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走到流沙河的時候,老三說他累了。
他是個老實人兒,一輩子忠心耿耿只爲得到認可與名分,然而,最終沒有關係沒有後臺,他奮鬥了一生也只是個金身羅漢。
再後來,我們走到了高老莊,那家莊主的女兒生的貌美,與嫦娥有幾分相似。
他留了下來。
再後來,已經距離繁華熱鬧的帝都不足百里的時候,猴兒對着玄奘,恭恭敬敬地三跪九叩,這次,他不再是意氣出行,而是真的與我們分別了。
玄奘看着那樣的猴兒,輕嘆了一聲,摸着我的頭道:“小白,你可是也想離開?”
……
我記得最後的分別之前,我給了玄奘一匹人間真正的白馬,他看着我,目光略滯,隨即很快笑道:“小白,你還是變回龍的樣子好看。”
我大怒,恢復了那千萬年前紈絝公子哥兒的習氣,瞪他:“去你妹的,別叫我小白,老子叫敖烈!”
我看着他無悲無喜地騎着馬遠去,一身袈裟拂了塵,怎麼看都有一種灰濛濛地頹敗。
我朝他破口大罵:“木頭!你他媽就是個懦夫!西樑女王還在等着你,你就這麼回去了,你對得起猴兒麼?對得起豬老二和傻老三麼?我們不是說好了的,此生寧做凡俗子,不成立地佛的嗎?”
唐木頭沒有回答我,他一直都是這樣,不喜歡打架,不喜歡與人爭吵。
儘管很多年之後我才知道,他這是在默默提我們收拾殘局,做了儘可能能彌補的一切措施,順便去完成了他的夢想。
他的背影透着風塵的疲倦。
我罵累了,回到西海龍宮找到父皇,繼續當我的紈絝三太子,然後惹出了許多的事。
但是,多少年了,我還是喜歡在夜裡,聽着西海深海里的人魚唱晚。
我不知道猴子是不是也聽過這吟唱,但我知道,在往後近千年的生命中,我又恢復了無邊無際的寂寞。
偶爾我會夢見,我夢見我前世,是威風赫赫的天龍馬,盤在山門裡的擎天華表柱子上。
那時候,我們是多少神仙的仰望,頂着廟堂高位,看着瞬息鉅變的山河。
然而,夢一醒,什麼都散了。
流沙河的小魚小蝦偶爾會來找我彙報,說傻老三成了流沙河裡的妖怪王。
我笑着不說話。
傻老三是個老實人兒,老實人一旦被逼狠了,叛逆的程度會超出所有人的想象,他是個庸碌的,又是個憤慨的,他在用這種方式,執着於自己的怒火。
然而他的叛逆也僅限於此了,沒了佛光的庇佑,不管是誰,都再也不能掀起風浪。
呆子偶爾會寄信給我,說他入贅了高老莊。
那家的女兒,和嫦娥有幾分相似。
但那女孩怕他,或者說,所有人都既害怕他,又厭惡他。
昔日的天蓬元帥、淨壇使者,成了如今半人半豬的怪模樣,我替他原本那副好皮囊可惜。
呆子成了粗人,也許他原本就不是什麼精細的人兒,整日酒肉不離,不知是在後悔,還是在痛快。
猴兒脫離了金箍之後和我們分別,很快就被發現了,寡不敵衆,被如來壓在了五行山下。
這是玄奘和我們都始料未及的。
我曾經偷偷買通了宮裡的侍衛,跑出來去找過玄奘,爲了猴兒的事情。
他還是那副氣定神閒的樣子,他在人間混得不錯,講佛講法,天天有肉吃。
我靠着一棵樹幹,隨意摘了片葉子放進嘴裡嚼,看着他坐在蓮華寶座上,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我大大的翻了個白眼,結果差點被一羣凡間禿驢圍毆。
我記得他聽說猴兒的事之後,當時的眼神。
那眸子依然是萬古不變的波瀾不驚,宛如深邃神秘的星河,看破世間百態。
唐木頭說,看着吧,猴兒不會這麼輕易善罷甘休的,他和我們不同。
我當時沒明白這句話什麼意思,直到五百年後那一聲石破天驚一直傳到西海,我才明白了猴兒心中的憤慨。
那一天,玉帝慌慌張張地保命,長久的一臉正派化作了驚悚和猥瑣,金冠落地,好不狼狽。
我們四下流離的散落,卻終究都知道了那場不死不休的戰鬥,都暗暗叫好。
然而我們沒有人敢像猴兒那樣衝上去。
玄奘說得對,猴兒和我們不同,他是真漢子,而我們,被日漸消磨成了背離佛道的懦夫。
我出不得西海龍宮,老豬被自己的情與自卑困在了高老莊,老三庸碌而墮落,再不願出流沙河底。
然而,猴兒最後還是安分了。
在那一場驚天動地的大亂後,玉帝企圖息事寧人,給了他一個養馬的屈辱閒職。
他趕着馬羣,給我寫過信。
他說小白,這裡的馬奴性太重,都不如你威風漂亮。
他說,小白,每次叫你小白,我都會想起菁菁,我沒告訴她我是真喜歡她,儘管她是白骨精……但是……我沒能保護她。
他說小白,菁菁不是被我殺死的,是被如來那個老傢伙殺的。
他說小白,我好恨,我恨這佛,我恨這道,我恨這富麗堂皇,我恨這鸞天寶殿,然而我沒有辦法。
他說小白,我想回去人間了……
寄來的信紙上有斑駁乾涸的淚滴,紙上是鬼畫符一樣的字跡,但我讀懂了。
我看着他的驕傲,他的光芒,他的執着,他的倔強,在茫茫無期的未來中,一點一點的消散。