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棋柯爛,伐木丁丁,雲邊谷口徐行。賣薪沽酒,狂笑自陶情。蒼徑秋高,對月枕鬆根,一覺天明。認舊林,登崖過嶺,持斧斷枯藤。收來成一擔,行歌市上,易米三升,更無些子爭競,時價平平。不會機謀巧算,沒榮辱,恬淡延生。相逢處,非仙即道,靜坐講《黃庭》。”他突然想起了這首詩。
這是當年,那個人一意孤行,萬念俱灰之下,去找了菩提祖師化去佛緣。
他一路追上去,卻終究沒有追到。
趕到靈臺方寸山時,卻沒有看到他,連帶着菩提祖師也未曾見到。
然而,趕到山下時,卻聽見一樵夫所唱的《滿庭芳》。
據那人所言,是菩提祖師見樵夫坎樵辛苦,且家中有老母需要照拂,不得修行,故而授予他詞。
當時他只覺得諷刺。
有人拼盡了力氣,想擺脫佛的身份,有人千辛萬苦,卻終究不能修行。
然而,他似乎懂了這女子的意思。
果然,此詩一吟出,她似乎聽進去了,緊皺的眉頭稍稍舒展,終於透出幾許恬淡。
“這也是你想要的麼?”他苦笑,卻沒忘記千尋交給自己的任務。
“然而,你的使命便是如此,難以違抗與割捨,你是鳳凰。”他似是呢喃道,“就如同我當年,盤在那擎天華表柱子上的使命一樣。”
“人總是竭盡全力去割捨,而後才能得自由。”
“你睡得夠久了,該醒了。”他扔下那最後一句,站起身來,離開了地府深處。
然而他的感知卻告訴他,身後的人,已然醒了。
他用最客觀最冷靜的言語,用着千尋焰醉他們不會說給她的話,將她在痛苦與歡樂交織的噩夢裡,陡然驚醒。
但其實,他也只是個作繭自縛的局中人罷了。
三三暗歎一聲,看着這話本子薄薄的最後幾頁,又看了看窗外黑漆漆的天光,手中的雲片糕已經被他吃得七七八八,他抿了口涼茶,繼續讀了下去。
……
鳳長生睡了半個月,半個月,她將半生該夢的,都夢了個遍。
其實人生也不過這樣,人也好,神也好,鳳凰也好,衆生皆苦不是一個隨便說說的詞。
她的任性終究是在這些年的磨礪與風霜之中收斂掉了。
她開始笑,開始無賴,開始做一個真正普通的俗人。
像是凡間再普通不過的人一樣,像是,那些年頑劣不堪不着調的千尋一樣。
她在努力地做自己想要的,羨慕過的,那個理想中的自己。
只是更多的時候,她還是會看着這時間的芸芸衆生。
忘川河畔,總會有新的鬼魂,經歷着一次又一次的輪迴。
那些影藏在金碧輝煌中的算計與愛,都像是一場富貴繁華里刀光劍影,在一切的溫柔舊夢裡,終究化做了犀利如刀的傷。
她想起了很多人。
那樣溫柔的謝嬰,明明妖嬈傾城的容顏,卻是再溫潤如玉不過的笑,一勾脣一執着間,便叫她將整整一顆心陷了進去。
還有那個戀得綺麗畸形,卻是如同盛開到極致的荼蘼花,在那樣寂寞的日子裡烈烈開放。
那樣年輕的少年帝王,一樁樁,一件件,恍如隔世。
然而那又有什麼用?
那只是夢,也只能是夢。
謝嬰是喜歡她的,但也僅僅是喜歡。
千尋興奮地對她說,冥王答應她,只要幹滿一千年就放她走,如今她已經熬了九百九十年了,她想出去以後開家客棧專收故事成書。
焰醉嘴上不說,卻總是帶來些新奇有趣的古怪傳聞。
還有那個總是與她一同坐在忘川河畔,整日裡一張冰坨子臉的男人,她聽千尋叫他三三,然而,她卻清楚地記得一日,她昏睡夢魘不願醒來時,耳邊傳來的那一闕《滿庭芳》。
那是她的夢,其實也是很多人的夢。
然而終究,那樣的夢很近,也很遠。
她想,她終究該真正爲自己活一次,儘管身上戴着枷鎖,卻是絲毫不妨礙她自成一舞。
……
十年後——
秋日融融,紅牆黑瓦的檐兒下,陽光透過一樹枯枝,落下不算斑駁的光影。
晌午的暖風薰得人直打瞌睡,躺椅上的人卻面無表情地翻着人間那些個酸文假氣的話本,眉頭越皺越緊……
“牛郎織女……嫦娥奔月……梁山伯與祝英臺……這都是些什麼破玩意兒?”
在這樣的日子持續到第十日後,往生棧老闆娘孟千尋終於在午後發出一聲尖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聲音之震盪,直接將樹上正在築巢的小紅鳥震落到地上,留下“啪――”地一聲。
你做什麼?!”只聽一個憤怒的吼聲,那隻萌萌的小紅鳥跌到地上後,瞬間化作了一個紅衣妹子。
“我好不容易築好的巢!你這個女人!”化作人形的紅鳥揉着摔痛的屁股,看着摔在地上變形的鳥巢,欲哭無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