈盈地望向顧言雪:";顧公子,我們鶴謙是個傻孩子。你就。。。。。。你就高擡貴手吧!";
顧言雪聽了,咬住薄脣,半晌看了裴鶴謙道:";你跟我走,往後的日子難免兇險。";
裴鶴謙攥住他的手:";你有艱險,我怎能坐視不理?";
顧言雪笑了:";真是個傻子呢,";他轉過頭,看着羅氏,";這個人,我捨不得放。";
一邊的裴鶴謹已氣得兩眼昏黑,指了門,一疊聲地厲喝:";滾!滾!都給我滾!";
裴鶴謙沖着哥嫂跪了,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響頭:";我先離家幾日,待風波定了,必負荊請罪,再來拜望哥嫂爹爹。嫂嫂,哥哥跟父親都有勞你照料了。";
裴鶴謹一個勁地跺腳,看都不看他。倒是羅氏擦着淚,上前扶起了裴鶴謙,柔聲道:";唉,你放心吧。鶴謙,你記着這兒總是你的家,我們都心心念念記掛着你,盼你回來。";
裴鶴謙長到十九歲,還是頭一次被掃地出門。羅氏心疼他,不單替他收拾了細軟,還親自送到了門口。
夜空中鵝毛般的雪片紛揚而落,羅氏看着天色,蹙緊了娥眉:";要不明早再走吧?天寒地凍的,你們去哪兒過夜啊。";
裴鶴謙強笑着安慰她:";不妨事,我們去葛嶺的清虛觀,玄真子即便不在,借宿一宵總沒問題。";
正說着話,一駕馬車慢慢悠悠駛進了蔡觀巷,羅氏擡頭一看,原來是隔壁的王二駕車回來了。她上前打了個招呼,又摸出吊銅錢塞到王二手裡,替二人僱下了馬車。
裴鶴謙謝過嫂嫂,恐她受寒,催她回去:";快進去吧,不然哥哥更要生氣了。";
羅氏搖頭:";你知道什麼?我不送他才擔心呢,你哥哥多疼你啊。";
裴鶴謙聞言心裡一酸,又覺溫暖,又覺歉疚,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羅氏看看他,拉了顧言雪的手道:";顧公子,我可把這傻兄弟交託給你了。我一個婦道人家,什麼神啊怪啊,一概不懂,可我想呢,人心都是肉做的,他爲了你把個家都拋了,你也不會虧待他吧。";
顧言雪望着她,既不搖頭,也不點頭,一雙眸子深不見底。
羅氏雖是百般的不放心,卻也無可奈何,目送着二人上了車。馬車轉過街角,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第六章
靜夜寂寂,車輪碌碌,顧言雪坐在車裡一語不發,裴鶴謙更覺寂寥,伸出手把顧言雪攏到懷中,撫着他的髮絲:";言雪,我只有你了。";
";後悔了?";顧言雪的聲音悶悶的。
裴鶴謙搖頭:";不會啊,你知道的,我不會。";
顧言雪默默地捉了他的手,與他十指交纏。
裴鶴謙擁着他,半晌嘆了口氣:";有件事我怎麼想都不明白。你是存心去衝撞官差的吧,還刻意在人前露了身手,這是爲什麼呢?照說沈姨娘出了那事,你該韜光養晦纔是。";
顧言雪嘴角微揚:";不放出香餌,怎釣大魚?";
";你想引出誰?莫非。。。。。。莫非是殺沈姨娘的兇手?";
顧言雪點點頭:";嗯,這下可不傻了。";
";可那兇手在哪兒?能引出來嗎?";
顧言雪哈哈一笑:";大魚未至,蝦米先行。這不就在跟前麼!";
裴鶴謙愕然,望着車簾:";怎麼可能?";
顧言雪一笑:";怎麼不可能?";說着指頭在車壁上叩了叩:";別裝了,停車吧。";
話音未落,卻聽";刷刷";一陣急響,車廂四角竄出四道金光,到了頭頂上縱橫交錯,織就了一張羅網,將兩人罩在中間。
簾櫳挑處,王二站到車前,黑着張臉斷喝:";好個精怪,倒生了雙利眼!";
裴鶴謙驚愕不已:";王大哥,你。。。。。。";
";這可不是你家隔壁販香燭的王二。你見的不過是層堊土,道家有易容之術,他只學了個皮毛,不過夜黑天昏的,瞞你們這些俗人卻也夠了。";顧言雪嘴裡說着話,右手一擡,";嗖";的一聲,一道銀光從指間飛出,直奔王二去了。那人躲避不及,被銀光射中面門,一張臉碎裂開來,假眉毛、假鬍子伴着白粉紛紛而落,露出張陌生的黃臉。
眼看面具被毀,那人卻毫不慌亂,右手一翻自身後抽出一柄長劍,以劍指天,口中喃喃,頌唸咒符,罩着二人的光網如一窠金蛇,扭動盤繞,朝二人身上纏了過來。
裴鶴謙連忙攬住顧言雪,用自己的身子護住了他,金網裹到他身上,細如絲線的金光扣入皮肉,疼得裴鶴謙擰緊了濃眉。顧言雪從他懷裡抽出摺扇,手腕一轉,將扇子變成了長劍。劍鋒過處,金網如死去的金蛇斷了一地,轉眼消失不見。
作法之人大驚失色,足尖一點,便想仗劍而去。
顧言雪怎容他脫逃,仗劍攔住了他的去路。那人挺劍招架,卻不是顧言雪的對手,只三、四個回合,便落了下風。顧言雪瞅準他的空門,一劍刺中他足踝。那人身子搖晃,顧言雪又加上一腳,將他蹬翻在地!
";你。。。。。。你個狐狸精!";那人雖敗,嘴巴卻還不肯老實。
顧言雪一劍釘穿了他的肩胛,痛得那人噤了聲。
卻聽身後一陣異響,偌大一架馬車眼化成了一縷青煙,車上的裴鶴謙被摔了個頭暈眼花。
";這車也是變出來的?";裴鶴謙悻悻地爬起來,走到顧言雪身旁:";是這人害了沈姨娘?";
顧言雪點頭:";多半就是他。沈姨娘煉內丹需十二條人命,連你爹帶城南那十個,總共十一個人,她最後一味藥餌,只怕就落在王二身上。這沈姨娘也是死性不改,雖在我手裡吃了虧,臨走卻還想去找王二索命,哪曾想到,她早給人盯上了,遇到個扮豬吃老虎的假王二,結果丹沒煉成,反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裴鶴謙若有所思:";難怪那死狐身上有不少刮痕,就是被這金網傷的吧。可言雪,你怎麼知道這車伕是假的呢?";
顧言雪輕揚秀眉:";王二爲人疲懶,他的香燭店生意又差,每天太陽不落便歇了業,怎麼這大雪紛飛的夜裡,倒駕着車出來了?還那麼湊巧,恰趕着你我出門的時候。";
";所以你留了心,仔細一瞧,便看出他面具下的破綻?";裴鶴謙頜首,";可這人到底是誰?爲什麼要殺沈姨娘?";
顧言雪手腕一轉,長劍抵上那人的眼皮:";這就要問他了。";
那人咬緊了牙關不吭聲,顧言雪微微笑了,手裡輕輕一送,但聽";噗";的一聲,那人捂住右眼,慘呼連連,指縫裡鮮血長流。
裴鶴謙不禁變色,顧言雪卻是淡定如水,滿臉的若無其事,舉起滴血的劍尖,又點住那人的左眼。
那人緊緊攀住劍身,想阻住劍勢,可這長劍涼如冰、滑如水,哪裡阻得住了,眼皮一陣刺痛,血已流了下來。
";你到底是誰?";顧言雪逼問。
那人張了張嘴,喉嚨裡";咯咯";一陣響,面色轉青,繼而轉紫,兩腿蹬了幾下,再沒了動靜。
裴鶴謙俯下身去,探他的鼻息:";死了,應該是服毒自殺。";
顧言雪冷笑一聲,抖去劍尖的血滴,輕吹了口氣,那劍在他手中越縮越短,短到了極處,";嗆";地放出道金芒,依舊變回了一柄摺扇。
顧言雪把扇子揣還裴鶴謙的懷中:";馬車沒了,我們走着去吧。";
裴鶴謙點點頭,從隨身帶的包袱裡找了件長衫出來,蓋在死人臉上。
顧言雪白他一眼:";你還真是菩薩心腸。";
裴鶴謙也不答話,默默地背起包袱,執了顧言雪的手,向前走去。沒有多遠,顧言雪忽地停下步子,霍然轉身,裴鶴謙跟着他扭頭一望,不覺大驚失色,只見雪地裡一件長衫隨風翻卷,至於那具屍首,卻早已不見了影蹤。
";怎麼回事?";裴鶴謙眼都直了。
";詐死罷了,裴大夫,你我都被騙了。";顧言雪淡挑長眉:";由他去吧,我們走。";
冬天的夜晚,四下一片死寂,耳邊寒風呼嘯,天是冷的、地是冷的,只有交握着的手心遞送着綿綿暖意。
顧言雪輕輕嘆息:";我記得詩經上說過‘死生契闊,與子成說‘,我原是不信的,生太悠長,死太空寂,哪裡說得定呢。可眼下倒有些相信。";
裴鶴謙笑了:";覺得這麼走着、走着,也就是一輩子了。";
顧言雪望着他:";我怎麼會跟你走到一起呢?我們的想法、脾性完全不同。你太良善,而我是隻狠心的狐狸,你爲了我忤逆父兄、背棄家人,總有一天,你會後悔,會覺得不值。";
裴鶴謙微微笑了,爲他拂去發上的雪粒:";我逆了哥哥的意,卻沒有背棄家人,有朝一日他們想明白了,我再帶你回去。不管別人怎麼說,我總覺得,你也許手狠,心卻並不狠。";他攥緊了顧言雪的手,按到脣邊:";沒有什麼值得或者不值得,這隻狐狸爪子,我要抓一輩子。";
二人到了葛嶺,已是後半夜了,天黑如墨,清虛觀門戶緊掩。裴鶴謙拍了半天門,纔有個童子披了棉衣,過來開門。
裴鶴謙顯然認得那童子,叫他雲青。
雲青說起玄真子,滿臉的不屑:";玄真子啊,昨天回來的,這會兒應該在吃酒,不知醉了沒有,你等等。";
不一會兒雲青引着個人回來了。顧言雪擡眼望去,這人身量極矮,跟雲青竟是一般高的,長的也是張娃娃臉,雖留了三綹墨髯,卻沒一絲仙風道骨的味兒,一身的酒氣,走起路來,高一腳、低一腳,兩條腿直打飄。
";鶴謙,哈哈!";玄真子見了裴鶴謙,打着酒嗝,指了他道:";我就知道你要來,所以今夜無眠,清酒提神,單等你來登門。";
顧言雪聽了這話,心裡一動。裴鶴謙卻連連搖頭:";你哪天不是清酒一壺,以佐長夜的?要喝就喝,別拿我當藉口。";
玄真子哈哈大笑。
裴鶴謙拉了他的手道:";我遇到些事情,想在你這裡借住幾日,";又指了顧言雪道:";這是我新認識的朋友,叫顧言雪,他想跟你學道呢。";
玄真子眯着眼,看了看顧言雪:";帶師學藝啊。。。。。。呵呵,明天再說。";轉過身,在雲青頭上敲個爆慄:";小混蛋,愣着幹嘛?還不去準備一間客房!";
雲青氣得推他:";老混蛋,是兩間客房吧?";
玄真子皺眉:";這年月,材如金、米如銀的,能省就省,一間房能睡兩個,幹嘛睡一個?";說着腆了臉,一雙醉眼對着顧言雪:";你說呢?";
雲青無奈,收拾了一間客房,安排二人住下。裴鶴謙謝過雲青,打發他早早去了,鋪好了被褥,笑了道:";說起來,我們還是頭一次睡在一張牀上呢。";
顧言雪一邊解衣,一邊蹙了眉道:";這玄真子,還真不是個等閒之輩。";
";他半瘋半傻、半仙半聖,卻是個極有意思的人,愛憎分明,好就是一萬個好,不好就是一萬個不好。他跟你開這樣的玩笑,便是拿你當自己人了。";裴鶴謙說着,將顧言雪拉進被子,捻滅了燈蕊:";不早了,快睡吧。";
顧言雪不慣跟人同牀,靠在他胸口,怎麼都覺着彆扭,乾脆別過身去,把個背脊對着裴鶴謙。裴鶴謙也不計較,從身後環着他。裴鶴謙這一日着實勞碌了,不多會兒,便沉沉睡去,顧言雪卻睡不着,睜了眼,聽窗外的蕭蕭風聲。裴鶴謙的骼膊壓在身上,有些沉,卻是叫人心安的份量,被窩裡暖意融融,慢慢地顧言雪也合上了眼皮。
一覺醒來,天已大亮,顧言雪剛要翻身,卻覺着身後有什麼東西被壓住了,回頭一瞧,只見裴鶴謙一臉的笑,正抱了團銀亮亮的東西輕輕梳理。顧言雪定睛再看,裴鶴謙抱着的,不是自己的尾巴,又是什麼?他又驚又急,忙從裴鶴謙手中奪過尾巴,連推帶掖,藏到背後。
裴鶴謙湊過去,捧住他的臉:";很好看。";
顧言雪望着他:";你不覺得噁心?";
";怎麼會?";裴鶴謙失笑,攏住他,手指沿着脊柱往下爬,慢慢兒撫上哪條蓬鬆的大尾巴:";天這麼冷,正缺牀好毯子呢?";
顧言雪往後一躲,正倒在榻上,壓住了自己的尾巴,他那襲中衣本就穿得散漫,衣帶欲系不繫,露三分春色,再得那絲絲銀毫相襯,冰肌雪膚,耀花了人眼。
裴鶴謙望着他,四目相對,兩人都出了神。裴鶴謙慢慢地捧住了顧言雪的臉,雙手漸次下移,到了領襟輕輕滑入,向下遊走,一分分、一寸寸,蜜色的中衣委頓下來,剝出個瑩白的身子。
裴鶴謙覆上了那個身子,早已慣熟的情事,勾出的卻是刻骨的貪戀,難耐悸動,一如最初。癲狂迷亂間,顧言雪偏過了頭去,雪顏、柳眉、烏絲、玉頸,於素衾薄褥間鋪出一片秀色,當真是嬌比水月、媚如春煙。
";言雪,";裴鶴謙箍緊了他,低低嘆息:";你真要人命。";
";是你這個人,要了我的命。";顧言雪望着他,一雙眸子,煙水迷濛。
裴鶴謙心中一蕩,剛要開口,脣間覆上兩瓣溫軟。
也是,管誰要了誰的命呢,不過是你貪我戀,你情我願,說是人妖殊途,可這一刻,它是他的,他也是它的。
雨散雲收,一個人又分作了兩個,裴鶴謙卻捨不得顧言雪的尾巴,也不穿衣服,把他那銀亮亮的尾巴拖到胸前,看個不住:";你平時藏哪兒了?之前怎麼沒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